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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急信

  一

  但马守宗矩才三十八岁。

  他并不具备敏捷、刚毅等气质。与其说他是聪明人,注重精神层面,不如说他是理性的人。

  在这一点,但马守与英明的父亲石舟斋不同,与侄子兵库的天才型特质也多少有些不同。

  大御所家康向柳生家下达了,想找一位能担任秀忠老师的人并且让他来江户的命令后,石舟斋立刻从子、孙、外甥、弟子等人中,大规模遴选人才。

  让但马守来吧!这样决定,是因为石舟斋觉得但马守聪明、温和的性格更适合这个差使。柳生家的基本信条是“兵法大治天下”。这也是石舟斋晚年的信条。所以他认为能担任将军家指导职务的人,除了但马守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另外,家康给孩子秀忠寻找剑道的老师,并不完全是为了让他能在剑术上有所长进。

  家康自己也曾师从奥山某学习剑术,其目的是在领悟治国的道理——要真正能够比较好地自成一派,除了个人能力的强弱,还应该把握好——天下统治之剑,这个原则。

  要想领悟些治国的道理,也必须抱有这样的觉悟。但是,胜利、彻底获胜、无论如何打败对方获得生存——这是剑道的出发点,也是最终的目标。所以有人可能会认为在面临个人比试的时候,以上观点可以放在次要位置,这样的借口是不成立的。

  不,其实也可以认为是柳生家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才必须考虑到这些,必须在这方面比别的流派做得好。

  这也正是但马守的苦闷之处——他非常光荣地来到江户,被看作是一门之中的幸运儿,事实上,他也是在经受了非同一般的考验后,才获得这个机会的。

  “真羡慕侄子!”但马守每次见到兵库,总会在心里这样暗自低语。“也好想能像他那样啊!”

  但是从但马守所处的立场和他的性格来看,他是没有办法像兵库那样自由自在的。

  兵库现在正穿过那边的桥廊,向但马守的房间走来。这个房屋是以豪壮为原则建造的,没有使用京工匠,为了模仿镰仓建筑风格,特意请来了地方上的工匠。这附近树稀山低,但马守住在这样的房屋中,可以解对柳生庄那个豪放风格的家宅的怀念之苦。

  “叔父!”兵库向里面望着,跪下了。

  但马守知道是他来了,向中庭的草坪上望去,应道:“是兵库吗?”

  “不知您现在是否方便?”“有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就是听说……”“进来吧!”

  “那么……”兵库走进屋子并坐下了。

  虽然礼节烦琐,但是这是家风。在兵库看来,自己可以在祖父石舟斋面前表现出类似恃宠而骄的举动,但是在叔父这里,却完全不可以,叔父让人感觉难以接近。他总是端然而坐,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他有些可怜。

  二

  但马守向来话很少,这次见到兵库来,突然问起:

  “阿通呢?”

  “回去了。”兵库答道,“去以前经常去的冰川之社参拜了,她回来的时候骑在马背上,任马到处乱走,耽误了时辰。”

  “你去接的她吗?”“是的。”

  “……”蜡烛的光亮照耀着但马守的侧脸,但马守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就这样把一个年轻女子留在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也跟助九郎说过了,你们找适当的时机,了解一下她是否还有别的去处。”“……但是。”

  兵库有些犹豫的样子,“听说她的身世蛮可怜的,也没有什么亲人了。怕是除了这里,不再有容身之处了。”“如果这样想的话,这样的事怕是没完没了了。”

  “祖父大人也曾说过——她是一个性情不错的姑娘。”

  “没说她不好——可是在这个年轻男子众多的府内,长久安置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让前来拜访的人怎么看,武士们也会被迷乱心性的。”

  “……”自己还没有妻室,对阿通也没有过什么说不出口的龌龊想法。兵库没想到叔父会私下向自己提出意见。不过,叔父这番话,也可能是为他自己而说的。但马守有一个权贵家庭出身的、过着深居简出生活的妻子,外人很难知道她与但马守是否和睦——但是,对于一名身处深宅的年轻女性来说,夫君身边经常出现像阿通这样的女性,绝不是件痛快的事。

  今晚会不会也会闹得比较不愉快——时常看到但马守一个人在外屋一副寂然的样子。

  (夫妻间发生了什么了吧?)况且,以但马守那认真的脾气,他绝不会因为是女人的话,就随随便便大喝一声,“住嘴——”对外,他时刻铭记自己是将军家师父,注意言行。对于妻室,他也总是凡事认真的样子,注意一些原本不必要的事情。

  ——这样的但马守从不轻易对别人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时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我会和助九郎商量一下,把这件事处理好。阿通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体察到叔父的心思,兵库说道。但马守又嘱咐了句,“最好尽快。”

  此时,木村助九郎刚好走到偏房处,“大人。”

  说着,助九郎将手中信匣放在面前,坐在了远离灯影的地方。“怎么了?”但马守扭头望去,助九郎稍向前移了下双膝,说道,“刚刚,从家乡那边过来一名快马信使。”

  三

  “——快马?”但马守声音发颤,担心自己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兵库也几乎是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是因为不好说出口,所以只是将助九郎面前的信匣取了过来,“什么事呢?”

