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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亡命徒(6)

  万人敌不及反应,杀气已然撞上顶梁。手一抬,又强行制住,稍稍往后一退,回过头来,傲然面对李响,道:“你们气势汹汹而来,又想怎样?”

  李响戟指道:“万人敌,我与云申虽然相交不深,但他是我的朋友。你杀他,若没有一个有力的理由,我今天就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单手提起,便是半式“鄙人指”。万人敌仰天大笑,声震屋宇,道:“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想要破坏朕的婚事,抢回叶杏!反骨仔,我在天山救你、在义贞救你,早就知道,有一天你会来反咬一口!”

  他猛地一招手,常自在顿时就一个踉跄,向他扑出一步。只见他大氅涨起,大氅下刀剑叮叮作响,突然间“嗤”的一声,一把长剑脱鞘而出,刺破大氅,如灌日长虹一般,落入万人敌手中。

  这一手隔空取物的功夫,着实令人震怖。万人敌一剑在手,信手一个剑花,傲然道:“费画舌算什么?云申算什么?两个死人算什么?谁还能长生不死!死在朕的手里,根本就是他们的造化!现在你们知道杀人偿命了?你们谁的手是干净的?谁身上不背着几条几十条的人命?”

  “嚓”的一声,他撕开了自己的吉服,露出嶙峋胸膛,大笑道:“朕万人敌,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所杀之人必有可杀之处。可笑今日却被你们这般党同伐异的小人逼问。呸!羞煞朕也!笑煞朕也!你们要个说法……”长剑一倒,便已将剑尖顶上心口。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朕就给你们说法!”

  “扑”!长剑自前心入,血淋淋的自后心出,贯穿心肺。万人敌昂然四顾,视线一一扫过叶杏、周宗法、常自在、霍守业、怀恨、李响。

  --没有人阻拦朕!

  --没有人珍惜朕!

  --你们终于还是背叛了朕!

  --你们所有人斗背叛了朕!

  万人敌身子一晃,再晃,仰天而倒。高大的身躯直挺挺砸在地上,长剑断折,只留半截竖在前心。

  他动作好快……七杀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他一剑把自己刺了个对穿,尸身翻倒。李响瞪大了眼,张开嘴,一时间不知所措。就他而言,所谓的“付出代价”,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更是“你若认错,我只骂你”、“你想耍赖,我便揍你”、“你敢还手,我就胖揍”、“你要玩命,我也不怕要你老命”,这样四个因地制宜的步骤而已。

  而像万人敌这样的狂人居然二话不说,飞快的自戕谢罪,可实在是太超乎意料,以至于他完全不知应对了。

  一直强撑到现在的客栈伙计终于忍耐不住,发声喊,纷纷抱头逃出门去。剩下那二三十个武林豪客,惊见这魔教教主居然自我了断,都是又惊又喜。有人战战兢兢来到近前,蹲身一摸鼻息,欢喜道:“真的死了!”

  一群人登时大喜,早扑过来几人,嘭嘭嘭的乱踢那尸身泄愤。李响一愣,大喝道:“住……”便听叶杏尖声叫道,“住手!”

  她的声音好尖,全然不像平时的恬淡冲和。一声发出,整个人都疯了一般,扑进人群中,起脚乱踢。可怜这些武林豪客,平时也都算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这时功力被封,便只有被踢得屁滚尿流的份。

  李响待要上前规劝,却被一个被踢飞来的豪客撞得一个趔趄,再一抬头,视线正与叶杏通红的双眼相对,登时整个人矮了半截。叶杏两次成亲,第一被他搅黄了,第二次连新郎都被他搞死了,有了这样的关系,实在没有什么立场说出“莫放心上”这样的风凉话。张了张口,到了唇边的话顿时就变成:“我……我……金都号该开船了,我们该走了!”

  一句话说完,再也不敢面对叶杏,转身逃也似的就走!怀恨叫道:“响当当!”一把抱起云申的尸首,追出去。常自在与费画舌多番比斗,也自有感情,便也把他的尸身抱起,对叶杏道:“走了!出海了!”大踏步追了出去。

  强仇既死,一干武林豪客也待着没味儿,真和叶杏发生冲突,第一传出去不好听,第二估计打不过,便也一股脑的彼此搀扶着出了门。大败亏输之下,也没谁有心思去抓李响之流了,便即散去。

  周宗法眼看人去楼空,回想这七天种种,只觉如梦似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长叹一声,也便去了。

  客栈之中,便只剩了叶杏和霍守业。霍守业双目微红,哽咽道:“那天我被万人敌打了一掌,逃出客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担心你……可是又不是万人敌的对手……想要去找李响帮忙,可是官兵围困,我又冲不过去……我一直在客栈周围等待机会……直到今天李响他们突然出现,我才……”

