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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龙驹墨烟

  这一下,全场为之动容。

  百官心中惴惴,武帝神色更加阴沉。眼见此马如此凶悍剽野,实难驯服,偏生旁边还有一个冷眼旁观的龟兹使臣,这个脸委实丢不起。堂堂中华大国,沃野千里,披甲百万,若连一匹野马都无法降服,今后又何以慑服西域诸国?

  苏翰尔达在旁冷眼旁观,虽末说话,却掩不住一脸笑意,心中思忖:这第一场赌赛,看来我国是赢定了。倘若大周真无人能降此龙马,那自己后面的节目也就不用提了。想到这里,难免面露得色,意气风发。

  武帝看在眼中,恼在心里,哼了一声道:“我大周勇士如云,难道竟无一人能降伏此马么?”

  台侧侍立的众将领、军官、侍卫面面相觑,无不默然。若让他们抡刀舞剑,战阵上攻守拒敌,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绝无畏缩的道理。但一来驯马并非只靠一时之勇,须熟知马性,精于此道方可。二来众目睽睽,没有必胜把握,谁也不敢轻易下场。万一失手,岂不贻笑天下?更何况素有京师驯马第一人的“大力神”乌伦竟被活活拖死,众人心中惊惧,自然也就更加慎重,不敢轻易上前。

  但武帝此言一出,仍有三名勇士鱼贯而出,自愿下场一试。这三人之中,有二人是皇宫中的御用马师,一人是马军校尉,都是养马、驯马的好手。

  武帝满含希望,看三人依次下场,与野马相斗。怎奈三人勇气虽可嘉,也满怀热诚,终因野马暴烈剽野,又凶性大发,将三人或摔或踢,尽皆整治得鼻青脸肿,被人抬了出来。

  这么一来,武帝双眉紧皱,百官无不脸上失色。苏翰尔达则意气更盛,存心看北周君臣如何收场。宫牧野其实已想一人,或许可降伏此马,但偏偏此人现下不在京中。正在君臣为之尴尬,无计可施之时,有人悄声禀报宫牧野,尉迟鹰已经回京,正在校场外。

  宫牧野一听大喜,他先前就一直在想,若有尉迟鹰在此,怎会有那龟兹使臣得意洋洋,耀武扬威的份儿。只是尉迟鹰正好在此时出京未回,正自焦虑。听到这个消息,立时满面笑容,便如天上掉下了一个神仙来解此危难,急在武帝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匆匆出来迎接尉迟鹰。

  尉迟鹰听完事情来龙去脉,朗然一笑,道:“好,就让小弟去试试!”宫牧野道:“贤弟,大哥知道你骑术精湛,手段高超,但此马太过凶野,你可千万小心。”

  尉迟鹰点点头,忽然脑中升起一个念头,笑道:“大哥,这龟兹使臣竟敢欺我大周无人,你我何不如此这般戏弄他一番。”宫牧野咧嘴大笑,点头应允。

  不一会,宫牧野便领着换了一身普通士卒衣衫的尉迟鹰来到武帝台前,说道:“陛下,臣部下一名小兵也欲下场一试,请皇上恩准。”武帝见尉迟鹰换了这么一身衣衫,心中奇怪,刚想询问,宫牧野急忙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武帝会意,道:“嗯,你既愿下场,可有把握?”尉迟鹰故意沉吟了一下,道:“小人也没什么把握,但愿勉力一试。”武帝颌首道:“既如此,那你去罢。”

  苏翰尔达本以为这场赌赛十成中已赢了九成九,正笑悠悠地看北周君臣如何下台。忽见一名小兵也要下场,不觉讶然失笑,心道:“北周无人,竟让一士卒前去送死,真是好笑。”随意打量了这士卒一眼,却不觉心中一凛。

  但见此人,身材高大,体魄强健。一张英俊的长方脸,剑眉斜飞,鹰目幽深,锐利的目光令人想起称雄山林的鸢鹰。虽穿了一身寻常士卒的衣衫,但眉宇却有一股凛然之气,令人不敢轻侮。正如一柄隐藏在鞘中的宝剑,锋芒未露,剑气已现。

  尉迟鹰以士兵面目出现,正是要让龟兹使臣明白,大周不但有人,而且在寻常士卒之中也有奇人。当下他大步走进校场,冷静仔细地观察那匹剽悍凶野的骏马,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

  自己在边关两年有余,也曾阅马无数,竟从没见过这样一匹烈马。但这却更激起了尉迟鹰的斗志,他相信,只要掌握好时机,以他娴熟的技巧和多年与各种野兽打交道的经验,再烈的马也能驯伏。

