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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酒肆外主奴相逢,敦煌城世子吃薯(1)

  杜青楼除了名字比较逗笑,也就只长了一张很平常的脸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诸多外姓清客里不上不下,参与不了机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长乐峰,因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传的凌厉剑术,剑招不花哨,不过杀气极重,因此经常被钟离邯郸抓去比试,砥砺剑道。杜青楼也不是那种离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诸多客卿也都谈得来,是愿意放低身架去熟络关系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数乐意给山寨草寇一个好脸色的显贵清客,经常下山喝酒说笑。

  今日主楼广场外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他第一时间就跟去了,不过只是站在拐角处窥视,没露面,一名从其身边掠过的客卿还有过出声讥讽冷哼,杜青楼也不介意被唾弃。见过了挂剑书生的精彩厮杀,他默默牢记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独栋小楼二层,不去拎起时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拣起了一根极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笋笔,笔头为羊毫长锋,擅长书写蝇头小楷。他凝神静思,将脑中所记迅速过滤一遍,紧接着在一小块方寸熟宣上下笔如飞。吹干墨汁后,手指一捻成卷筒,塞入那截短小笔帽内,拿砚泥堵死后,起身去打开一只竖格通风的楠木箱柜,拿起一只黑布笼罩的竹编鸟笼。扯去布料,竹笼内站立有一只顶笠鸽,眼珠如绿水,故而又名绿滴水,是短程信鸽里的一流品种,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内传信,爆发力堪称第一,快捷过鹰隼。用丝线绑好轻质竹管笔帽,他在夜幕中朝窗外丢出这只不起眼的绿滴水。

  杜青楼放出信鸽以后,到楼下拿出一壶酒,坐在一条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饮自斟,一只手下意识抚摸着楠木椅柄。沈门草堂不钟情紫檀黄杨和红酸枝那几种北莽皇木,唯独嗜好收藏巨木桢楠做装饰。楠木是中原地区江南四大名木之首,自古以来便有楠香寿人的说法,草堂内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为珍贵的金丝桢楠,如杜青楼一流不打紧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黄芯楠做家具摆设,也算有些纹美木紫生清香的派头。对于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来说,有这么一张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们儿,实在是没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楼不是寻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与众多同僚渗入江湖各大宗门一样,他受命潜伏在沈门草堂,事无巨细,都要飞鸽传信据实禀报,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紧急状况,可以酌情处理。至于情报的过滤筛选,不需要他一个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楼自认身份隐蔽,并未被草堂识破,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几只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驱逐下山?给沈门草庐熊心豹胆都不敢,这等于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脸皮,长乐峰草堂的安乐也就到头了。

  杜青楼心情渐好,喝酒也就越发喝出滋味,舌尖正悠悠回着余味间,蓦地瞳孔剧烈收缩,杜青楼站起身,朗声问道:“何人造访?”

  无人应答,拴紧的房门门闩被某种锋锐之物割断,然后门被轻轻推开,杜青楼一脚踢去楠木椅,就见一袭锦衣女子如蝴蝶飞入,不见如何动作,椅子便悄然落地,房门也掩上了。杜青楼贴靠向一根梁柱,正要抽出袖剑,抬头只见两抹华丽衣袖旋柱飘动。

  好似一丛锦簇芙蓉,绕梁而开。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这让杜青楼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内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胆,行踪一经暴露,便要自尽,只不过杜青楼绝不认为草堂有人会杀自己,最近两年也就懈怠下来。进入这张蛛网以后,没听说过为形势所迫而咬毒自尽的同僚,倒是只听说过有一个酗酒过度误杀自己的可怜虫。杜青楼马上就知道自己有多蠢了,来者不光是掐住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就斩断了他四肢经脉,便是松手,他也只能像一摊烂泥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这等手法,娴熟得好像巧妇下厨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这般的尤物动人!

  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她那异常猩红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无疑的杜青楼恍惚间只想知道是什么胭脂,令她狐媚之余如此冷艳。

  她轻声笑道:“你送给三百里外雄鸡镇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艰难发出沙哑声音的杜青楼问道:“你是谁?”

  她本来不想回答,却没来由眯起眼儿媚如月牙儿,娇声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这个答案美不美?”

  阴沟里翻船的杜青楼差点被这句话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着他并不贪生怕死,甚至连那严刑拷打都视作儿戏,只不过身陷死地,而且毫无还手之力,关键凶手还是这样一位年轻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让杜青楼有些茫然,凶狠都凶狠不起来,至于江湖上盛传的所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更是说不出口——太傻了。

  杜青楼死死盯住这名杀手,只知道她是单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这些消息都写在那封信上,因为白日放飞信鸽太过扎眼,为小心起见,杜青楼一般都在子时左右传递密信,方才还在庆幸递传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这不就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将那名年轻剑士的消息一并写上,怎料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问道:“那只绿滴水还没死,要不你换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楼眼神古井不波,平静问道:“这么做我就能活下来?”

  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能。”

  杜青楼讥讽笑道:“那为何要写?”

