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潜杀(3)

　　如遭晴天霹雳，锋心神剧震，险些站立不稳。悲悯深沉的往事，潮水般湮没了他。

　　强自稳住心神，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顾剑生，他宁死也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我不信！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唉。”隔着薄薄的空气，透明的尘埃，顾剑生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

　　“这一生，总有些说不出的秘密，留不住的时间，挽不回的遗憾。小兄弟你又何苦为了已逝的东西而苦苦追寻呢？你若不信，我请我的妻子，艾笙歌的亲生母亲出来与你对质便是。”

　　见爹一语点破，惊鸿阁上艾笙歌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她低声啜泣，痴笑的脸上泛着泪光——

　　或许自己与锋的一生，就这么淡淡地错过了吧，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可相逢是缘，艾笙歌总觉得锋身上有一种能吸引她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可那感觉如指甲嵌入肉中的疼痛般真实存在。

　　锋公子，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儿告诉你的话……

　　随着顾剑生的话音落下，从惊鸿阁的内堂缓缓步出一人。

　　来人一身素衣，轻妆淡抹，孑然一身。清秀的眉目，闪亮的双眸，定睛看去，确是与艾笙歌有几分神似。

　　娘……看到从楼下走出的女人，艾笙歌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的娘亲一直都住在这惊鸿阁内，只是爹把自己软禁在楼上不准走出屋门半步，回来这么久了还未曾见上娘亲一面。

　　“锋公子，在下艾翩然，笙歌却是我和我丈夫的女儿。对于你的妹妹，我也深感遗憾……”

　　看着那女子坦然的眸子，平淡得有些不自然的神情，锋颓然地闭上了双眼。风声渐止，一时间，整个内院中静得针落可闻。

　　锋缓缓将手中的玉牌握紧——

　　她果然不是我的妹妹小然啊……是啊，那么高的地方，那么寒冷湍急的流水，一个半岁大的女婴怎么可能生还下来呢？

　　呵呵，真是可笑啊，明明早就知道结果，还非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苦苦追寻，是我太执着了么……可是为什么，她不是我妹妹，我的心里反而会有一丝庆幸呢？

　　不，她是仇人的女儿，不错，顾剑生是我的仇人！我的爹娘会死，小然会死，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得知寻回妹妹无望后，锋的心中，只余下对眼前人复仇的怒火。

　　只有他的血，才能让爹娘和小然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当锋满怀仇恨的双眼再一次睁开时，正对上顾剑生坦然无畏的眼神。

　　“我知道你仍想杀我。”顾剑生的语气波澜不惊，“只是魔教未除，我身为中原武林的领袖，就仍须为中原武林尽自己的一份力。待来日平复西域，我顾某的命，双手奉上。”

　　锋一声冷笑，“魔教净坛七尊者已被我悉数屠尽，你说魔教未除，岂不是想为你自己的性命拖延时间？”

　　“大胆！”楚云城一声厉叱喝断了锋，大袖一挥就欲说话，“你能只身杀掉魔教七尊的确是你剑法了得，那你可知魔教中……”

　　顾剑生拦下还欲说话的楚云城，接过了话头，“小兄弟，你可知魔教中有一个名为修罗场的神秘杀手组织。”

　　锋不语，修罗场于他来说，的确是个陌生的名字。

　　在惊鸿阁前锋与顾剑生对峙的同时，碧山山脚下，一位峨眉剑派的女弟子弃掉已经累得奄奄一息的马，转身往碧山山顶的剑雨楼奔去。这位女弟子面露焦急之色，身上的道袍很是脏乱，若不是腰间的佩剑还算像样，怕是没人会想到她是峨眉剑派出来的弟子。

　　山腰间云雾缭绕，树木高耸，草木香味四处可闻。女弟子却无意流连山间美景，一路狂奔，她内息有些紊乱，仍竭力保持着不慢的速度。

　　“修罗场为原来魔教教主魔尊直属的杀手组织，那里面出来的人各个武功高强，神鬼莫测，而且最善潜杀之术。前几年，中原武林中不少剑客侠士，甚至剑派掌门都死在这些修罗场杀手的秘密潜杀下。”