  说着,将信匣递到了叔父的手中。

  但马守打开信件。是故乡柳生庄的总管——庄田喜左卫门传来的飞马告急信,潦草的书写也彰显着事情的紧急程度:

  大祖(石舟斋)大人御事依旧是患病一事这次情形非同小可非常担心,唯恐有事可是大人依旧坚强刚毅叮嘱说即使身有不测因为但马守担当着将军家师父的大任也不用让他回乡虽说如此,但作为臣下我们商议后,觉得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急信告知您此事“……病危。”但马守、兵库都不由得小声自语道,一时黯然。

  兵库看着叔父,他的表情像是已经有了决断。即使在这种场合下,也能不慌不乱,马上有所决断,不得不佩服但马守的聪明之处。兵库目前心里一团糟,祖父去世的样子、故乡家臣们的叹息等——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兵库。”

  “是。”“能不能代我回去一趟?”“明白。”

  “江户这边——一切请他老人家放心。”“我会传达的。”

  “也拜托看护了。”“是。”

  “因为是急信,所以应该是状况很不好了。拜托神佛保佑……快些吧。希望能来得及。”

  “——那么!”“现在能出发吗?”

  “我随时可以出发。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帮上忙。”兵库向叔父告辞,赶紧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他进行行装准备的时候——这个故乡传来的噩耗已经被传得连仆人都晓得了,整个府内弥漫着忧伤的气息。阿通不知何时悄悄地来到了他的房间,她已经先一步做好了出门准备,“——兵库大人。请带我一起过去吧!”

  阿通哭着请求着。“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是至少想到石舟斋大人的枕边探望,尽一点微薄之力,回报大人的恩情。在柳生庄曾承蒙厚恩,现在在江户的宅邸所受的待遇,恐怕也是仰仗了大人……请带我一同前去吧!”

  兵库了解阿通的性情。若是叔父的话,恐怕会拒绝她,但是他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请求。

  更何况,刚刚但马守的那一番话,这正是个好机会也说不定,“好。但是,我们必须快马加鞭。虽说是乘坐马车或轿舆,你能跟得上我吗?”

  兵库追问道。“可以,不管如何紧急——”

  阿通非常欣喜的样子,擦干眼泪,赶紧帮助兵库进行准备。

  四

  阿通又去但马守宗矩的房屋内,向但马守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并行礼答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噢,能过去啊。想必看到你,病人一定会很高兴的!”但马守也没有异议。

  “路上小心!”送盘缠、饯行等,大家满怀离别之情。家臣们打开门,在门两侧目送他们。“告辞。”兵库向他们一一告辞后,带着阿通离开了。

  阿通将底襟提高,束上腰带,带上市女笠,拿起拐杖——又在肩上担上了藤花,看起来很像大津绘的藤娘——大家都依依不舍,因为明天起将不再能看到温婉的她。

  乘坐之物,在所路过的驿道处雇用,兵库和阿通打算争取晚上能赶到三轩家附近。

  兵库告诉阿通,他们出了大山街道后,会乘坐玉川的渡船,最后向东海道方向走。

  阿通的市女笠已经被夜露打湿了。沿着长满深草的谷间川,一直走到了宽阔的坡道处。

  “道玄坡。”

  兵库自言自语般地告诉阿通。

  这里自镰仓时代以来,便成为关东往来之冲要,现在道路被拓宽了许多,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着左右的小山峰,到了夜晚,周围一片寂静。

  “是不是觉得很孤单啊,都没什么人影。”兵库大跨步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等下阿通。“没有啊!”

  阿通加快了脚步。如果因为自己,而延迟到达柳生庄,让病人久等,那就太过意不去了。“这里可是山贼经常出没的地方。”

  “山贼。”阿通睁大了眼睛。兵库笑了,“这是从前的事情。和田义盛一族的道玄太郎之类,曾沦落为山贼,驻扎于附近洞穴之中。”

  “不要讲这么吓人的事了。”“我讲是因为你觉得这里还不够寂静吓人的。”“啊,你真坏!”

  “哈哈哈哈……”

  兵库的笑声在四周黑暗的树丛中回响。不知为什么,兵库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是因为祖父病笃才踏上旅途的——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存在,只是没想到会有机会和阿通一起踏上旅途。

  “——啊呀!”阿通好像看到了什么,后退了几步。“怎么了?”兵库的手无意识地护在阿通的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哪儿?”

