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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二真佛记(4)

  妙罗的后背撞上堂内一根房柱,前面又被海棠逼住了,一时根本动弹不得。海棠紧紧的挨着他站着,虽然肌肤不曾相触,却早已呼吸相闻。

  她呵气如兰,吹得他的耳朵好痒。

  妙罗挣扎道:“你……你怎敢再次亵渎菩萨!”

  “汝喜欢吾对不对?那天斗法时,汝一看到吾,就喜欢吾了,对不对?”海棠举起净瓶,瓶中柳枝,轻轻搔在妙罗腮边,“吾是菩萨,汝是僧人,这是孽缘。可是孽缘也是缘,缘分到了,菩萨也逃不过。”

  妙罗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这时充满血丝,一瞬不瞬的盯着海棠。

  “汝喜欢吾,对不对?”海棠轻轻捉住妙罗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高耸的胸膛上。这么做的时候,她的眼神仍然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而只有令人感动的慈悲。

  她的胸膛绵软温暖,又仿佛带了一种更浓郁的香气。妙罗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某个一直约束着他的金箍,一下子断开了。

  一个狂喜的,放肆的的妙罗,猛地跳出来,大喊着,叫道:“是,我喜欢你!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我……”妙罗又喜又羞,又悲又怕,一下子竟哭了出来,道,“我知道这不该……我……我愧对师门……是佛前的罪人……可是,可是我一见到你……我……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你喜欢我,对不对?”

  “对……对!”妙罗用力点头,汗水、泪水满头满脸,全无仪态。

  “你喜欢观音娘娘,对不对?”

  妙罗正哭着,突然一愕,睁开眼来,脸上满是不知所措。

  “汝自幼为人遗弃在普陀寺前,全靠观音慈悲,方为寺僧收养。教你佛法,授你武艺。如今你却以色心意淫相报--”海棠微笑着,手里的净瓶越聚越高,一直高过妙罗的头顶,道,“到底是谁亵渎了菩萨?”

  她的手猛地一翻,净瓶倒转,冰冷的水和柳枝一股脑的倒在了妙罗的头顶上。柳叶粘在和尚的额头上,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胸膛、流进后背。一道彻骨拔髓的寒意,从妙罗的头顶,一瞬间刺透他的心脏,刺透他的尾闾,他的身子猛地一震,两眼一下子瞪到最大。

  海棠站在他的面前,仍然微笑着,那么圣洁,那么慈悲。

  --妙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三、信口开河与立地成佛

  已是后半夜了。

  慧方被罗八公带着,来到西禅堂。

  罗八公鞠了一躬,侧身隐入布幔之后。慧方站在烛阵前,但见烛光明亮,琴音悠扬,檀香袅袅。大真佛抚琴的身影,在禅堂深处,布幔的掩映下,时隐时现。

  西禅堂也供奉如来佛。佛像端坐神台之上,高一丈三尺。大真佛背对佛像,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其高不足四尺。

  可是,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却似已与佛像合二为一了一般,高大庄严得令人窒息。

  慧方叹了口气,向前走去。

  琴声一变,忽从清雅恬淡,变至空灵飘渺,如空山新雨,云散月出,令人一听,又觉向往,又觉哀伤。

  慧方一步踏入烛阵,烛影飘摇,梁上布幔随风而动。他抬起头来,注目看了一回,微笑道:“果然神妙。”

  他掀起幅幅布幔,一步步向前,脚下不碰倒一根蜡烛。大真佛的琴声,不疾不徐,仿佛在为他的起步落足,打着拍子。

  慧方终于来到大真佛面前,微笑道:“天魔琴、移光阵、招魂幡、极乐香……有这魔教四宝在,无怪乎元央他们会束手就擒。”

  夤夜之间,他被罗八公通报元央、吠可那、妙罗行刺大真佛,却全被大真佛活捉的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忽然“铮”然一声,曲终弦住:“什么是魔,什么是佛?”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大真佛微笑道:“大师,请坐。”

  慧方便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大真佛微笑着将他上下打量,颔首道:“吾今日终于得见到慧方大师真容了。”