　　还没死绝么……

　　锋的手再一次将剑柄缓缓握紧，没想到自己历经九年杀尽了魔教七尊，竟还漏了这么一条大鱼。回想起这条血肉横飞的复仇之路，锋的脸庞渐渐变得坚毅如铁，他曾在爹的坟前立誓，誓要在有生之年屠尽这帮恶魔，不死不休。

　　锋在犹豫，他在挣扎着做一个决定——眼下顾剑生，杀，还是不杀。

　　恍然间，在他的脑海深处，莫名闪过艾笙歌那张恬静祥和的笑脸。那是怎样的笑容啊，如沐春风般的温暖，曾几何时几乎消融掉了他内心无尽的仇恨。

　　小的时候年少的他一度认为是娘的笑容让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当遇见艾笙歌时，他好似感受到了只有小时候在娘的笑容里才感受到过的温暖。

　　锋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顾剑生，“好，待我灭了修罗场，再回来取你的性命。”连锋自己都没有发觉，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好！”顾剑生一声朗笑，“你愿为中原武林出一份力，真乃是苍生之幸。等那西域魔教被彻底铲除，我顾某一死又何妨。”这句话豪气干云，楚云城还欲出言阻拦，但看到顾剑生脸上的狂热，到嘴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修罗场位于何处？”

　　“据我这几年来的暗中调查，那修罗场的总部，就位于西域昆仑山山顶，魔教总坛的后山之中。据探子报，其入口十分隐蔽，寻常人等很难发现。”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泛黄的牛皮纸，甩手扔给了锋。

　　看清来物，锋的身子陡然一震。

　　这种牛皮纸他再熟悉不过，九年来，每每当他独创西域杀上魔教分坛时，就会有一位蒙面的神秘人出现在他面前，一声不响地将一份写于牛皮纸上的情报送到他手上。那些年锋杀人杀得渐渐身心麻木，致使至今也不知那神秘人是什么来历。

　　如今又见此物，让他如何能不震惊。

　　“是你？”锋怔怔地看着顾剑生，声音中透着疑惑。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深不可测。

　　顾剑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在场的楚云城和崆峒五杰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互换了一下眼神，仿若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锋将来物纳入怀中，冷冷地留下一句，“等我灭了修罗场，再来杀你。”显然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小兄弟留步！”顾剑生喝住了转身欲走的锋。

　　锋顿住步子，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头，露出半张冷峻的侧脸。

　　这个家伙，莫非又想变卦？

　　“据我手头得到的情报，修罗场当今的掌权人是一位名为渊的神秘杀手，其剑术之高应当不在你与你师弟之下，武林中至今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手下那一批菁英杀手，恐怕你只身前去势单力孤，凶多吉少，不如……”顾剑生顿了顿，看向身后的莫行之等人，“不如等崆峒五杰的伤势养好，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他们都是当今……”

　　“不必。”不待对方把话说完，锋一口回绝，散发出的魄力不禁令人汗颜。

　　“那我命‘剑雨七剑’随你前去，助你杀敌！”

　　“一人一剑足矣，告辞。”说完锋又想起了些什么，将手中玉牌反手扔回给了顾剑生，“小然已经死了，代我把这东西还给艾姑娘。”

　　顾剑生伸手接住，眼神微沉似有深意。

　　“顾楼主！顾楼主！”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只见一位峨眉剑派的女弟子声音急促，直奔内院而来。

　　看到惊鸿阁前的顾剑生，女弟子也没顾上正欲往外走的锋，疾步来到顾剑生面前。

　　楚云城看那女弟子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得眉头微皱，心道若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有事慢慢说。”顾剑生见状赶忙迎了上来。

　　“我师父……我师父和师姐妹们，被人埋伏了！”

