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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救世主(8)

  疯了!傻了!这个世界不需要这样的疯子,这样的傻瓜是不应该活在世上的!即使这次侥幸被人搭救,以后也注定不得善终。何况,又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们?关黑虎的功夫即使是他俩也不是对手,这兰州城中还有谁能插得了手?除非能有人趁着关黑虎不备,动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将这地方一霸杀掉。

  这凶狠的念头令舒秀才悚然一惊,他怎会想这些的?为两个萍水相逢,连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么会起了这样乖戾的主意。这样危险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该想的?何况他还是衙门里的人!即使是他与关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杀掉关黑虎吧……那以后呢?他姓舒的还能活吗?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还会有吗?他的家人,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不自由,不自由!舒秀才一声声在心中默念。突然间万念俱灰。读书又有什么用?如果自己武艺高强的话,大概也能有办法蒙面救人;如果自己经商富贾一方的话,大概用银子也能赎回那女子--可是现在,他却不过是个考不中举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还是一个拖家带口,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穷秀才。蓦地里,李白《行行且游猎篇》里的两句,轰隆隆的浮上心头: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这两句诗如山一般的压下来,一时之间,舒秀才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了。恰好旁边有一家小酒馆,舒秀才便进去,抛了锭碎银要酒,坐在角落里一口口的喝。他的酒量屡经磨练,其实已相当不错,虽然应酬中每每过量,可这时想要把自己灌醉却端得不容易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银子却已花完了。再摸袖中,却只余几枚铜板,勉强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却怕他酒后闹事,借机不赊与他。舒秀才吵了一阵,无奈终究不是个闹事的人,只得嘟嘟囔囔的走了。

  一番酒吃罢,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转过一条小巷,突得给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舒秀才一个踉跄,扶到墙才没摔倒,再看那人时,却已摔在地上呻吟不已。舒秀才吃了一惊,只道自己撞坏了人,伸手来扶,道:“对……对不住,你……你没事吧?”舌头已然大了。

  那人哼哼唉唉的爬起来,呻吟道:“你这人,走路没长眼睛么?唉呦,唉呦,疼死我啦,胳膊断啦!”

  舒秀才更惊,酒也醒了三分,道:“这么重?我看看。”伸手来拿那人手臂,那人甩开他的手,怒道:“你看什么看呀?你是大夫么?看坏了怎么办?别罗嗦,给我五两银子,我自去瞧病,不然,我拉你去见官。”

  原来这人竟是个无赖,每日专门以此勒索为业,舒秀才一时还不明白自己处境,道:“我……我没钱了……”

  那无赖大怒,道:“妈的谁信?你有钱喝酒,却没钱给老子瞧病么?”伸手来翻舒秀才口袋,摸了两回,果然崩子皆无,不由更怒,但向来贼不走空,便喝道,“脱衣服!”

  便来解舒秀才的衣带。舒秀才挣道:“你干什么?”那无赖浑忘了自己被摔断了胳膊,右手来解衣带,左手却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的拍在舒秀才脸侧,道:“你给我老实点!”冷冰冰的铁拍在他的腮上,舒秀才登时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了抢劫的。

  在这样黑沉沉的夜里,这样泛着垃圾酸臭气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墙上,衣襟敞开。一只黑猫从墙头上跳下来,忽然见到这两个人的情景,受惊逃走。舒秀才仰面望天,一牙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弯了嘴,想到自己的样子,突然间觉得滑稽无比,不由得呵呵傻笑。那人单手作业,始终剥不下他的外衣,正恼着,忽然间觉得两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那无赖一愣,竟也觉得不好意思,笑道:“见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卖钱,可不是要和你玩这调调儿……”话还没说完,猛觉得肩头一紧,身不由己往前一跄,刚想站住,下体剧痛袭来,已给舒秀才一膝顶中,口中呵呵低叫,一头栽倒在地。

  原来舒秀才毕生未与人动手,全无经验可供借鉴。唯一一次清楚的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楼上叶杏如此对付小流氓。因此当酒劲上涌之时,头脑一热,竟完美的照搬出古往今来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杀之技。

  这一招奏效,舒秀才的脑中一片空白,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瞬间传遍全身。这喜悦来得如此强烈,以致于舒秀才兴奋得体如筛糠;这喜悦又是如此新奇,他此前三十来年的生涯中,决无仅有。那是一种充满尊严的喜悦,是在他遭遇到羞辱时奋起一击赢回的,又是他自幼所学邪不压正几十年来最直接最生动的一次证明。对自己的认可,以及对毕生所学的重新认识,突然之间令他的身体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与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无暇去想他怎么会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这个人疼成这样会不会死掉,若是自己一击无效后果又是怎样……

  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两人为什么敢于挑战七爪堂了,他也明白那两个人的身上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了--那是身为人的尊严和对正义信仰的坚持,在暴力、强权、危险的逼迫下,不退缩、不妥协的快乐与追求。那是人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一种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与之相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成功,来得太慢了,克己为人的忍耐,来得太假了。以暴制暴,与这种最直接最强烈最真实的快乐相比,生存并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目标。委屈的、木讷的生命,并不值得牺牲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而换取。

  舒秀才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沉甸甸的匕首猛地将他的血液烧得更加烫了。他对着两眼翻白的无赖低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奔出短巷,直向珍馐楼跑去。路边的行人看到这样一个衣冠不整,蓬头乱发的人突然疯了似的在街上跑,一个个吓得闪到了一边。他们那种惊恐畏惧的眼神,舒秀才此前从没有想到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这时候,就是这种眼神也更让他相信自己的正确与无敌。

  只是,现在去,还来得及么?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开了。袍子松开,领口几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疯狂的跑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时,只见隔街珍馐楼方向半边天都给烧红了。一时间吓得心也要停跳了,气喘吁吁的赶到一看,珍馐楼六层着火,已烧得如通天蜡烛一般。

  舒秀才一时忘了呼吸,魇着了一般,痴痴呆呆的往前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倒不少七爪堂帮众,是那乞丐已杀进去了么?他是已经逃走了,还是仍在里边?那女子呢?这样的火,里边的人还有命么?