  他从上山开始,慧方许他登坛辩禅、入寺暂住,看他连胜四场、兴风作浪,可是却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那意思就好像是,大真佛即便捅塌了天,少林主持也不放在心上。

  慧方笑道:“垂垂老朽,不敢献丑。”

  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生着一对可笑的招风耳。长长的寿眉下,一双眼睛老得几乎连眼皮都掀不起来了。

  可是大真佛看着他的时候,却早已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吾却知,大师才是少林寺中,禅悟境界最高的人。”他将古琴放至一边,道,“所以今晚,吾一定会打败大师。”

  “大真佛好重的煞气。”

  “却是吾此刻,真实的想法。”

  慧方微笑着,双手拢在袖中,却不答话。

  “大师深夜来此,不就是向吾要人?索性便与吾一起秉烛话禅,吾若不能取胜,自然会将他们三人释放。”

  慧方马上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他如此市侩,大真佛都不由哭笑不得,抬手击掌两下,道:“上茶!”

  脚步声响,一幅布幔后绕出海棠。她白衣赤足,捧着一具茶海,款款行来,施礼后将茶海放下,起壶倒茶,奉给大真佛。

  那茶,弥漫着一种浓烈得不正常的香气,倒在杯中,灰绿粘稠,又泛着白腻的泡沫。大真佛接过杯来,猛一抬手,便全倒入口中,咽下的同时,又把双眼闭上,状甚享受。

  良久,他才满足的叹息一声,睁开眼来。

  他的眼睛,突然间亮得有些不正常。

  “大师,敢喝茶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茶了?”

  “茶很普通,一品铁观音而已。”大真佛轻轻弹杯,道,“好的是作料。”

  他望着慧方,嘻嘻而笑:“吾这壶茶里,加了七朵曼陀罗花,又熬制了半个时辰,最有迷魂致幻的效果。喝一口,便可令人怀拥天仙魔女,坐享银海金山,无所不能,无所不至,欲仙欲死。”他把玩着那小巧的茶杯,“吾曾把这样的半杯茶灌给一个人,结果一炷香的功夫,他就舒坦得屎尿齐流,七窍出血,活生生的把自己给乐死了。”

  “可是大真佛喝了,却没什么。”

  “因为吾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真实。所以吾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操控眼前这些虚幻。”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大真佛等着慧方的回答,而慧方看着大真佛的神色。

  良久,慧方忽道:“劳烦海棠姑娘,给我也倒一杯。”

  海棠便递茶过来。

  慧方接过茶杯,浅啜一口,咂了咂滋味。眉毛胡子霎时都皱到了一起,瞧来倒真像个喝到新茶的挑剔老头子。咽下之后,再咂一口,到第三口时,一仰脖,“咕咚”一声,竟将剩下的大半杯曼陀罗花茶,全咽下去了。

  只见他长眉抖动,坐在那里,连杯子都不曾放下,整个人便已僵住。

  海棠深知这茶的厉害,不觉往后退了退,防着这老和尚濒死失禁,泻出秽物,弄脏了自己。

  可是慧方却突然又回过气来。他抬起头,把茶杯放下,扁了扁缺齿露风的嘴,道:“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清楚平和,显见那一杯曼陀罗花茶并未令他神志不清。大真佛注目去看,只见慧方额上汗水莹然,一对长眉眉梢,更结出粒粒汗珠,除此之外,竟是毫无异状。

  大真佛赞道仰头喝下第二杯茶,道:“好!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于是这一场赌斗,便正式开始了。

  “续茶。”大真佛道,“请出妙罗。”

  一具担架被罗八公和另一弟子从布幔后抬出。来到慧方身边,将担架放下。

  大真佛道:“我与大师要说的第一个题目是:真实。”

  担架上,妙罗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人事不知。

  大真佛傲然道:“普陀妙罗,本是汝禅宗之中,年轻一代佼佼者。可是,却两次折在吾的手中。大师可知,其中奥妙?”