　　“什么！”楚云城与崆峒五杰齐齐惊呼出声。

　　要知道峨眉剑派的掌门人绝谷师太，一手流云剑法已化臻境，在中原各大剑派中也属顶尖高手。竟有人敢在路上埋伏这伙人，不知是何方妖人能有这个胆子与能力。

　　“刺客是谁？”顾剑生毕竟是一楼之主，正道武林的领袖，相比其他人还是要显得坐怀不乱一些。

　　“是……是近几年江湖中声……声名鹊起的‘白风剑客’霍少枫！”

　　锋的步子猛然顿住。

　　那女弟子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这一路狂奔把她累得够呛，说起话来都是断断续续，“那人剑法好生诡异，我们师姐妹布下绝尘剑阵与师父联手，只能勉强与那人斗得不分上下。师姐妹中不断有人中剑受伤。师父不敢再拖下去，与那人以剑换剑，被那人一剑刺入小腹，现在性命垂危，在长安城外的驿站养伤。大师姐命我快马加鞭赶来剑雨楼，知会顾楼主一声，说是事情有变，望楼主快派人去救我师父！”

　　“胡说！”锋本已回鞘的玄铁黑剑再度出鞘，青衫飘动，转瞬间一剑指在那女弟子后心。

　　“你敢污蔑我师弟，我杀了你！”

　　女弟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脚下一软，站立不稳向前跌跪在地上，大声道：“我没有胡说！师父冒死换来的一剑只堪堪斩开了那人蒙面的黑巾，师姐妹中有人认出了那人的脸，确是江湖中盛传的‘白风剑客’霍少枫无疑！”

　　“顾楼主你快派人去救我师父啊！那人被揭露了身份暂时撤退了，但我怕拖得久了，师父她有性命之忧。师父她待我不薄……”

　　“你还说！我杀了你！”锋瞬间已动了杀心。

　　他与师弟一同在尘缘谷学艺十年，霍少枫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少枫自幼便跟在不了道人身边，心性为人都像极了师父。十年的同门之情，如今听到师弟被外人污蔑，让他如何能忍。

　　顾剑生见状手中的剑灵光舞动，出手护住了那位峨眉剑派的女弟子，出言道：“锋兄弟切莫激动！这位姑娘只是代人传话，你杀了她又能如何。我看这事多半还有隐情。”

　　“哼！”锋看着那女弟子一脸痛苦又无辜的表情，恨恨地收了剑，“此中关节我自会查清，等我灭掉修罗场，再来取你性命。”说完锋再不回头，几个起落间出了内院，向剑雨楼外掠去。

　　“等等！”莫行之看到向外掠去的锋，还欲出手阻拦，却被一旁的顾剑生拦了下来。

　　“顾楼主？你也听到了，霍少枫潜杀峨眉剑派掌门人绝谷师太，这锋是霍少枫的师兄，恐怕与这事儿脱不了干系。你就这么放他走了，日后……”

　　“不必多说。”顾剑生右手一扬，打断了莫行之的话，“锋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只是如今我邀各大剑派的掌门前来密谈根除魔教的大事，局势尚不明朗，不宜再生事端。况且以那锋在剑术上的修为，他若想走，我们留他不住。如果把他惹毛了……恐怕在场的人，至少一半都得死在他的剑下。”

　　“那就这么让他走了？”

　　顾剑生微微摇头，似有些自怨自艾，“罢了，随他去吧。此次歼灭魔教，锋的战力无可估量，若是能为我们所用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只有再从长计议了。”

　　“走吧，我带人去护你师父入长安。”顾剑生扶起跪坐在地的女弟子，又吩咐自己的夫人艾翩然进屋去休息。他的眼中，是说不出的沧桑与疲惫，只是那眼神深处，还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锋公子……

