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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3)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 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倒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明书辑略》一书,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送了厚礼打点。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即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得只是叹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百姓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 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因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珑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到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也怕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坼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到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院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约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是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命书童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得:“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奇,当即命书童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童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日无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童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 这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塌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 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即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呤不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这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圆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贵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一盒,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到广东盘亘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蔬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恶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做鹰犬,欺压汉人,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的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袍子,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动,说不定便能将清兵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有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一盒淡淡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查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讽,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向来和自己不甚投机,倘若钦差大人回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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