  “情关难过,”慧方看了一眼海棠,叹道,“在劫难逃。”

  海棠正在为两人续茶,听到慧方的话,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变化。

  “错了。”大真佛傲然道,“是因为他不真实。”

  他冷笑道:“妙罗喜欢海棠,可是他却不敢承认。他时时掩饰自己,扭曲自己,心力交瘁,自然不堪一击。”

  “出家之人,总不能妄动色戒。”

  “是啊,他没有妄动。他修行多年,早就不把天下庸脂俗粉放在眼里,甚至对海棠,也可以说没有‘真正’动情。”大真佛大笑道,“他‘真正’喜欢的,只是长得像观音菩萨的女人而已。”

  他放声大笑:“谁又能想到,这佛门圣僧,私下里却是对自己最圣洁、最不容亵渎的偶像,充满那种最肮脏、最不可告人的欲望呢?”

  慧方接过海棠递来的第二杯茶,叹了口气。“心如磐石,确实太难。”

  “心,本来就不是磐石,为什么偏要用磐石的标准来要求它呢?这世上的规矩,为什么总是强人所难?男女情欲,天下大伦,为什么要禁止它?

  “人心不是磐石。少男钟情,少女怀春,阴阳交会,亘古不易。禅宗为什么就羞于承认?为什么就非要觉得,那是脏的、是坏的?妙罗如此虔诚,却在正大光明的外表下,被逼得腐烂发臭,汝等不觉得可悲么?”

  慧方也喝下第二杯茶,轻轻擦去下巴上的热汗,微笑道:“色即是空。若不勘破,如何跳出?”

  海棠刚好跪在大真佛的旁边,来倒第三杯茶。大真佛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一张无瑕素面,对着慧方,微笑道:“‘色’是真的,‘空’是假的。少林寺八百僧众,个个道貌岸然。可吾若让海棠去稍加引诱,只恐守者何其少,破者何其多!”

  海棠任他托着下巴,直待大真佛收手,才重又低头忙碌。自始至终,神色不变。

  大真佛冷笑道:“自欺欺人,逆水行舸;文过饰非,南辕北辙--非止禅宗,普天下人,莫不如此。”

  他端起茶杯,扬手一敬,笑道:“这也是真实。”

  第三杯茶两人同时喝下。慧方的僧袍上,已洇出汗渍。而大真佛的眼睛,却更亮,亮得真想能放出光来。

  慧方的双手拢在袖中,右手捻动手珠,拇指动得飞快。

  他必须抓住大真佛讲禅的漏洞,方能一击制胜。可是现在,他自己的思绪,却仿佛突然快了许多,纷至沓来,呼啸而去。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有点抓不住了。

  --那自然就是曼陀罗花茶的效果了!

  “大真佛口口声声说‘真实’。可是‘真实’之后,是否还有佛陀?”他终于发问,长眉下的眼睛,莹光一闪,“老僧听说,大真佛在七个月前,也还是个逢赌必输的赌徒而已。”

  “真相是,吾不是赌徒,而是赌鬼--烂赌鬼!”大真佛大笑道,“吾曾经赌得非常之差,牌九、骰子、麻将、押宝,每赌必输,越输越惨,输掉了房子,输掉了地,卖完了老婆,又卖了孩子。”

  他唇边含笑,如沐春风,道:“那时,人人都道她是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可是其实,吾哪会放她们白走?那一晚,吾把她们娘俩,一起卖给了路过的人贩子。大的得了五十两银子,小的得了二十两银子。

  慧方袖中数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咯”的一声低响,已有一粒珊瑚珠被他捏碎。

  “当时吾想,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我有钱翻本,赢他几把大的,就什么都回来了。可是谁知,那笔钱吾却还是输了,输得精光彻底。从此以后,吾便再也没有机会东山再起,每天只能靠偷、赊、骗、赖、挨度日。”

  他笑嘻嘻的说着,仿佛那不是他的经历,而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而罗八公、海棠,这些他的信徒,也全都面无表情,显见都早就知道了他的过往。

  慧方看着他们,不由愤怒起来。

  “吾向来不避讳这些过往的丑事。须知,最丑陋的真实,也比最美丽的虚假有分量。丹青圣手画出来的石头,再漂亮、再有意境、再被人追捧,用来打破别人的脑袋时,却也不如路边的一块真正的土坷垃。”

