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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亡命徒(1)

  从二层客房到一层大堂,楼高两丈三尺,共四十二级台阶。

  空气中潮乎乎的弥漫酒气,是早上伙计们用清水勾兑老白干,擦抹楼上楼下角角落落留下的。花棚高吊,红绸裹柱,白灰刷墙,新纸糊窗,刮了面儿的桌椅全都重漆,四海酒楼这几日劝退散客,认真打扫,已经初具规模了。

  门窗都虚掩着,青色的阳光昏昏的洒进来,大堂里已经乱得没有插脚的地儿。办喜事要用的东西旗锣伞盖、鞭炮马鞍、火盆秤杆、花烛金钩、活雁红箭、绸缎酒肉、请帖红包、首饰吉服、轿子杯盏,堆了满地。

  从二楼看下去,那几个正手忙脚乱的归置东西的人,忙碌如蚁。

  周宗法手拿清单,道:“喜鞭六挂六千响。”

  吴妍翻了一气,在桌子下边掏出一捆鞭炮来,认真码成两叠放到桌上,道:“都在。”

  周宗法道:“铜盆两口,新鞍一副。”

  怀恨肩膀上担着马鞍,双手铜盆一碰,“当”的一声大响,道:“有了!”

  周宗法道:“请帖一千张,红包一千个。”

  霍守业和云申正闷头点数,没人理他。周宗法提高嗓门,道:“请帖一千张,红包一千个。”

  云申抬头道:“无量天尊,没点完呢。”

  周宗法道:“弓箭一副!”

  常自在正拿着那红弓拉紧放开,道:“这弓不行嘛,没劲儿的!”

  周宗法一跳跳过去,劈手夺下弓箭,骂道:“这是人家结婚用的,你还想用来杀人啊?”拿笔在清单上打个勾。

  怀恨头上顶着铜盆,咧嘴笑道:“挨骂了吧?挨骂了吧?”

  周宗法骂道:“你敢把盆摔瘪了?跑了十好里地才买着的,我看你还上哪淘换去?”继续清点,问道:“凤冠霞帔一套,谁见了?”

  吴妍笑道:“买了!”兴致勃勃跨过地上的杂物,到门后的一个包袱里翻,翻来翻去找不到,不由有点茫然。

  霍守业头也不抬,道:“万人敌已经拿走了。”

  吴妍把那已经翻得乱七八糟的包袱重重一放,叉腰生起闷气。大堂之中,一时陷入死寂。

  唐璜脱困,骆九风、关魔儿身死仿佛还是昨日之事。但这其实已是狄天惊与七杀定下拆骨会的第四天,距离万人敌与叶杏的婚期也只有三日。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在义贞立起了第二座牌坊,李响却仍将自己用铁链锁住。狄天惊虎视眈眈,常自在、怀恨、吴妍不得脱身,周宗法、霍守业、云申,就是他们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干高手,走不得战不得,不由自主的就成了给万人敌、叶杏置办婚礼的跑腿的。

  立柱之后,万人敌附耳叶杏,轻声笑道:“他们还是不忿于叶杏嫁给朕这样的老头子。即便日常努力佯作热心,也会不时泄露真正的想法。”

  叶杏看他一眼,轻轻在他心口一捶。

  而外面却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又有人远远的大声吆喝。声音渐近渐响,脚步纷乱,倒像是许多人争先恐后的从门前跑过了。

  客栈的大门“哐当”一声大响,判官春秋笔费画舌撞门而入,叫道:“醒了!”

  周宗法问道:“什么醒了?”

  费画舌在众人面前停身站好,大口喘息,道,“李响……李响醒了!”

  “呼”的一声,却是叶杏已自二楼跃下,夺门而去。大堂中的两派高手愣了愣,突然都明白了“醒了”是什么意思,顿时争先恐后的往外冲去。

  他们身后,那被剧烈冲撞的客栈门扇不断摆动。

  大堂之中一片空旷,万人敌心中一片悲凉。

  一、

  惊醒

  七杀出了门,费画舌自己坐着,虽不说话,但整个人都兴奋得控制不住的颤抖不休。“腾腾”声响,却是他以左拳轻轻敲击木桌桌面。昏暗的大堂之中,两点热烈光芒闪动,正是他烧起来了的一双眼。

  “店家!”费画舌叫道,“店家!酒来!”

  可是客栈上下,早就全被万人敌派出去进酒买菜去了,这时未到饭点儿,一个个都没回来,谁能来伺候他?