  一见有人进场,本已稍显平静的黑马又变得烦燥而又愤怒。显然这匹通灵的野马也明白自己又有了一个对手。它“咴咴”长嘶数声,昂首奋鬃,忽然四蹄翻飞,便向尉迟鹰猛冲过来。

  烟尘之中,那抖动的健肌,宛如一块坚硬的黑铁。尉迟鹰却纹丝不动,紧紧盯着越冲越近的黑马,他已经可以清楚看见那一对血红的大眼和粗大的鼻孔中喷出的白气,却仍一丝不动。

  眨眼间,黑马已冲至尉迟鹰近前。在大地微微的颤动中,即飞扬的铁蹄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力踩向尉迟鹰。说时迟,那时快,尉迟鹰猛一拧身,已躲过这一冲,随即脚尖一点,便向黑马背上纵去。这一套动作完全在一瞬间完成,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尉迟鹰已跃至半空。但黑马却又重施故技,后腿一撑,猛然发力,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冲出丈余。

  本来尉迟鹰拿捏时刻算准可落在马背上,但这么一来却是落在了马臀上。黑马一声狂嘶,腰胯用力一掀,尉迟鹰立足未稳,加之马臀光溜浑圆无法借力,竟一下子又被掀下马来。

  看台上顿时便有数十人惊呼出声。苏翰尔达“嘿嘿”出声,得意地回头看武帝是何表情。却见武帝神色淡然,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嘴角反而隐隐露出几分笑意。苏翰尔达一呆,笑意顿失,只好又重新扭过头,将目光投入场中。

  尉迟鹰虽被摔下马来,但却并未受伤,一挺身重又站起。他自幼便养成了一个习惯,越是艰难之事,他做起来便越是兴趣盎然。此刻有了这么一个对手,正是心胸大畅。拍了拍身上尘土,双目炯炯,又重新开始寻找战机。

  他曾在野人岭九年,熟知兽性。而在边关作战,整日便是与骏马为伴,对马性自然也就所知非浅。他是降狮伏虎之人,寻常骏马极易降伏,今日遇到这样一匹龙驹,精神大振,斗志更加昂扬。他知道,像这般暴烈的野马,一击未成,还会向自己发起攻击。

  果然,那匹黑马一看尉迟鹰行若无事地站起来,立即又冲了过来。这一回,尉迟鹰做了充分准备,时机拿捏得毫厘不差。避过黑马的冲击,又避开了黑马后腿闪电般地一踢,一把抓住了那长约盈尺的马鬃,翻身跨上马背。

  那黑马显得更为愤怒,一边狂嘶,一边狂奔,不时前足人立,后腿猛踢; 腰胯猛掀,有如发疯发魔一般。但不管它怎生折腾,尉迟鹰双腿紧挟,身形弯曲如弓,恍如一片绿叶,紧贴在马背上,始终没被摔下来。

  黑马无计可施,只有撒开四蹄,狂奔乱蹿。尉迟鹰伏在马背上,身形起伏如狂风巨浪中一叶轻舟,但心中却十分清醒,思忖: 妈的,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畜生摔下来,否则自己丢脸事小,国威受损事大。

  黑马折腾一阵,仍然无效,变得更加暴躁,乱纵狂跃,凶野无比,在校场中左冲右撞了约小半个时辰,仍无丝毫疲态,反倒更显暴烈。

  校场外众人目睹此状,无不骇然,均想: 此马如此悍野,莫非真乃魔鬼化身,否则怎会有如此体力?这哪像是一匹马,分明一头疯虎,再看尉迟鹰,虽伏身于马背上,但身形摇摆不定,当真凶险万分,稍一不慎便会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只怕还有性命之忧。不少人包括宫牧野在内无不暗暗替尉迟鹰捏了把冷汗。

  宫牧野满头大汗,只是眼望武帝,盼他降旨制止,或是再命几位骑术精湛之人上前相助,以免尉迟鹰有性命之忧,但看了好半天,武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脸上毫无表情。

  武帝自然也不想让尉迟鹰因此丧命,也曾想派人去助其一臂之力。但这么一来,与龟兹国的赌赛便摆明输了。再者说,大凡龙马,必具烈性,如被人驯服,则一生对主人忠心耿耿。但如合众人之力对付,则宁死不屈。是以他一直没开口,心中却已在暗暗祷祝。

  文武百官正在忧心如焚,诚恐尉迟鹰失手以致损辱国家体面之时。场中形势忽然一变,尉迟鹰忽伸出右臂穿过马颈,与左臂环抱,随即用力一夹。他本就天生神力,加之内功深厚,双臂环绕,便如一道铁箍,越收越紧。