  慧方“哼”了一声,心浮气躁,已是无法接话。

  大真佛又端起茶杯来,笑道:“第四杯,请。”

  “第二个题目是:信仰。”

  大真佛在开口说话,但慧方却忽然听到,自己的脑袋里响起一阵玄妙的琵琶曲。

  那曲子他叫不上名,可是却似曾相识。伴随着那婉转曲调,他渐渐的感到一阵激动--好像有许多他早已忘记了的情愫,突然从他的心底里,又泛上来了。

  他那天下无双的禅定,终于在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与大真佛的蛊惑下,出现了裂纹。

  “信仰之力,其实远大于常人的想象。”大真佛发现慧方的异状,微笑道,“大师没事吧?”

  “……没事。”

  “如此,”大真佛示意罗八公,道,“汝等再请吠可那!”

  于是吠可那也被罗八公他们从布幔后抬出来。

  慧方轻轻一咬舌尖,借剧痛凝聚精神,抬目去看,只见那天竺僧的手上脸上还沾有凝固的蜡油。

  可是这么两滴蜡油,本来是绝不应该给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的。

  大片大片的烧伤,布满吠可那露在袍外的肌肤上。猩红的斑块上,皮肤卷曲起皱,黄豆大小的燎泡,密密遍布,使得他的身体,如同一枚巨大的,剥了皮的石榴。有的燎泡破了,又流出淡黄色的脂水。

  他的黑袍虽然还完整,但整个人,却像是在烘炉里被烤过一回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也便是信仰,所造成的奇迹。”大真佛笑道,“如果大师早一点过来的话,也许可以和吾一起看看他们演的好戏。”他指了指吠可那,笑道,“吾布置好西禅堂的迷魂阵之后,吠可那、妙罗、元央,他们一个个的走进来,瞬间便被琴音、烛影,迷住了心智,全都是大吼大叫一番之后,再绝不雷同的倒下。”

  他啧啧赞叹,端起了自己的第五杯茶:“吾绝没有动他们一指头,击倒他们的,全是他们自己--他们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就会承受什么。”

  慧方强行压制着自己脑中的琵琶声,而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吠可那的身上。

  一个人明明没有被火烧到,却只是因为太过相信“自己被烧到”,于是身体上就出现了相应的伤痕……这事匪夷所思,但却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如果他也陷入这样的恐怖幻想,他又会遭遇到什么呢?

  --他的脑袋里,忽然又有人在笑了。

  “他们,”慧方道,“还能醒过来么?”

  “那要看他们自己,能否战胜心魔了。”大真佛笑道,“什么是佛?身心合一,超凡入圣,即可称为佛。”

  “大真佛所言极是。”

  “不,其实大师,汝也并不‘真的’知道,吾在说什么。”

  “不就是‘信,即见佛’?”

  “不,其实吾说的是,”大真佛微笑道,“信仰之力。”

  “‘信仰之力’?”

  “达摩一苇渡江,李广射虎穿石,信念,具有大多数人从未注意、不敢相信的力量--其实大师能连喝五杯,不,四杯曼陀罗花茶,而不死不疯,不也是全靠了信念支撑?”

  慧方“哼”了一声,喝下自己的第五杯茶。

  “而当信念上升为信仰,它所具有的力量也会加倍放大。”

  大真佛说到兴起,伸手在自己身旁一抓,提起一个钱袋来,往空中一抖,道:“慧方大师,请问,这些铜钱,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

  “唰啦”一声,几十枚铜钱,被他倒上半天。可是它们有这么多,大真佛让慧方猜的,又是哪一枚呢?

  “是背面朝上。”大真佛笑道,“全部都是背面朝上。”

  慧方一时愣住,“叮琅琅”声响密集,铜钱落地,弹落旋转,令人眼花缭乱。

  他绝没有使用巧劲内功,绝没有作弊耍诈。他只是随随便便的把这一袋铜钱倒到地上--可是三十几枚铜钱,同时背面向上的可能,真的存在吗?

  “哗楞楞”,最后一枚铜钱落定。

  罗八公、海棠的眼睛里,满是崇拜;而慧方的脸色,却一下子变成灰白。

  --所有的铜钱,全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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