　　看着锋离去的身影，艾笙歌心底滋味驳杂。

　　如若能有幸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碧山高处峰峦叠嶂，景色终归与山脚下有些不同。

　　碧山山脚下，依旧是往来耕作，鸡犬相闻，好似一片世外桃花源，仿佛山顶方才的剑拔弩张与这里丝毫没有干系。

　　山腰间的小树林里，不知何时冒出一个看上去鬼灵精怪的红衣丫头，脑袋上梳着两个环髻，脑后扎着两支短马尾，身后还跟着一只在丛林间蹦蹦跳跳穿梭起来煞是灵活的黑鹰。

　　“那个倒霉鬼师父，竟然把我自己扔在江陵的酒楼里！实在是太过分啦！”自从那日被锋打晕，安置在江陵梅香满楼的客房里。醒来后，小昶知道自己这次被锋独自甩下了，身边只剩下呆若木鸡的小黑。

　　不满于锋这般特立独行，小昶到马市顺手牵羊了一匹威风凛凛的大宛，出了江陵城一路北上，终于在今日日出时分赶到了碧山山脚下。

　　小昶行走在碧山后山的树林里，全不知自己入得宝山，一路上也不知踩死了多少奇花异草，惊走了多少飞禽走兽。

　　“小黑，这剑雨楼的戒备也太差劲了，一路上来连一个守山弟子的人影也没看到。你说中原那些剑派是不是都这样啊，怪不得以前被魔教打得那么惨。”她顺手挥起蝶羽剑斩断了面前一枝挡路的赤炎朱罗果，继续抱怨道：“也不知道师父在不在山上，要是他不在，我扑了个空，一会儿再被人拦下来，你说我得怎么编谎话那些人才能放我下山？”

　　小黑蹦着蹦着停了下来，不去搭理小昶，昂首看向山坡上方的树林，那里似乎有什么动静，树叶簌簌作响。

　　一道人影闪过，来人一袭青衫，手持黑剑，沿着山路快速地朝山下奔去。

　　唉，那是锋？他下山来了，这么说……

　　“师父！”小昶对着锋喊了一声。

　　锋下山时没有看向小昶的方向，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师父”。顿足转头，见一红衣女子正站在一棵大树边上拼命朝自己招手。

　　“这么说，顾剑生没死喽。那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半个时辰后，锋和小昶到了碧山山脚下。入目处是成片的稻田，只是远没到丰收的季节，所以还不是金色。农田边上堆起大大小小的干草垛，远处的农家炊烟袅袅，烟轻轻地飘入空中，又随风而散，吹向不知名的远方。

　　锋望向天空，怔怔不语。

　　一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印象里，那个白色的影子那几年一直都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师兄的叫着，可不论做什么都倔强地要跟自己争个先后。有时候因为在剑法上输了自己半招就赌气整个晚上不吃东西。

　　有一次在栖霞山的枫叶林里遇到了灰熊，两个初学武功的小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应对，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的都吓傻了，最后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孩儿推怂着年少的锋让他快跑，说是自己帮他挡着。那次要不是师父及时赶到，说不定那男孩儿就因此送了命。

　　就是那次之后，年少的锋才知道原来世间还有种叫做兄弟的感情。

　　后来呢，锋做了浪迹天涯的亡命剑客，那个白衣的少年成了武林中有口皆碑的侠士。可师兄弟两人每当岁末年初的时候，都要在全江陵最大的酒楼里一聚，把酒畅谈近一年来的所见所闻。

　　师弟，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一定会找出陷害你的人，将那人斩杀在你的面前为你洗名。

　　还有修罗场，等着吧，我以手中的利剑起誓，这次定要屠尽魔教中人，以祭爹娘和小然的在天之灵！

　　对了，师弟说他要去尘缘谷找师父来阻止我杀顾剑生……

　　说起来，很久没去看师父了啊……

　　看着锋怔怔出神的模样，小昶只得闭口不言——

　　锋这样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容易多愁善感了。

　　也不理身后的小昶，锋独自一人当先往远处走去。

　　小昶反应过来，赶忙跟了上去，“喂，师父，一声不吭的怎么又说走就走啊！这是去哪儿啊师父，喂师父你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