  黑马摇头摆尾,翻腾纵跃,百般动作却始终摆脱不了尉迟鹰那一双铁臂的搂抱。黑马索性发力狂奔。只盼在奔行中将尉迟鹰甩下来。但尉迟鹰不管它如何,只是双臂紧搂,身躯紧贴,以不变应万变,同时逐渐收紧双臂。

  黑马本来已觉烦厌无比,极力欲甩脱尉迟鹰,却无计可施。再奔一会,已觉呼吸不畅,慢慢的在尉迟鹰的铁臂紧搂下感觉窒息难当,这才知道遇见了真主,忽然立定不动。

  场内场外顿时鸦雀无声,几名精于驯马的马师已失声喊了出来:“成了,成了。”尉迟鹰还不放心,双臂微松,翻身骑在光裸的马背,驱马缓缓走了几步。那黑马果然不再抗拒,顺从地执行他的命令。

  尉迟鹰这才放心跳下马,轻拍马颈。黑马俯下头,与他挨首擦颈,伸舌轻舔尉迟鹰的脸,状极亲热。场内场外,顿时欢声雷动。

  武帝哈哈大笑,道:“来人,取朕的鞍辔来。”内侍急忙从武帝的御马身上取下玉石鞍辔,送入场中。尉迟鹰轻拍马首,将笼头伸过去,黑马咴咴低嘶,顺从地让尉迟鹰套上珠光闪烁,名贵无比的玉石鞍辔。名马雕鞍,相配益彰,场内又是一阵欢呼之声。

  尉迟鹰回台交旨。武帝满脸是笑,朗声道:“好,尉迟鹰,你做得很好,朕要重重赏赐于崐你。”尉迟鹰笑道:“赏赐臣倒不敢当,只是此马尚且无名,请陛下赐名。”

  武帝笑着思索了一下,道:“古书曾云,西域有汗血宝马,谓之‘天马’。又有异种名驹,名唤‘墨烟’可与之相较。今见此马,身如墨染,行如风烟,确是世所罕见,就称之为‘墨烟’罢。”尉迟鹰拜谢道:“谢陛下赐名。”

  这时一边的龟兹使臣苏翰尔达干笑几声,道:“陛下驾前一卒,已如此勇武,小臣佩服佩服。只是小臣此番尚从西域带来两头金狮、四头猛虎和八头黑豹,不知此人是否有力伏之……”

  众大臣一听,无不愤怒,心道:“你先拿一匹野马,让人来驯。现下居然又提出伏什么狮、虎,难道我大周勇士就专门帮你们降伏这些畜生?”

  武帝也大感不悦,沉下脸来正想婉辞。但尉迟鹰却已冷笑一声,躬身道:“皇上,臣愿再下场一试。”

  武帝心中沉吟,道:“爱卿,适才你已太过疲劳,再与狮虎相斗,只怕力有未及……”尉迟鹰朗声道:“谢皇上关怀,想我大周雄踞中原,声威扬于四海,怎能让一西域小国轻视。”武帝轻叹一声,温言道:“也罢,你便下场一试。若有不对,立时便退出来。”

  苏翰尔达在旁冷眼旁观,心道:“这人有恃无恐,莫非真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他对第一场输得十分不甘,颇有意在第二场挽回些颜面,当下命人将两头金狮,四头猛虎一齐放入场中。

  六头猛兽剪尾咆哮,金狮遍体黄毛,猛虎花团锦簇,无一不是铁爪钢牙,狞恶凶残。在校场中张着血盆大口,显得十分焦燥。

  尉迟鹰开启栅门,大步走入场内。全身上下,空无一物。本来,他也挑选了一柄上好的猎刀,但为镇一镇那几个从西域的官儿,尉迟鹰硬是把插入腰带的猎刀扔在地下,“一双手足够了”。

  苏翰尔达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对尉迟鹰的举动,他觉得简直就是发疯。对这几头猛兽的凶残,他是十分清楚的,这些兽中之王,迄今为止也不知食了多少人畜,其中还包括许多优秀的猎手。而现在,尉迟鹰竟要手无寸铁地去对付这六头猛兽,岂非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依照苏翰尔达的估计,尉迟鹰最多支持片刻便会狼狈不堪地逃出来,或是被猛兽吃掉。但场中形势的发展,却令苏翰尔达吃惊地张开了嘴,睁大了双眼。尉迟鹰在六头猛兽的围攻中,居然毫无惧意,应付自如。

