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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草云雀

  一

  城太郎以为自己能找到回客栈的路,因此也没注意周围的建筑,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啊!是不是走错了?”城太郎开始怀疑起来,他前后看了一下。“来的时候好像没经过这里啊!”他确定自己走错了方向。

  这儿以一处古时的城寨遗迹为中心,周边是一圈武士住宅。城寨曾被其他藩国的军队占领过,毁坏得非常严重,现在基本是一片废墟。但是,其中一部分还是得以恢复,成为这一地区最高长官大久保长安的住宅。

  这处城寨和战国以后流行的平地城池不同,它极为古式,应该是土豪时代的城寨,因此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城墙和浮桥,只是背靠一座高大的灌木山。

  “啊!……是谁?……从那上面下来的是人吗?”城太郎所站位置的一边恰好是一处武士住宅的外墙。另一边则是田地和沼泽。田地和沼泽的尽头是一座险峻的高山,上面长满了灌木。此处既无道路,也看不到石阶,应该就是这座城寨的后身。就在这时,城太郎发现有人从长满灌木的绝壁上扔下一根绳子,然后悄悄地爬了下来。绳子的前端有一个铁钩,那人先将铁钩挂在绝壁的顶端,然后滑到绳子的最下端。双脚不断地寻找岩石和树根,等自己站稳之后,再挥舞绳子,让铁钩掉下来,重新挂好铁钩之后,再顺着绳子滑下来。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那个人影安全地到达了山脚下的田地,然后潜到灌木丛中,不知了去向。

  “那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啊?”强烈的好奇心让城太郎忘记了自己已经迷路,并且远离客栈这一事实。“……?”

  但是,即使他把眼睛瞪得再大,也看不到任何动静了。受好奇心的驱使,他不愿就此离去。他在道路旁边的树荫里藏了起来,希望那人过会儿会跨过田埂,走到自己面前。功夫不负有心人,城太郎的期望没有落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人终于跨过田埂,走了过来。“……不会吧!原来是偷柴火的山民。”

  当时确实有一些山民,趁着月黑风高,偷偷爬过险峻的悬崖,去别人的林区内偷柴火。要是真是偷柴火的山民的话,那城太郎的等待就太没意义了。但是,事情很快发生了转变,这一转变不仅满足了城太郎的好奇心,而且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变得恐惧,浑身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从田埂上走过来的那个人俨然没有注意到躲在树荫里的城太郎的小小的身影,他悠哉游哉地从城太郎面前走过。借着微光,城太郎看清了那个人,他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一路追随的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城太郎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切,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肯定是我认错人了。”他努力将自己刚才的意识从脑海中清除掉。这样一来,他就更加确认是自己认错了人——因为从逐渐走远的背影看来,那人脸上蒙着黑布,身上穿着夜行衣,脚上穿着轻便的草鞋,而且背上还背着一个重重的包裹,肩膀宽阔,腰身硬朗,怎么看都不像已经五十多岁的大藏先生。

  二

  刚才的人影,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向左一拐,走上一座山丘。城太郎没有多想,毫不迟疑地尾随而去。

  无论如何他也得找到回去的路,可是附近又没有能够问路的人,他只能跟在那人身后,希望过会儿能够看到客栈的灯光。

  但是,那名男子很快就走进了一条小路,他将重重的包裹放在路标旁,仔细辨认着路标上的文字。

  “啊?……奇怪了……还是很像大藏先生。”城太郎越来越觉得奇怪,他决定就这么一路尾随下去,探个究竟。那男子继续沿着山丘往上爬。城太郎跟在身后,也看了一眼那块路标,只见上面写着:

  首塚之松,在此之上。

  “啊,是那棵松树吧!”城太郎抬头望去,只见山丘顶上有一棵大松树。他紧跟着那人爬到山丘顶部,发现那男子正坐在松树底下抽烟。“这下可以确定了,这人肯定是大藏先生。”城太郎小声嘟哝着。

  在当时,农夫和商人根本抽不起烟草。南蛮人将烟草带到日本之后,教会了日本人抽烟,并开始在日本种植。但是在当时,烟草是非常昂贵的东西,即使在京都,若不是非常有钱的主,也抽不起烟草。更重要的是,当时日本人的体质还不适应烟草,有些人抽烟之后,会出现眩晕和口吐白沫等症状,但大家都知道抽烟的感觉是很爽的,所以将烟草视为一种“魔药”。

  据说,奥州的伊达政宗公等每年拿六十多万石俸禄的藩主,大多都喜好抽烟。书吏记载伊达政宗公的抽烟规律是:

  早上抽三根,傍晚抽四根,睡前抽一根。

  城太郎自然不会知道以上典故,他只知道很少有人抽得起烟草——而且城太郎也经常可以看到大藏先生用陶烟管抽烟。因为大藏先生是木曾的首富,所以城太郎对大藏先生抽烟一事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此刻看到首塚的松树下,如萤火一般或明或暗的烟头,城太郎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

  “他在做什么呢?”城太郎已经习惯于冒险,他悄悄地爬到那人附近的阴影里。他终于看清了。那男子悠闲地抽完烟草之后,猛地站起来,他脱掉夜行衣,摘掉面巾。

  没错,正是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大藏将蒙面用的黑布塞到腰间,绕着松树转了一圈,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铁锹。

  “……?”大藏先生以铁锹当杖,站在那里观赏着苍茫夜色。这时,城太郎也发现了,这个小山丘正是客栈一条街和武士住宅的接壤地。“嗯!”

  大藏满意地点点头。他用力将松树北侧的一块大石头撬开,然后一锹插进了下面松软的泥土中。

  三

  大藏挥动铁锹,全神贯注地挖着土。很快就挖出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坑。他抽出腰间蒙脸的黑布,擦了一把脸。“……?”草丛中有一块大石头,城太郎就藏在石头的阴影处。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注视着大藏的一举一动。城太郎感觉眼前的这个大藏先生和自己之前认识的大藏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成了!”大藏跳到洞穴里比画了一下,只剩一个头露在外面。他用力踩了踩洞穴的底部。

  城太郎心想,要是大藏先生把自己埋在坑里自杀的话,那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大藏从坑中爬出来,把松树下重重的包裹拖到大坑旁边,然后解开捆绑包裹的麻绳。

  城太郎本以为那个包裹就是一个包袱皮,没想到竟然是一件作战时穿的皮革背心,而且背心里面还有一层如帷幔一样的布。大藏小心翼翼地将布打开,里面装满了金子,数量多得惊人。而且还有好几块竹节金。本以为就这些黄金,可谁曾想他又将衣服解开,从前胸、后背,以及全身抖落下许多庆长金币。大藏捧起地上的金币,和其他金子混在一起,然后用布和皮革背心包好,像踢一只死狗一样,将黄金包裹给踢到了大坑里。

  接下来,大藏先生把坑填平,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又把石头挪回原处。为了不使刚刚翻动的新土引人注目,他还特意找来一些杂草和树枝堆在上面。

  一切处理妥当之后,大藏先生脱下草鞋和绑腿,并将它们跟圆锹绑在一起,丢到人烟罕至的杂草丛中。然后他穿好衣服,换上草鞋,胸前挂上和尚才用的头陀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啊!还真是有点累啊!”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山丘下走去。

  等大藏走远之后,城太郎也来到刚才埋黄金的地方瞅了瞅,发现一点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他感到非常惊奇,慨叹大藏埋黄金的手法简直就跟变魔术一样。

  “……糟了,我要是不先赶回去,他肯定会怀疑的!”城太郎看着城里的灯火,已经知道如何赶回去。他选择了一条和大藏不同的道路,如疾风般迅速向山丘下跑去。回到客栈之后,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二楼。进入房间一看,大藏还没有回来,城太郎也松了一口气。只见仆人助市在油灯下,靠着行李箱,孤独地睡着了,嘴角还流着哈喇子。“喂!助大哥,这样睡会着凉的!”

  城太郎故意摇醒他。“啊!城太,你回来了啊……”助市揉一揉眼睛。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呢?也没向我家主人禀报……”“你在说什么啊?”

  城太郎反问道。

  “我早就回来了,只是你睡着了,不知道而已。”

  “骗人!我亲眼见你带着一个角屋的妓女出去了——你这么小就撒谎,我看你将来怎么办?”

  没过多久,大藏就回来了,他拉开纸门打招呼说:“我回来了。”

  四

  客栈离江户还有十二三里地,要想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江户,那就必须早起。

  角屋的妓女们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八王子,而大藏先生、城太郎和助市三人则慢悠悠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才出发。

  他们离开客栈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助市和城太郎像往常一样,紧紧地跟在大藏先生身后。昨晚,城太郎目睹了大藏先生的所作所为,所以今天显得特别苦闷。“城太!”大藏先生回头望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城太郎。“今天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啊!”“嗯?……”

  “出什么事儿了吗?”“没有了!”

