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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刨花(2)

  小次郎扔下木剑,来到井边洗手。刚才被他打死的那名随从的尸体还在井边,就像一块魔芋粉一样,软塌塌的,脸色惨白。小次郎若无其事地在水井边洗着手,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洗完之后,他笑嘻嘻地对众人说: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非常热闹……你们对那儿很熟的吧!今晚谁愿意带我去溜达溜达啊?”

  四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小次郎这种既自负又率真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你还没去过葭原啊!那得一定要去看看。本来我想亲自陪你去转转,可是现在死了一个人,我得善后,没法陪你了。”半瓦给菰十郎和小六一些钱,吩咐他们一定要把小次郎陪好。“你们带先生好好玩。”

  出门时,半瓦又特意叮嘱说:“你们别光顾着自己玩,要带着先生四处走走!”菰十郎和小六出门之后就把大把头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兄弟啊,要是每天都有这种美差就好了!”“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今后您一定要经常到葭原玩啊!”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哈,哈,哈!好的,以后我经常带你们出来啊!”小次郎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太阳落山之后,江户变得一片黑暗。京都夜里不会这么黑,奈良和大阪一到晚上就灯火通明。虽然小次郎来江户已经一年多了,但还是不习惯走夜路。“这路太难走了,要是带灯笼来就好了!”“先生,挑着灯笼逛花街柳巷会被别人耻笑的。小心,前面有个土堆,从旁边走吧!”“怎么到处都是水啊——我刚才还滑到了芦苇荡里,把鞋都给弄湿了。”前方的水面被映得通红,河面上方的天空也一样发出红光。远处现出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屋,房屋上方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先生,那里就是葭原。”

  “哦……”小次郎眼睛瞪得溜圆。三人迅速走过了一座桥,但小次郎又重新折回到桥头。

  “这桥怎么叫这个名字?”他看着桥桩上的字,好奇地问。“这是父亲桥。”

  “我知道这叫父亲桥,上面都写着呢!我是想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庄司甚内开辟了这条街巷。不过,花街里的妓女经常哼一支小曲,里面老提到父亲二字。我给您唱几句啊。”菰十郎望着花街里的璀璨灯火,低声哼唱着。

  父亲是那竹窗棂,

  每一节都令人怀念。

  父亲是那竹窗棂,一夜签下卖身契。父亲是那竹窗棂,女儿我千世万世终为奴。

  ……女儿就要离故乡,切莫拉我衣袖徒悲伤。

  “先生,这个借给您用吧!”“这是什么东西?”“挡脸用的,免得别人认出你。”菰十郎和小六拿出暗红色的毛巾,把头包住。“哦,原来如此!”

  小次郎也学他们,接过毛巾,包住前额的刘海,然后在下巴底下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儿。

  “一看就是一大侠!”“真的好像!”

  二人夸赞着小次郎,一起过了桥。在灯火的辉映下,所有行人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晕,大街上人流如织,一派热闹景象。

  五

  三人慢悠悠地逛着一家家妓院。有的妓院门前挂着暗红色的厚布帘,有的妓院则挂着浅黄色的条纹布帘。有些布帘的下方还挂着铃铛,一旦有人进来,就叮当作响。妓女们听到铃铛响后,就会倚在窗口,让客人挑选。

  “先生,虽然您挡着脸,但还是被人认出来了呀!”“不会吧?”

  “您说是第一次来葭原,可是刚才那家店里的一个妓女见到您之后,就立即躲到屏风后面去了。她和您是什么关系啊?要从实招来啊!”

  菰十郎、小六和小次郎开着玩笑,可是小次郎却没有一点印象。“那就奇怪了,那妓女长得什么样呢?”“您就糊弄我们吧!走,我们回去,到楼上您就见到了。”“不骗你们,我真的是第一次来。”“什么也别说了,咱回去看看啊!”三人说笑着回到刚才那家妓院。这家店的店徽是一朵三叶柏,被门帘分成了三块,在门帘边上写着“角屋”二字。

  屋里的柱子和回廊也都稍显粗糙,犹如寺庙一般。此外,房檐下还乱七八糟地堆着许多潮湿的芦苇。房屋装修得也很没品位,而且家具和帐子都是新的,晃得人眼晕。

  三人来到二楼坐定,先前客人留下的残羹剩饭和餐巾纸都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凌乱。

  打扫卫生的女人就像一个农妇,大手大脚地收拾着桌面。有一个名叫阿直婆的老年人,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要是这么连着干三年的话,可能累得连小命都没有了。