  那一双手,简直就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剑,无论打在哪里,猛虎都会发出一声痛吼,竟逼得狮虎都不敢逼近身侧,更奇的是,当尉迟鹰瞠目大喝,无声无息地打出一拳,拳锋明明未曾击中猛兽身体任何一处,但却都会有一头猛兽厉吼着翻滚出数丈,七窍流血,四肢抽搐地倒地毙命。

  片刻间,尉迟鹰已格毙了狮虎数头。但剩下的猛兽更是凶性大发,狂咬乱撕。饶是尉迟鹰身形敏捷,闪避灵活,却也被抓挠得鲜血淋漓。

  他一拳打翻了一头猛虎,身后已扬起一阵腥风。尉迟鹰心念一动,身子已侧开了一尺,饶是他躲得快,呲的一声,后衣已被撕开了一条血口子,后背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尉迟鹰一瞥之间,只见一个巨大的狮头出现在自己身侧,锋利的利爪中犹抓着一块碎布条。他想也没想,左臂一圈,抓住狮头猛地按在地上,随即右手握拳,轮番向狮头双耳边猛击。

  尉迟鹰拳力何等沉重,饶是狮骨坚硬,却也抵受不住,一声狂啸未完。眼耳鼻口之中同时流出鲜血,庞大的身躯也重重摔倒。

  尉迟鹰吁了口气,扫了一眼野兽尸体,忽然看见尚在笼中的八只黑豹。大声喝道:“尔等还不将那些畜生放出来,更待何时!”

  那些龟兹国使臣随从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闻言一惊,这才想起慌慌张张将笼上的铁锁打开。八只黑豹一跃冲入场内,弓腰曲背,目露异光,口中呜呜低啸,似乎浑身精力便要发泄出来。

  尉迟鹰冷冷一笑,大步迎上去,未至近前,便是一声大喝,声如炸雷,震得在场之人耳中无不“嗡嗡”作响。

  八头黑豹因首当其冲,无不身躯一震。前面二头摇头摆尾,似乎也被震慑住了,夹着尾巴,凶态尽敛,躲得远远地,说什么也不敢再走到尉迟鹰近前。

  原来,尉迟鹰曾在野人岭习艺九年,狮虎花豹各种各样的猛兽,猎杀了不计其数。他熟知兽性,知道其与人无二,欺软怕硬。你只须当头立威,它便绝不敢轻犯。是以上来便以邪派内功,大喝一声,一口内家真气喷了出来。黑豹虽是畜类,却也被震得头晕脑胀,气血翻腾,不免心生惧意,哪还敢上前?

  看台上武帝含笑点头,瞟了一眼苏翰尔达道:“贵国使臣看我大周勇士降狮伏虎,可觉满意么?”

  苏翰尔达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住用衣袖擦拭,闻言方强笑道:“贵国勇士勇武绝伦,佩服佩服。”武帝哈哈大笑,文武百官脸上也都露出笑容。

  苏翰尔达道:“陛下,不知这位勇武绝伦的勇士姓甚名谁?现居何职?”武帝略一沉吟,此时再加隐瞒,便没了泱泱大国的风度,当下坦然道:“此人复姓尉迟,单名一个鹰字,现任我大周禁卫军统领兼大内副总管之职。”

  苏翰尔达也不禁吃了一惊,他早已听说,北周权臣宇文护便是被“尉迟鹰”所杀,此番一见,心下暗道:“若非此等勇士,原也杀不了宇文护。”

  此时,校场四周的众军将都齐声欢呼起来,高呼:“尉迟鹰…勇士…尉迟鹰…勇士……”

  声如巨浪,回荡四方,显得极其威势。数十名禁卫军也顾不得军纪如铁,冲入场中,抬起尉迟鹰欢呼着走向看台。

  武帝轻轻一摆手,全场肃然。尉迟鹰上前跪倒,早有人为他披上锦袍,掩住那一身破衣,武帝朗声道:“禁卫军统领尉迟鹰新立大功,扬我国威。朕赐你白玉璧一双,东海明珠十颗,西域所贡翠羽缎百匹,黄金千两。”又看了看那匹生龙活虎般的龙驹“墨烟”,笑道:“至于这匹龟兹所贡的宝马,朕也一并赐给你了。”

  尉迟鹰大喜过望,连声谢恩。他对金银珠宝倒没多大兴趣,但对这世所罕见的龙马却是心中爱极。此刻听武帝之言,以此马相赐,真是惊喜交加。这也正是武帝的过人之处。

  苏翰尔达冷眼旁观,心中暗暗感叹:北周有如此君臣,对我西域各国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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