  万人敌在二楼深吸一口气,轻轻一按雕花栏杆,腾身跃下,半空中展臂一弹,先扑向柜台酒架,再一个回旋落到费画舌对面,把右手上一坛酒放下,笑道:“酒来了。”

  --朕虽然已极不高兴,但若是以威示人,不免会让这愚夫俗子言不由衷。因此便还是笑着吧!

  费画舌一愣,不料万人敌竟然还在客栈,但倒也不以为意,笑道:“谢了!”拎起酒坛,一掌拍破泥封,仰头痛饮。酒浆淅淅沥沥从他颔边淌下,瞬间浸湿了他的前襟。可这平素爱洁好美的士子,却混不在意。

  万人敌上下打量他几眼,也拍开左手上的酒坛。他气息绵长,长鲸吸水般喝几口便将整坛酒轻轻喝干,那边费画舌却还在连喝带洒。好不容易等他放下酒坛,万人敌方道:“李响醒了?”

  费画舌哈哈大笑,道:“醒了!”将李响仰天长啸,一指击杀狄天惊、震塌三牌坊的情形,一一道来。原来自从那日骆九风、关魔儿身死、唐璜逃走之后,李响形同废人,萧晨、吴妍、常自在、怀恨,不是消极漠视,就是没心没肺,根本没有反骨精神,费画舌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因此这几天,他根本就是放了自己该监视的常自在,一门心思的守着牌坊,就盼着李响能做出点什么来!

  --李响,李响!朕要收你,你崩溃;朕要保你,你振作。你是偏要和朕对着干,偏要驳朕的面子啊。

  万人敌,心头冰冷。笑道:“终于让你等到了?”

  费画舌两眉立起,两眼中精光四溢,鼻翼翕动,连喝带呛的干了一坛酒之后,不仅没有冷静,更因酒意平添了三分狂态。他深吸深呼,笑道:“终于让我等到了!”

  --倒像那九死一生的废人就是他似的!

  --倒像那狼心狗肺的反骨仔就是他似的!

  --倒像那嚣张无礼的青年就是他似的!

  万人敌转过头来,不去看他,将酒坛放上桌,隔开自己与费画舌。问道:“为什么你好像比李响自己还高兴?”

  费画舌大笑道:“是啊!”发出了一声的长啸之后,大笑道,“反骨仔赢了,你不高兴?我可高兴,我都高兴死了!我一直以为,反骨仔刚极必辱,李响死定了!七杀死定了!来到义贞之前,我已经想了他们的几十种死法,我和狄天惊来,其实根本就是来看他们到底会是怎么个惨状!”

  他的笑容恍惚之间,已见狰狞,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人必非之。英雄好汉不得好死,这是我早就承认的一个事实了。子路是信礼之人,恶斗之中不忘正冠,可是他被剁为肉酱;屈子是忠耿之人,却遭流放自戕;太史公辱受腐刑,蔡伯喈因言废命。越有才能、越有风骨、越有原则、越讲道义……你就死的越早--七杀、李响,叫嚣正义,凭什么能例外?”

  他瞪视这万人敌:“这是这世界摆给我们的一道难题,利害和是非,孰轻孰重?我小时,家父给我讲孔融让梨的道理,我长大了,家父给我说二桃杀三士的原理。小时候都说要言必信行必果,长大了才知道,跟别人要东西要一诺千金,许给别人的就当它是过眼云烟才好!话说三分,事做一半,我看透了--我一直以为我看透了!我不愿附和,可是我也不能对抗,就只能习文练武,自保之余,抽身于江湖之外,用一枝秃笔,记录那些蠢人蠢事,写一个又一个英雄出世,叹一条又一条好汉末路。”

  --他醉了,已经醉到了分不清主次的地步了。李响是谁?天山派的二流弟子,妇人之仁的落拓游侠,若不是朕救他,他早就冻死在破庙里、惨死在狄天惊手上了!

  万人敌强压妒意,豪然笑道:“便是你写《江湖异闻录》的原因?”

  费画舌大笑道:“对!我只能写!我只剩下写了!”咬牙切齿,阴测测的道,“李响该死,七杀该死,他们就是一截树干上的结突,看着碍眼,摸着扎手,到谁手里都得把他们削平,狄天惊武功高绝,义贞村如泥潭无底,本来就是埋葬他们的最佳所在。”深吸一口气,再说话时,声音冷得连万人敌听在耳中都不由得打个冷战,“唐璜自律自责,该是第一个死的。甄猛老成笨拙,是第二个。常自在好斗,会被打得手断脚断,力竭而死。而怀恨则是糊里糊涂,为人一击致命。毕守信两面三刀,会叛变。叶杏则是因为轻信,死在毕守信的手里。舒展万念俱灰,自杀而死。而李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此沉沦,于是浑浑噩噩,不知所终。”

  他的假想之中,却是没有萧晨和吴妍的。万人敌皱眉笑道:“这是你来义贞之前的设想?”