  却见叶杏两眼大睁,定定的看着他,道:“出去。”

  霍守业骤遭大辱,脸“腾”的涨得通红,胸膛起伏,嘎声道:“我……我!”想到一番好心,却遭此回报,气得以手点指,道,“好……好……”实在说不下去。

  叶杏到:“出去。”

  霍守业气得转身就走。“腾腾腾”几步到了客栈门外,想起来点什么,回头还待说话,“哐”的一声,却是叶杏从里边把大门给关了。

  霍守业差点给她夹断鼻子,不由老羞成怒,拍门叫道:“叶杏!叶杏!”叫了两声越发恼火,也不顾什么面子了,撕开了叫道,“你什么玩意你!给脸不要脸!看在过去的份上对你一忍再忍,你真把自己当仙女了?蹬鼻子上脸,我霍守业还离不了你了?做你的梦去吧!你走三个月我就娶老婆了,临潼方家的大小姐,比你漂亮,比你懂事!我儿子下个月都出来了!”

  骂了一回,心里舒坦了许多。再用力朝门上踢一脚,自己也觉无趣,叫道:“你好自为之吧!”啐一口,拍拍屁股走人了。

  屋内叶杏以手扶门,又以额头压在手背上。清清楚楚的听到霍守业的骂声,心里有一丝酸楚,也有一丝解脱。不管怎样,至少霍守业能有自己的家室,她自己的债,也是轻了一些了。

  她便这么抵着门站着。门外,她的第一个丈夫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脚步轻快的走了;而身后,她的第二个丈夫还尸骨未寒。

  他虽然疯癫、暴躁、偏执、自私、不可理喻,可是毕竟是她几乎倾心相许的人。现在他死了,什么过错都已弥补,留下的,便只有那记忆中的豪爽、勇猛、执着、睿智、不可战胜。

  很久很久,她才有勇气回过头来去面对万人的遗体……

  蓦然间叶杏瞪大眼睛--万人敌的尸体不见了!他原本躺着的那个地方,还有一滩血,还有一截剑尖--可是万人敌却不见了!

  叶杏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慢慢走到那滩血迹前。血还没凝,可是万人敌……

  突然间,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万人敌自戕后那怨毒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眼神绝不是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这事,咱们没完!

  他们每个人都背叛了他。

  他怎么会忘记报复?

  他怎么会死!

  六、大锤

  一把打掉凤冠霞帔,只穿着火红的嫁衣,叶杏冲出门去,撒腿就跑。街上人多,跑不数步,便觉烦躁,索性提起裙角,将长摆一撕,纵身上房,逆风狂奔。

  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她的嫁衣上,风泼剌剌的抓着她的头发裙裾。脚下的百姓大惊小怪的叫着,

  叶杏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一路只走直线,直往义贞码头插去。

  转瞬之间,已看到远处的船群高高低低的桅杆。再赶几步,来到近前,海风中鱼腥气扑鼻,栈桥上正有工人往来穿梭。叶杏顾不了许多,纵身提气,以蜻蜓点水的身法,直接从他们头顶跑过,口中大叫道:“李响!李响!大常!”

  果然便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看到常自在怀恨正倚舷而立,连忙举手招呼,叫道:“喂!喂!大常!”

  常自在打个激灵,抬头一望,喜得叫了出来,道:“小叶子!你和我们一起走?”

  怀恨却已在跺脚大叫,道:“李响!李响!出来啊!小叶子来啦!”

  叶杏由心里笑了出来,叫道:“你们……你们没事!”前边还笑着,说到后边却哽咽了。一语未毕,便已到了船下,东张西望,找不到跳板。待要跳上船时,那船却是为远下南洋准备的,最是庞大。船高三丈,吃水处又离栈桥五丈,船体光溜溜没个可抓可踏的地方,想要一跃而上,便已经不是叶杏的能为了。

  这时船头上便已出现了李响与萧晨。李响叫道:“叶杏……你……你没事!”眼圈都红了。原来是自从离了四海客栈,便开始后悔,担心叶杏心窄,行差踏错,铸成恶果。

  叶杏看他狼狈,笑道:“你……你也没事。”一直担心万人敌复活,先于自己找上他们,等自己来时就只见他们肢断骸残的惨状,这时见他们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才放下。

  万人敌若是死了,她当然会终生痛苦,她的眼中也自然就再没有别人;可是既然万人敌没死,那么眼前这几个曾经同甘苦,转眼便要天各一方的老友,顿时便占据了她整个心灵。

  萧晨笑道:“他当然没事!卜氏祠堂里,有防备海盗的密道的。一直通到村外,我们出村,根本就没和官兵真动手嘛!喂,叶姑娘,我此前要先上船订舱,没去喝你喜酒,勿怪勿怪!”原来李响他们回来得急,甚至都没空跟他解说四海客栈的种种,因此才能说这般锥心刺血的客套话来。

  万人敌的疯狂神经,实在已经变得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一般,让人不愿回想。叶杏哪敢多说,连忙岔开话题,道:“萧晨,你也出海啊!”