  “咦,是个孩子。在那边的路旁坐着呢……怎么回事,他还在念叨着什么,真是让人害怕。”

  “……”兵库走进一看,是今天黄昏,和阿通一同回宅邸时,碰见的那个在躲在草丛中的孩子。

  五一看到兵库和阿通,伊织“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畜生。”

  伊织边叫着边劈刀砍来。

  “啊——”

  听到阿通的叫声,伊织又专对准阿通砍来,“狐狸。这只狐狸。”

  他就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上来就是一刀,兵库也被逼得毫无防备地后退一步。可是毕竟是个孩子,力气不大,拿的又是把小刀,所以没多大的杀伤力。不过他此时的表情却不容小觑。

  “狐狸,狐狸!”伊织的声音像个老太婆一样,有些嘶哑。兵库对于他的举动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避开他的刀,观望着。“——想怎么样!”

  伊织挥着刀,一刀劈在身旁的一棵较高的灌木上,灌木的一部分啪嚓一声落在草丛中,他自己也顺着惯性软绵绵地坐在了地上。

  “想怎么样!狐狸!”肩膀因为喘息而一耸一耸的。

  那样子就像刚刚费劲全力浴血杀敌了一样。兵库微笑着朝阿通望去。“好可怜,这个孩子好像被狐狸附体了!”“……是啊,这样说来,他的眼睛好吓人!”

  “就像狐狸一样。”“能不能帮帮他?”

  “疯子和傻子,是没办法应付的。然而这种情况,小菜一碟!”兵库来到伊织的面前,盯着他的脸。哇的一声,眼睛翻白的伊织再次拿起刀,“畜、畜生,还在啊?”伊织刚想站起来,被兵库的一声大喝给镇住了。

  “喂——”

  兵库横抱起伊织跑了起来。下了坡道后,有一座刚刚路过的桥。一直跑到桥上,兵库提着伊织的两只脚,将伊织头朝下吊在栏杆外。

  “啊,妈妈!”伊织尖叫,“爸爸!”

  兵库还是不放下他。最后,伊织带着哭腔道,“先生。救救我!”

  阿通从后面追赶了过来,看到兵库正在吊着伊织,能想象得到那种不适的感觉,“不行,不行,兵库大人!不要对孩子做这么过分的事。”兵库终于将伊织移回桥面,“已经差不多了吧!”

  说着,兵库放开了手。哇、哇……伊织大哭。仿佛在因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听到自己的哭声而悲伤,越哭越大声。阿通走到他的身旁,轻轻抚上他的肩。他已经不像刚刚那般用力地耸着肩了。

  “……你是哪里的孩子?”伊织边抽泣边指道,“那边——”“那边……哪边?”“江户。”

  “江户的?”

  “伯乐町。”“啊,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来送信的,迷路了。”“白天就一直在赶路了吧?”

  “不——”

  伊织摇着头,心情稍平复了些。

  “从昨天开始。”

  “啊……已经迷路两天了呀!”

  阿通顿生怜悯之情。

  六阿通于是又问道:“送信的,送去哪里?”

  伊织就像正等着别人问一样,“柳生大人——”

  然后从怀里掏出拼了命保护的、已经皱巴巴的信纸,通过星光可以隐约看到上面的文字,“这是给柳生府上一名木村助九郎大人的信。”伊织又补充道。

  唉,伊织为什么不此时把这封信给好不容易遇到的如此亲切的人看看呢?是因为使命在身,不容闪失吗?还是不可预测的命运之类的,悄悄地不让伊织这样做。而此时对于阿通来说,伊织紧握的这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信纸,比七夕的星星还珍贵。这是来自这几年,只能在梦里相见的,连封信都不曾收到过的人的手笔。

  ——真是天赐机缘。

  虽然阿通很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兵库大人,这个孩子在找府上的木村大人!”阿通回头望向兵库。

  “好像是完全辨别不清方向了啊——孩子,已经就在附近了。沿着这条河再走走,然后向左方转。那有一个三岔口,在那里再向黑红松那边走。”

  “会不会又被狐狸附体啊?”阿通有些担心。

  伊织则像周围终于云开雾散了一样,又重拾了自信,“谢谢!”

  说着,跑了出去。沿着涩谷川,再稍走走啊,他琢磨着,停住了脚步。“再向左,向左走!”一边再次确认着方位,一边用手指着路嘀咕着。“嗯——”

  兵库在后面点着头目送着他,“前面比较黑,路上小心。”

  ——已经没什么回音了。伊织的背影就像被满布绿叶的山丘小路给吸了进去一样,不多时就消失不见了。

  兵库和阿通还在桥的栏杆处站着,向那边望着,“挺机灵的,这个小孩儿!”

  “有些小聪明。”她在心中暗自拿伊织和城太郎比较着。

  她记忆中的城太郎,和现在的伊织差不多高,算算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紧接着阿通对武藏的爱恋般的思念又涌上心头。

  (会在什么地方碰到吧?)阿通幻想着。对于这种由相思之苦所带来的煎熬,阿通已经习惯了。“喂,快点。今晚我们必须加紧赶路了。不能再耽误行程了!”兵库像是也在告诫自己般说道。他也明白自己平日里那总是过于悠闲的缺点。

  ——阿通赶紧跟上,心却留在了路边的草上,也不和兵库讲话,独自想着心事。

  (这些花花草草,是不是被武藏大人踩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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