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个人的爱情习题

　　1．

　　2001年夏天，天最热的时候，我和阿答开着一辆破旧的小摩托在街上无聊地转悠，路过荷花池街心花园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女声喊：“帅哥下车，帅哥下车……”那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街上行人稀落，我们暗暗思量，难道是荷花仙子。

　　循着声音看过去，真的是荷花仙子呢。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坐在花坛的栏杆上，扬着眉毛，挑衅地看着我们。我和阿答犹豫着：“难道精神病院的后墙倒了，还是飞来艳遇？”我们把车开过去她面前。她好象没有想到我们会过去，吓到了，但还是倔强地扬着脸。

　　阿答真不亏是阿答，有问必答，才一会儿，我们便从人生聊到理想，又从文学聊到戏剧。聊天中，我们才知道，她是附近工学院的学生，因为毕业，与男朋友无疾而终。今天系里的散伙酒，她喝得有点多，一路走，遇见男孩子便喊“帅哥下车”，而我和阿答是唯一敢下车的。

　　真的不是特技，阿答的那辆烂摩托载着我们三个人，挤成一团，杂耍一样在午夜无人的街蛇行。我们大声唱歌，尖叫，狂笑，彼此喊对方的名字。我才知道，她叫颜晴。

　　她说：“刚刚在荷花池，真的想一头栽下去。”阿答愤愤不平：“为什么要自杀，太不值得了，我替你阎了那个男人。”颜晴哈哈哈地笑得疯狂：“英雄所见略同，他说完分手，我便狠狠地给了他一脚，他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笑得那么大声，可我却看见她把脸靠在阿答的背上，明朗的月光里，眼泪一颗一颗小心地掉下来。

　　我坐在最后面，她坐在中间，我的半个屁股几乎是腾空的，所以只能死死抓着她。还好她穿肥大的背带工装裤，有许多口袋可以抓。我低下头，不想看见她哭。我想她是真的伤心了，我看见她的小细腿，人字拖，不停地颤抖。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把车开到了乡下，停在一片稻田中央。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渠边聊天，乡下的夜晚真的很安静，月光很亮，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也很轻，可还是听得清晰。于是我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前走，心里莫名的烦躁，便把路两边的垃圾桶统统推到了河里。

　　2．

　　我和阿答同一年出生，一起长大，一起读小学，一起读初中，一起辍学，一起找工作。我们都是那种得过且过，不想明天的人。阿答以前也有恋爱过，却从不当真，他有许多女朋友，我总笑他，只求数量，不求质量。但是这次，我直觉他认真了。

　　没多久，颜晴便搬过来我和阿答租的房子住。那是一套很小的一居室，颜晴过来之后，我只能住客厅。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只是有时候夜里听到他们打闹的声音，心里会有一点点觉得寂寞。我和阿答许多地方都很接近，惟独感情天壤之别，他的女朋友多得要掰着手指数，而我连初恋都没有过。阿答总是奚落我：“帅得不可救药，不追女崽，白白浪费一付好皮囊。”

　　颜晴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在家里，永远只穿一件阿答的大衬衫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害得我的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偶尔两个人视线相遇，她便嘿嘿地笑：“怎么，小处男，扛不住啦，姐姐帮你介绍一个？”阿答还帮腔：“男人好色，英雄本色。”

　　许多时候，下班之后，我也不回住的地方，一个人去打台球，或是去广场玩滑板。有一天晚上，阿答来找我，两个人在U形滑道狂飚，累了，躺在滑道里抽烟。阿答问：“怎么你最近不爱搭理我了？”我不说话。阿答又问：“我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我不说话。阿答站起来，问：“你是不是喜欢颜晴？”我狠狠地把手里的烟头弹出去，又狠狠地点点头。

　　阿答抡起手里的滑板砸在我的脑袋上，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阿答喊：“你还手啊，从小到大，你都比我能打，比我长得帅，比我聪明，比我会赚钱，颜晴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他把手里的滑板重重地砸在自己脑袋上：“你不打，我自己打。”

　　我抢过阿答手里的滑板，把它扔得远远的，他又用脑袋撞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颜晴过来了，她一把推开我，过去拉阿答。可是阿答疯了一样，不停地撞，不停地撞，砰砰砰地响，颜晴抱紧他，又被他甩开。颜晴踹他一脚，咆哮：“撞墙很帅吗，那我陪你撞啊。”她一头狠狠地撞在滑道上，然后整个人扑通一声栽下去。