  萧晨笑道:“是啊!而且,别再叫我萧晨啦!其实我姓卜的。我叫卜萧晨啊!”

  叶杏激灵灵打个寒战,赞道:“真(见鬼)的好名字啊!”

  那边常自在已经叫道:“小叶子,上来吧!”已经抱起舷梯,“哗啦”一声扔了下来。

  叶杏犹豫一下,笑道:“不和你们走啦!”与万人敌的一段插曲,到底是无法抹杀。即使再荒诞不经,她却也无颜面对眼前的各位反骨仔了。

  怀恨叫道:“来吧!”

  叶杏却后退一步,笑道:“不啦!”

  李响微微点头,道:“叶杏,保重自己!”眼睁睁看着叶杏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酸,不由怜惜。

  那大胡子船长探出头来,认出叶杏便是当初下定金的金主,大叫道:“小娘子!这么舍不得,要不要一起走啊?我们要开船啦!”看她神情坚决,知道不会上来,回头吼道:“弟兄们!扬帆,起--锚!”这艘“金都号”往南洋远航贸易,自然要挑选良辰吉日,好不容易祭完了海神,可不能因为有人送行,耽误了时候。

  “扑啦啦”白帆次第升起,船体摇晃。

  怀恨叫道:“小叶子,我们要走啦!”常自在也叫道:“等我们回来,找你去喝酒啊!”两个浑人便是万事洒脱,这时也不由自主的感伤起来。

  叶杏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已控制不住,扑簌簌的掉下来,叫道:“不许骗人!”

  李响倚在船头,内伤未愈,心神激荡之际,这时不由五内翻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听下边叶杏哽咽叫道:“大常,到了海外别老想着打架,唐妈不在没人给你上药;怀恨,你们出海时注意点,我听说有的海鱼有毒,别逮着什么吃什么;李响……你他妈的别老喝酒,掉到海里捞不起来!”

  李响转过身去,背朝叶杏。身子剧震,这十几日来,终于再一次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叶杏对他的关心,顿时只觉心窝一热,万般委屈都涌上心头,感动得鼻子都酸了。

  船上的水手头一次见送别送得这么呼天抢地的并满嘴脏话的女孩,不少人在远舷的地方偷偷的笑。船边四个水手光着膀子,同声喊号,将铁锚从舷边拉起。粗大的铁链咕嘟咕嘟的从灰色海水里冒起来,刮在船舷上发出格楞格楞的闷响。

  分别在即,船上岸上的几个人更是激动。叶杏挥手叫道:“你们要回来呀!回来一定要找我呀!”看着李响背影寂寥,心中不忍,脱口叫道,“李响,你好好的!给我带一个金毛婆子回来……”忽然间住了口,脸色大变,仿佛见到了鬼一般。

  李响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神色变化,听她的话却只觉自己委屈:你要幸福你就去找你的幸福,你要忘了我你就忘了我好了。可是你凭什么要来安排我的将来?我要能忘了你,自然就忘了,要是忘不了……

  本来今日面对叶杏时,就已经充溢胸膛的愧疚、怜惜、庆幸、不舍,这时突然再加上三分委屈,顿时“腾”的一下子,爱火重燃。咬紧牙关,喉头动了几动,终于忍不住,猛地回过头来,叫道:“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李响这一生,只喜欢你一个!”

  叶杏在下边却已经吓得脸都绿了,惊慌失措的叫道:“不要说!不要说!”口里在命令李响,眼睛却看着大船吃水之处。

  在那里,金都号八百八十斤重的铁锚正从水里慢慢的升起来,可是在铁锚前面的升出水面的,却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大红袍服的男人,他站在铁锚锚钩上,一手扶着锚链,一手持着一柄长杆八角赤金扪天锤--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哪,打造的这样的霸道兵器--他低着头,水从他雪白的长发上流下来,淌过他的豹子一样蓄势待发的身体,在他的双足足底汇聚成溪。他阴森森的从水底下升起来,猛地一抬头,扪天锤遥指叶杏,虽然没说话,但锤后的双眼里满是被绝望的痛苦。

  --你想走?

  --你们骗了朕、伤了朕、背叛了朕还想走!

  在他的头顶上,李响还在喋喋不休:“我只要你!天下间便是再有什么风华绝代的女人,她们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们在我眼中,也不过是……”叶杏无论如何是不会对自己动情,而他这一趟出海又十有八九便会客死他乡,与这女孩只怕今生便是缘尽于此,终于将两年多来一直深埋心中想说又不敢说、一向只敢扭曲成笑话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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