  她眨了眨眼睛,娇媚笑道:“我一直以为年轻时候能活长久一些,是很幸运的事情。”

  杜青楼突然说道:“我写!”

  她摇头道:“三言两语,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给你在信上耍心计动手脚的机会了。”

  咔嚓一声,很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可怜捕蜓郎死不瞑目,靠着梁柱瘫软滑落,歪脑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尸体,锦绣裙摆摇曳间姗姗而行。登上二楼,看了眼那只象牙雕笔筒,一下子就拣选出那根春笋羊毫长锋笔,以手指做刀,弯腰割下与手上密信丝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没有急于下笔杜撰消息,她在书案上挪过几本杜青楼经常翻阅的书籍,仔细浏览了一些杜青楼考评的笔迹,这才伸手探入衣领,从丰腴壮观的胸脯间掏出那只绿滴水,这幅场景若是被杜青楼瞅见,估计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女子随手将信鸽放在书案上,解开捆绑丝线,摘下笔帽,用指甲剥去封泥,抽出密信,对比笔迹,果然大有不同,她拿手指点了点绿滴水信鸽,轻声笑道:“跟你一样,都是不肯老实的滑头。”

  她突然放下羊毫长锋,眼神炙热起来,一只手伸入自己双峰间,眼神迷离,细微嗓音如泣如诉,许久以后,终于止住了腻人娇喘,压抑着长呼一声道:“世子殿下……”

  沈门草堂府邸上下尽是鸡飞狗跳,夜色越深,大红灯笼越挂越多,许多关系好的闲散清客都开始聚头窃窃私语,没来得及凑近那场厮杀的草庐人士,都听得一惊一乍。围剿那名上山寻衅的年轻剑士,赔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说,连庐主沈秩都被一剑透心凉,因为有剑气翻滚如山崩潮涌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着不慎死于非命,并未惹来太多台面上的揣测。收拾完残局,紫衣沈开阖就去后山叩开一扇柴门,跟一名须发皆白的说了山顶概况,老人一言不发,最后死死盯住这个孙子的眼睛。沈开阖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尤其是腰杆笔直。老人在长乐峰好像是退位以后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总算开口说话,语气平淡无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话柄。”

  沈开阖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孙儿不孝!”

  此时不被这个孙子观察神色,老人这才慢慢渗出疲态,好似一张摆放多年的宣纸,滴入浓郁墨汁,终归是要迟些才吃墨。不再提起这一茬,他问道:“那名敦煌城来的女子如何了?”

  沈开阖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乱下山,还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声道:“你渐次疏离那位橘子州持节令,不能露出马脚,徒惹厌恶,但我代替你爹为你划出一条底线,你若还敢过界,执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当筹码去赌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经有了几位曾孙儿,沈秩死了,钟离邯郸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个。如果扶不起来,为何扶你?”

  始终低头的沈开阖应声道:“孙儿知晓轻重了。”

  老庐主闭目凝神,沈开阖等了片刻,这才起身弯腰告退。

  注定天亮时分就要满山缟素了。

  山风萧索。老人睁开眼睛望向门口,“贵客既然路过,不妨进门一叙。”

  丰腴尤物的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门而入,径直坐下。脸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问道:“姑娘可是与那目盲琴师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锦麝?”

  女子拿手指摸过红如鲜血的嘴唇,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老人摇头道:“因为榜眼有两人,总计登榜十一人,榜首和那个呵呵姑娘只是名气大些,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老夫看来,仅就杀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长指玄杀金刚,该排第一,锦麝姑娘不说位列前三甲,最不济也该有前五。”

  年轻美艳女子佯装捧胸,捂着心口而笑,“沈水浒,橘子州都说你眼高于顶,怎么溜须拍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还要一流?当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换了个一话题,感慨道:“家丑外扬,让锦麝姑娘见笑了。”

  女子一挑眉头,问道:“家丑?有我丑?”

  老人哈哈笑道:“锦麝姑娘真是喜欢说笑,老夫活了八十几年,还真没见过几位如姑娘这般动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杀了个不长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楼,是慕容宝鼎那边的谍子,你会不会兴师问罪?”

  沈水浒想了想,摇头道:“老夫哪里有资格跟姑娘兴师问罪,不说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持节令那边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了说是敦煌城这边痛下杀手?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经不起慕容持节令的刁难。”

  女子扯了扯嘴角,“可以。”

  沈水浒拱手说道:“以后就多仰仗敦煌城了。”

  她点了点头。

  孤零零来到六嶷山,孤零零离开,在青竹娘酒肆找了一壶酒,背起书箱,黑衫白底负春秋,边走边喝,徐凤年觉得自己终于他娘的有一点侠士风范了。

  上山杀人所为何?徐凤年行走在被马蹄踩得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想了想,在他看来,自己主动跳入江湖闯荡,甭管是狗刨还是仰泳,都只能是各凭本事自求多福,如鱼龙帮和刘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负的觉悟,别人习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侠仗义,徐凤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便不凑这个热闹,既然决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就怨不得别人。