  突然,珍馐楼四层的窗户炸开,火星四溅,一张八仙桌飞将出来。空气涌入,火势猛地往楼里一吸,再回过势头时,从里边只听里边一声大吼,腾身扑出一人,这人衣角着火,须眉皆焦,手舞足蹈的跳出来,正待调整身形落地,突然间头顶响亮,从五楼上又飞下一人。

  五楼这人体形巨大,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给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事,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三人下坠之力,又是姿势失败趴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四肢抽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舒秀才注目看时,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正拍打身上衣角的火苗。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

  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舒秀才手忙脚乱,亮出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来了。那女子皱眉道:“胡闹,你不过日子了?”

  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

  那乞丐沉下脸来,道:“说的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毛一皱,道:“完了再说,你去抢马!”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官兵由赵统领统帅,这时借着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府的舒师爷,不由吃了一惊,扬手止住队伍,不敢妄动。正想思摩对策,旁边阴影里蹿出那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和一个骑兵。夺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也仍假装被擒,身不由己上了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呲牙一笑,柔声道:“别跟过来啊!”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那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待,连声喝止队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两匹骏马撒开蹄来,直奔东城门而去。这兰州城日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压,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还不及关门。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得不妙,待要上前拦截时,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满天里的星星似是黑幕上打碎了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喀嗒嗒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满了肆无忌弹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吟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非此无以抒发。于是也便嘬起嘴,嗷嗷怪叫起来。他不曾习武,内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听起来大是有趣。那女子听得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柔媚,却平添三分的飒爽,三分的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身上都有伤,便就地包扎了。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

  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的满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

  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摸索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得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李响疼得脸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滚额而下,勉强笑道:“对不住,今天陷入包围时,丢下你跑了。”

  叶杏白他一眼,拿个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谈的什么信义?何况,到最后你不是还是救了我?”嘴里说话,手上动作,将那断腿牢牢缚住。

  舒秀才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看李响痛苦,存心分他的神,道:“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

  李响苦笑道:“没办法,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七爪堂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终于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脱围,哪能舍弃同伴,便兜个圈子回来又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内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两个馒头,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便独闯珍馐楼。这时候,官兵回衙缴命尚未回来,七爪堂苦战得胜自然懈怠,谁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李响行事不择手段,为瓦解七爪堂人马,一上来便在珍馐楼酒窖放火,趁着帮众急着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这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创,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强联手,关黑虎一时却也无从取胜。

  这时候,酒窖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阻断了一层二层的去路。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同归于尽,只得且战且下。下到第四层,关黑虎却把住了楼梯,将二人又逼上五层。他算好李响伤重无法跃高,因此直等到四层再烧得无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将二人困死在楼里。哪知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伏在地上躲过浓烟之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纵出,果然便赶上了关黑虎,借力脱困之余,除掉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李响擦擦头上冷汗,单腿蹦了蹦,翘大指道:“好手艺!”

  这边叶杏回头对舒秀才,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

  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叶杏正色道:“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就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就好。”

  舒秀才摇头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们走。”

  李响冷笑道:“跟我们走?去哪里?”

  舒秀才道:“你说的,江湖。”

  叶杏皱眉道:“哪里有什么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头道:“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我。我……我很不快活。”

  叶杏叹息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唰啦啦的声音。良久,李响拍拍叶杏肩膀,叹道:“‘对不起他们’……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傅,你对不起霍二,他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身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叶杏回过身来,将李响扶上了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眼望舒秀才,道:“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而是要和我们走?”

  舒秀才用力点头,道:“是!”

  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

  叶杏打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么?”

  舒秀才坐在李响身后,大笑道:“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他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大大的伸个懒腰,把周身的骨节撑得嘎吧吧直响,然后,大声说道:“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夜色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朦胧。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梦中不愿再醒。

  四、余生董天命

  李响、叶杏、舒展三人一行,逃出兰州甩去了追兵,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舒展只求离开家乡,投奔江湖,其余具体去哪,从未想过;叶杏于前途茫然无计,只是追随李响来凑反骨七杀。三人中,唯有李响本欲继续沿着黄河走下去,不料黄河虽一路向东,但在兰州拐了好急的一个弯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错过去又不愿走回头路,一时间,天地虽大,却不知路在何方。

  便抓了个阄儿继续踏上东去之路。

  三人都是放浪形骸,懒散疲沓人物,这时行路又没有个目标,一路上且行且歇,游山玩水,不几日抢来的两匹马也卖掉了,饥一顿饱一顿的乱挨,忽忽间走了三月有余,暑气渐去,秋意渐浓,已来到陕西境内。陕西地域辽阔,南北狭长,三秦大地民风纯朴刚勇,西岳聚王者之气,始皇帝因之坐拥天下。三人一路走来,见过了黄土窑洞、米脂婆姨、至险华山,听过了信天游、大秦腔、凤阳花鼓,吃过了羊肉泡、石子饼、腰带面,不由得意洋洋,乐不思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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