  费画舌点了点头,突然间眼圈一红,竟是哭出来了,道:“可他们竟没死!那树干上的结突竟抽出新枝了!原来世界其实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冷酷,绝境之中,真的有奇迹蕴藏!唐璜醒了、李响醒了,七杀重新站起来,这江湖天翻地覆的日子,还会远么?”

  他抽抽噎噎的哭着。万人敌侧目而望,心中厌恶,却强自压制。

  --为什么是李响激励了你?朕隐忍十年,一朝击杀桑天子,尽灭五明子,所谋之大,魄力之雄,哪一样不比李响的误打误撞强?为什么你们便永远只能看见别人,却看不见朕?

  万人敌眯起眼睛,强笑道:“好啊好啊!”说了两遍,不屑再做纠缠。便道,“狄天惊既死,拆骨会便散。李响重新振作,七杀却已经元气大伤。你既如此欣赏他们,不如也加入进来,将来辅佐朕重整魔教,个个都是传世之功……”

  却听费画舌哈哈大笑,笑得捶桌不已,道:“李响会来辅佐你?”他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狂热,“那绝不可能!只要你看过李响击杀狄天惊时的情形,你就会知道,那绝不可能。”他仰天倒在椅子里,酒意上涌,微闭了双目,“他不会再去辅佐谁了……李响绝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了……他不需要向你低头,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李响,李响!有你在,他们便不会帮朕?

  这酸丁醉汉,絮絮叨叨的只是在夸李响。万人敌越听越是不耐烦,拂袖站起,冷笑道:“好啊,你把他吹得这么高,那我也去看看他。”

  费画舌打着酒嗝站起,笑道:“对……对!你也该去看看他……”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一头便撞进了万人敌的怀里。万人敌满心厌恶,挺立原地,道:“你醉了,到楼上去休息一下吧!”等他自行站起。

  却听费画舌含含糊糊的道:“万人敌……独孤朗……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你当然应该去看看李响,你若早认识李响……你的魔教不至于凋零至此……”

  万人敌全身僵硬,呆立不动。

  费画舌嗤嗤笑道:“十年前的‘狼教主’……可与桑天子分庭抗礼的武狂人……天下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可到今天却成了‘万人敌’,你打了十年,仍然只有敌人,没有朋友……”他用手指用力戳着万人敌的心口,让自己的训话更有力量,道,“为什么?为什么?”

  万人敌嘴角一提,笑道:“你说。”

  费画舌笑道:“因为你又独、又孤!”他像是刚发现了这个笑话,大笑着又说一遍,“因为你又独、又孤!李响会犯错,可是你不会……你永远正确,永远威风,永远……”他抬起头来,想了想,还是赞叹着想到一个好词儿,“永远……永远那么无辜……”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却再也看不见什么。万人敌突兀的俯下身来,抱了抱他。老人的红袍将费画舌的身体整个掩住,再放开时,费画舌的肩膀猛地往背后折去。

  轻轻一抱,万人敌已经勒断了他八根肋骨,一条脊柱。

  万人敌腾出手来,轻轻抓着他的发髻,让费画舌的尸体维持不倒。此前突然充溢他全身的怒气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则是阵阵忍不住的委屈。

  --你干嘛为非得逼朕杀了你?

  酒楼外边已是一片大乱,钦差带来的官兵既为李响击溃,便已连同那些修造牌坊的民夫、工匠,一起逃到了镇上来。他们惊慌失措,被叶杏等拦住路时,便有人叫道:“快逃啊,不得了!妖人下界,拆了石牌坊,吃了郝钦差!”