　　3．

　　阿答把他的小摩托开成了小火箭，头上扎着的纱布战旗一般猎猎飞扬。风声太大，他声嘶力竭地喊：“我决定和颜晴分手。”我坐在后面，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喊：“我不要你施舍，也不要你怜悯，你的女人你拿走。”阿答喊：“我不是把颜晴让给你，我还没那么伟大，既然你喜欢，我也喜欢，又不能分两半，那我们都不要。”

　　我说：“你疯子。”阿答扭过头喊：“女人嘛，满大街都是，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风很大，他扭头的刹那，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溅到我的脸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看过他掉过眼泪，他最看不起男人哭。

　　那天晚上，我故意很晚才回去。路过荷花池街心公园，我一个人坐在栏杆上，看见有女孩子路过，便大声喊：“美女下车，美女下车……”我想我还是有一点小魅力的，因为有好几个女孩子听到我的呼喊，都停下车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跳河。”大多女孩子都是安慰我，只有一个女孩子说：“You jump，I jump。”

　　她也穿肥大的背带工装裤，人字拖，小腿细细的，上面刺一尾青色的鲤鱼。我差一点就动了心。可是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颜晴，她说：“你回来把阿答送到医院去，我搬不动他。”我回到家的时候，颜晴在平静地坐在沙发上吃方便面，阿答捂着腹部，绻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我问他：“怎么了？”他痛得说不出话。颜晴说：“他跟我说分手，我踹了他一脚。”

　　阿答不停地问护士：“没关系吧？有关系吗？我还是猛男吗？”护士说：“没关系的。”阿答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没必要分手，我有女朋友了。”阿答问：“真的吗？”我这才想起忘记跟那个女孩子要电话了，错失良缘。阿答嘿嘿笑：“刚刚那个护士姐姐也不错嘛，制服诱惑，派给你了。”我在他的痛处狠狠地再砸一拳：“小心护士姐姐阎了你，她可是专一的。”

　　4．

　　阿答出院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抽了颜晴一个耳光。颜晴当时正在煮方便面，她将一锅水朝阿答泼过去，还好当时水还没有开。我跟在后面，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颜晴看见我，立刻跳过来，她只穿了一件阿答的大衬衫，她掀起来，抱住我，两条细长的腿八爪鱼一样环住我：“你不是喜欢我吗，来啊，来啊。”

　　阿答看着我们冷笑，然后走进卫生间，他说：“我洗个脸，我需要冷静一下。”我奋力挣脱颜晴的怀抱，然后冲进房间，我开始收拾的自己的东西。颜晴还想过来缠我，被我一把推开：“我走，我走行吗？”颜晴跌坐在地板上的脏水里，扬着眉毛，挑衅地看着我，眼泪却掉下来。我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躲在阿答背后小心翼翼地掉眼泪，害怕被发现。

　　我走到楼梯口，阿答追出来，抢我的箱子，不让我走。他说：“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可我还是走了，甚至连箱子都不要了。阿答还想追我，可是颜晴追出来，死死地抱着他的腿，我看见他的球鞋一下一下踹在她的脑袋上，可她就是不撒手，蓬乱着头发，咬破了嘴唇。

　　后来我搬去了乡下住，我知道阿答一直找我，好几次我老远地听见他的破摩托突突突的声音，我都躲开了。我看见颜晴坐在后面，细细的胳臂牢牢地环紧他的腰，闭着眼睛，很安心地靠着他的后背。再后来，我听说他们结婚了，阿答很珍重地送了请柬去我家，可是我没有去，而是让花店送过去一大捧百合。我真心希望他们百年好合。

　　有一次，路过荷花池，街心公园的大屏幕在播《关注》，说是靠近乡下的公路两旁，垃圾桶总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推进河里……我停下来看。突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喊：“怎么，你又失恋啊？”回过头，一个穿肥大的工装裤的女孩子，扬着眉毛，笑笑地看着我。我看见她的小细腿，人字拖，还有一尾跃起的青色鲤鱼。她还在问：“怎么，你又失恋啊？”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我这样，算不算失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