  “这家妓院怎么这个样啊!”小次郎望着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接缝,失望地说。“嗯,确实有点差劲。”

  菰十郎回应道。阿直婆听到他们的谈话,赶紧过来解释说:

  “这里是临时搭建的,我们正在后面盖大屋子。等装修好了,那要比京都和伏见所有的妓院都要豪华。”

  阿直婆说完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小次郎的脸。“武士大人,我感觉您好面熟啊!对了,去年我们从伏见来的路上见过您。”

  小次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经她这么一提醒,他想起去年在小佛岭上遇见过角屋一行,而且老板正是庄司甚内。

  “哦,是啊!……我们真是太有缘了!”小次郎觉得非常有趣,菰十郎调侃他说:“岂止是有缘啊!而且这店里还有先生的熟人哪!”菰十郎向阿直婆详细描述了那名女子的相貌和衣着,并吩咐阿直婆赶紧把那女子叫过来。“好的,我知道是谁了!”

  阿直婆说完之后就去寻找,可是等了好久,依然没见人来。菰十郎和小六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就走进环廊一探究竟。他们走出屋子才发现,整个店里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喂,喂!”两人用力拍手,吆喝阿直婆,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让我去叫的那位姑娘突然不见了啊!”“奇怪,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我把这事告诉老板了,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以前在小佛岭上,我家老板与你们一起来的武士大人聊天的时候,这姑娘就曾丢失过。”

  六

  周围都是新盖的房子,虽然上了梁,也盖了屋顶,但是墙壁还没有安,隔板也没有,所以喊起来特别通透。

  “——花桐姑娘,花桐姑娘!”远处传来呼唤声。朱实把自己藏在刨花和木材之间,那刨花堆得就像小山一样,所以外人根本找不到。朱实发现寻找自己的人已经从这儿经过了好几次,但都没有发现自己。

  “……”朱实屏气凝神,不敢弄出一点动静。“花桐”这个名字是她来角屋之后才取的艺名。

  “……烦死了,我不想见到那个人。”一开始,朱实是因为讨厌小次郎,所以才躲起来。可在她躲藏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厌恶的不仅是小次郎,还有更多的男人。清十郎可恶。小次郎可恶。在八王子趁着自己醉酒,在饲料库房强奸自己的那些浪人,也非常可恶。现在,每天晚上玩弄自己的那些嫖客也都非常可恶。总之,天底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所有男人都可恶。可是,她又在苦苦寻找着一个能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一个像武藏那样的男人。哪怕长得很像武藏也可以。她曾经想过,要是碰见一个像武藏的人,那就和他私奔。哪怕不是真爱,那也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些安慰。遗憾的是在嫖客中,还真没发现类似的人。

  朱实苦苦地求着,苦苦地恋着,可她发现到头来自己和武藏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缘分也越来越淡了,只有酒量愈来愈好。

  “花桐……花桐。”这片工地紧挨着角屋的后门,老板甚内呼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小次郎等三人也站在了空地上。朱实躲在暗处,看见老板不断向那三人做着解释和道歉。那三人终于转身,朝外面的街上走去。也许是不想再等了,放弃了吧!朱实松了一口气,从刨花堆中露出头来。

  “——哎呀!花桐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厨房的女工率先发现了她,大声地呼喊着。“……嘘!”朱实把手指挡在嘴边,示意她别那么大声。“给我口冷酒!”

  “什么?你要喝酒?”“嗯!”

  那女工见朱实脸色苍白,怪吓人的,就赶紧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朱实眼睛一闭,脖子一仰,把整杯酒都灌了下去。

  “……呀!花桐姑娘,你要去哪里啊?”“啰唆死了!我洗洗脚,然后上楼。”厨房的女工这才放心下来,打开门放她走了。朱实随便找了一双鞋,脚也没洗就踩了上去。“啊!舒服……”她摇摇晃晃地往大街上走去。

  在红色的灯光下,满大街都是逛妓院的嫖客,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朱实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朱实快步向前走着,很快灯光就暗了下来,水面上倒映出天上的点点繁星——她正望着水面发呆,突然从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啊!不好,好像是角屋的灯笼。这帮浑蛋,趁女人迷茫的时候,骗她们出卖自己的肉体,然后拼命地压榨她们——用她们的卖身钱去盖大房子……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朱实敌视世间的一切,她漫无目的地拼命往前跑着。沾在头发上的刨花随着她的跑动,在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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