  李响复活的声势实在太大。击杀狄天惊这样的高手,虽然这些凡夫俗子没看出好来,但两座巍峨牌坊因他而倒,却是有目共睹的;后边的五十弓箭手,五十长枪手,二百操刀手对他的围攻不堪一击,也着实令人难以置信。因此虽然只过了片刻,这人便已被传为“妖人”。整个义贞为之沸腾,想去看热闹的,慌张躲避的,狼奔豕突,乱成一团。

  叶杏一行出来得太急,甚至没有听费画舌说清缘由,虽然早知钦差牌坊已到,却不了解昨夜钦差翻脸的内情。这时稍微冷静,听说李响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由有惊有喜:霍守业周宗法只道他已惹下泼天大祸,已是死到临头,不由吓得冷汗涔涔;常自在吴妍却觉这正是李响风采,重新振作,当浮大白。一行人逆流而上直奔镇后的寡妇村,在高粱田里又遇到些慌张出逃的寡妇,再拦住一问,原来是李响已经让她们赶紧分头逃命,免得官府援军赶到,再受围捕。

  他既能有这样的安排,可见真的是神智清明了。可是狄天惊在旁虎视眈眈,若是见了他振奋,岂有不动手弹压的?七杀与拆骨会的决战终于是要开始,是死是活,到底是要有个交代,几个聪明人眼望这几日来寸步不离的同伴,心中隐隐已有不舍。

  硬着头皮来到义贞村口,只见两座牌坊的废墟一前一后,恍如梦幻。那乱石之中探出的一只蒲扇大手,却是令人触目惊心。那手又大又薄,主人是谁,几乎令人不能相信。

  原来官兵村民,根本没人知道狄天惊的存在,因此根本没人告诉他们狄天惊已死的消息。

  霍守业走近前去,战战兢兢翻转那孤手来看,果见脉门内侧二十一片逆鳞刺青,这才确认正是狄天惊的尸体。站起身来,脸色惨白,道:“狄……狄帮主……”周宗法更是摇摇欲坠。狄天惊的功夫他们都见过,又怎么会埋尸碎碑之下?

  云申大着胆子道:“是……是李响?”自己说来,都觉得像是胡话。

  常自在踢了踢地上的大块石料,咂舌道:“响当当真的能跺塌山啊……”居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泰山上,李响为妖太子指点,一脚引起塌方的事。只是眼前新人换旧人,却只有叶杏能听懂他说的什么。

  狄天惊猝死,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李响离奇爆发的力量,更让人惊心动魄。霍守业冷汗涔涔,周宗法蠢蠢欲动,吴妍云申振奋激昂,常自在怀恨觉得李响帅得霞光万道。叶杏抬目来望,眼前一条大路从村中穿过,虽然没有一点人影,但断枪断刀扔了满地,零星箭枝斜插攒射,仿佛猛兽经行,可见当时的一场大战多么激烈。叶杏莫名心中发虚,竟不敢疾行,便只小心翼翼沿着一路大战的痕迹向前摸去。

  大路的尽头便是那卜氏祠堂,大门虚掩,里边隐隐传来人声。常自在叫道:“李响?”

  祠堂里“扑通扑通”一阵乱,隐约像是有人惨叫。旋即“轧”的一声,房门大开,当先走出个怨气冲冲的萧晨,后边跟着破破烂烂的李响。只见李响两腮鼓起,像塞了两个拳头,一张嘴勉强嘟合,咀嚼时仍有不免有馒头渣子簌簌而落--原来他饿得很了,之所以会一路打到祠堂来,根本就是来找东西吃的。

  前面好不容易积累的威严冷峻,瞬间被这吃货尊容冲了个干净。叶杏将他上下打量,笑道:“你恢复了嘛!”

  李响两眼翻白,嘴里的东西一时嚼不烂咽不下,根本无法答话。

  萧晨脸色铁青,道:“全靠他及时振作,义贞村才有机会杀官造反,亡命江湖!”

  众人一愣,一是反应不过来他到底是在谢人,还是在骂街。周宗法皱眉道:“狄天惊死了,石牌坊倒了,朝廷钦差杀了……咱们还蒙在鼓里呢!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给咱们说道说道啊!”

  大家都是附和。萧晨犹豫一下,这才将朝廷强争寡妇充军、义贞上下悲恸、李响打死狄天惊之事详细说了。原来李响震塌牌坊之后,迎锋冲入官军阵中,一番搏杀直如虎入羊群,瞬间将三百人打散,又击倒了领队的将官,吓昏了颁旨的郝钦差。

  卜氏要被充军边塞,寡妇们谁不是又悲又怕?因此昨天晚上不约而同的来祠堂来祭奠亡人。虽然没有哪位祖宗真的显灵相助,但供桌上的肥鸡馒头却留了不知道多少。此前官军抓人,也曾来到,把东西祸害了一地。李响在祠堂里捡了两只没腿儿没翅的烧鸡乱啃一气,压住饥火,这才听见身后的呜呜吼叫,回头一看,原来是萧晨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扔在祠堂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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