  可青竹娘她横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该死,找一百个类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理由也站不住脚。再者,听到瘦猴儿说起邓太阿和拓跋菩萨的巅峰一战,说起李淳罡借剑一事,徐凤年熟悉李淳罡心性,知道羊皮裘老头儿肯定死了,注定走得坦荡荡。徐凤年这一辈子极少崇拜过谁,师父李义山是一个,再就只有这位羊皮裘老头了,对于一起走过六千里的缺门牙老黄,谈不上崇拜,只是想起来他拿梳子梳头就想笑,想到他笑起来牙齿漏风更想笑,只有想起黄酒,才不想笑。徐凤年记起那座城里柳树下的算命,又仰头灌了一口酒,以往对于相士算命的卦辞谶语,不太相信,可是娘亲走了,大姐走了,老黄走了,现在连李淳罡也走了,教他如何不信?死在北莽会不会更好一些?徐凤年喝了一口酒,心想难怪北莽有那么多人想做魔头,开心了杀人,郁闷了杀人,杀了人还挣到名声,杀多了就上榜,行走在条条框框座座雷池的江湖,最惬意的,不正是不讲规矩吗?

  做皇帝还有各种掣肘,太安城里那个姓赵的中年男人,当年就真愿意把心爱的隋珠公主下嫁给自己?就真愿意碧眼儿张巨鹿执掌国柄乃至于权倾天下?真愿意放虎归山将顾剑棠搁在两辽边境?做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做北凉王了。

  徐凤年哪里知道这边山贼匪寇多如蝗,本意只是想要在六嶷山脚喝几碗酒解渴解馋,然后就赶往六百里外的敦煌城。

  东海武帝城超然离阳王朝之外,北莽就有敦煌城不服管。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住了七八万人,鱼龙混杂,在人数上还要远远超过武帝城,至于为何敦煌城能够自立门户而不被北莽王庭拔除,众说纷纭,有说是有“二王”

  美誉的城主其实是北莽女帝的孪生姐妹,有说是她和年轻她十几岁的拓跋菩萨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姐弟恋情,就这个说法,还信誓旦旦传言拓跋菩萨之所以能在闸狨卒中脱颖而出,正是在敦煌城得到了一部武学秘笈,还有说是她年轻时候风华绝代,被慕容宝鼎惊为天人,害了单相思,之后才被橘子州默许在两州边境上扎根发芽,只要锦西州几支大军胆敢蠢蠢欲动,这位以武登顶的持节令就要带兵北上护驾。

  市井百姓,聊起大人物们的发迹秘闻,总是这般想象力丰富,让听众拍案叫绝,让当局者无可奈何。

  就像提起北凉世子殿下,朝野上下尽是一些说他八岁破处九岁便睡女破百的壮举,要么就是无女不欢能够一夜御女八九人,徐凤年对此从不理会,反而真想自己有这份床榻征伐的能耐。要知道高门大户里头,有多少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有了个世人艳羡的开头,却因为床榻鱼水一事,最终相敬如冰?许多豪阀世族女子放不开束缚,名士之所以风流,热衷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们贪色,委实是自家稻田生硬啊,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开垦起来也会觉得苦不堪言,才会有一些恪守礼节的古板男子,偶然开窍以后才恍然大悟,乖乖,原来男女欢好,还能这般有趣!徐凤年记得李翰林就说起一个荤段子,当年他爹辖境内的丰州,有位大族士子,和同为出身清贵的妻子恩爱多年,一次朋友升官,他被拉去喝花酒庆祝,初次尝过了女子十八般床上武艺的滋味,回去以后挨了骂,硬着头皮如此这般地和自家媳妇说了其中的旖旎技巧,那女子欲拒还迎试过一番,立即春光满面,后来便偷偷怂恿夫君多去青楼学些门道,这才真正过上了如胶似漆的神仙日子。

  徐凤年喝着酒慢悠悠走。

  想了些下作的事情,徐凤年心情好转几分,喝了大半壶酒,想起过了这村子下一店就没着落了,就不舍得再喝,轻轻将酒壶丢入书箱。

  月色凉如水,四下无人更无鬼,徐凤年大声哼起小女侠最爱唱的小曲儿,“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呦呦呦。

  “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咦,兄弟你替大王也来巡山?来来来,哥俩一起抢了小娘入密林呦,嘿咻嘿咻,惊起鸟儿无数呦。”

  徐凤年胡乱编撰,自说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了山大王,做了大王不巡山,要叫喽啰抢天下,抢了豆蔻抢二八,抢了二八抢少妇,抢了少妇抢徐娘,咿呀咿呀呦。”

  一名尾随追蹑其后的女子捧腹大笑,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徐凤年转身盯着这个笑弯了腰的女子,摊开双手,眯眼温柔笑道:

  “来,这位不走运的小娘子,乖,入喽啰我的怀里来。”

  女子眼角眉梢俱是媚意,只是假装楚楚可怜,怯生生的,没有急于扑入负笈书生怀中。

  “这位剪径贼寇,可是那山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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