  “原先都蹦蹦跳跳的,今天怎么突然就老实了呢?”“其实啊!……大藏伯伯,我跟您直说了吧!如果这样一直跟着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师父,所以我想自己去找……不知您愿不愿意?”大藏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那可绝对不行。”若是在以往,城太郎肯定会拽起大藏的胳膊,撒娇缠他答应自己的要求,可是这次城太郎却缩了回来。“为……为什么啊?”他结结巴巴地问道。“我们休息一下吧!”

  大藏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武藏野的草地上。他挥挥手,让挑着行李箱的助市先走。

  “大藏伯伯,我想尽快找到我师父,所以您就让我自己去找吧!”“那怎么能行呢!我可放心不下。”大藏先生面露难色,拿出陶烟管,“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从今天开始,你就做我的养子吧!”这事儿可变得严重了,城太郎吓得咽了一口唾沫,他看见大藏先生满脸堆笑,觉得他可能是在开玩笑。

  “我不,我不想成为伯伯的养子。”“为什么呢?”“伯伯是城里的商人,可我想成为一名武士。”

  “若从根上说起,我也不算一个城里人。你若肯当我的养子,我一定帮你成为厉害的武士。”

  看来大藏先生是认真的,城太郎禁不住浑身发抖,他疑惑地问道:“伯伯为什么突然要收我为养子呢?”大藏先生猛地抓起城太郎的手,把他揽到自己胸前,然后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对他说:“因为你都看见了啊!小家伙。”“……嗯?”“你不是都看见了吗?”“……看,看到什么啊?”“昨晚我做的事啊!”

  “……”“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偷看我的秘密?”

  “……对不起!大藏伯伯。真的对不起,我没对任何人说。”“小点声!既然你已经都看到了,我也不想责备你,但作为补偿,你必须做我的养子。如果你不肯答应,虽然你很讨人喜欢,但我还是会杀了你——要么成为我的养子,要么去死,你自己选择一个吧!”

  五也许真的会被杀死,城太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您可千万别杀我啊!我还不想死!”

  城太郎就像一只被大藏捏在手心的云雀,他只能轻轻地求饶,怕自己一旦奋力挣扎,惹恼了大藏,立即就会被他捏死。

  但大藏俨然没有要杀死他的意思,他轻轻地把城太郎抱到自己的膝盖上。“这么说,你是要选择当我的养子了?”大藏用他那稀稀拉拉的胡子蹭着城太郎的脸颊。胡子扎在脸上的感觉非常疼。虽然大藏的动作比较柔和,但是手上的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再加上身上散发出的体臭,熏得城太郎苦不堪言。城太郎现在完全不知所措。若论危险程度,这次还不如以前的数次遭遇凶险,当时他都能够奋力向前,从容应对。可是,这次不同以往,他就像婴儿一样,发不出声,抽不出手,难以从大藏的膝盖上挣脱。

  “哪一个,你到底选哪一个?”“……”“想当我的养子,还是被杀掉?”“……”

  “喂!快点决定啊!”“……”

  城太郎哭起来。他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一把脸,结果整个脸都给搞花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被脸上的污垢染得漆黑,挂在鼻翼的两侧不再动了。

  “哭什么啊?当我养子不好吗?你要是想成为一名武士的话,那就再合适不过了。我一定会帮你成为一名杰出的武士。”

  “可是……”“可是什么?”“……”“有话快说!”“伯伯……”

  “嗯?”

  “可是……”

  “你真是要急死我了。男子汉大丈夫,别磨磨叽叽的!”

  “……可是……伯伯,您真的是小偷吗?”如果大藏稍一松手,城太郎应该可以迅速逃脱。可是,大藏的膝盖就如同深渊一般,任城太郎想尽一切办法也难以离开。“啊!哈哈哈!”大藏拍了拍城太郎因哭泣而一抖一抖的背。“就因为这个,你才不愿意做我的养子啊?”“……嗯!”城太郎点点头。大藏又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

  “我确实是一名天下大盗,但我和那些专偷穷人和劳苦百姓的小偷不同。你看德川家康、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天下大盗,只是窃取的是国家政权而已——只要你跟着我,把目光放远点,以后就会明白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了。”

  “这么说来,伯伯您不是小偷啊!”“我不会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的——我做的是更大的事业!”考虑到城太郎年纪尚轻,解释深了他也理解不了,所以大藏先生就只好先说这些了。

  他将城太郎从膝盖上放下。

  “我们出发吧!别再哭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养子了。你放心,我会疼你爱你的。不过,昨晚的事儿可千万别跟他人说呀——你要是说了,我就立刻把你的头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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