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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爱河纵涸须千劫 苦海难量为一慈(4)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郁抑稍减,低声道:“吴三桂这厮善能用兵,手下猛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连兵,倒也棘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后动,一动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只是诗云子曰读得多了,突然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他今日见到父亲,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摒诸门外,不知今后是否再能相见,深感凄伤,幸得韦小宝出言相趣,稍解愁怀,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更激发了胸中雄心。
    他站起身来,在庭中取了四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他们联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倒容易对付。”说着轻轻一脚,踢开石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势同水火,自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将第三块石头也踢开了,只留下最大的一块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
    韦小宝问道:“皇上,这是吴三桂?”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奸贼,自己老不死,却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当真拉开裤子,便在石头上撒尿,笑道:“你也来。”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 ……’”心想“横扫千军”这四字用在这里不妥,突然想起说书先生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作“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淹七军。”
    康熙更是好笑,缚好裤子,笑道:“哪一日咱们捉到这臭贼,便当真在他身上撒尿。”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然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韦小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之后,急速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可终身遗恨无穷,罪不可逭了。”韦小宝奇道:“奴才没给给您什么密报啊。”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他们说见到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那武官叫马宝,是吴三桂那厮手下的总兵。他们和喇嘛勾结谋叛,意欲不利于父皇。”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原来如此!奴才见他们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吴三桂的部下。”其实那些人的姓名来历,他早已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追寻那绿衣女郎的,顺便诬陷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皇帝赶上五台山来。
    康熙道:“这三伙人后来分了手。侍卫张康年跟踪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我。我一听之下,岂不有急?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罗里罗索的仪式一大套,我虽下旨一切从简,还是迟到了一天。”
    韦小宝道:“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派遣数千喇嘛,前来得罪老皇爷,那……那不是公然造反么?”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手下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一定反!一定反!如果他是好人,怎会差遣手下大将,去和这些恶喇嘛暗害老皇爷?”
    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咱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韦小宝急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 顿了顿,说道:“父皇刚才叮嘱我,能够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是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吴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韦小宝接口道:“简直大大的不好玩。”康熙一笑,道:“对于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大好事。小桂子,你想玩,几时我带你去辽东打黑熊,打老虎。”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康熙望着禅房,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今……”慢慢的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地,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韦小宝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前锋营都统,护军营都统都候在殿中,见皇帝出来,跪下参见。群臣站起,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识见卓越,处事明断,朝中大臣都对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韦小宝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韦小宝这小家伙逗得皇上哭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什么玩意儿。” 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喇嘛,在清凉寺外罗里罗苏争闹,不知何故,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
    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带上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倔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康熙突然叽哩咕噜的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了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蒙古喇嘛,并非来自西藏,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话。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里去,朕要密审。” 多隆道:“是。”将三人拉入殿旁一间经房。
    康熙向韦小宝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韦小宝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用蒙古语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韦小形容词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吓,若康熙神色温和,他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
    康熙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韦小宝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奇怪了。”韦小宝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
    康熙又想了一会,问道:“小桂子,父皇在这里出家,这事有几个人知道?”韦小宝道:“除了皇上和奴才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父玉林大师,他师弟行颠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似乎并不知道详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
    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在内,再加我和你,也不过六人。可是我刚才盘问那蒙古喇嘛,他说是奉了西藏拉萨达赖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一位和尚去西藏。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他最后说,好像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陀罗尼咒语,活佛要他去传授密咒,好光大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样骗他,他就信以为真。”
    韦小宝道:“是,那西藏活佛是否知道老皇爷的身份,现下难以明白,不过那个挑拔活佛,前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内情。”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突然害怕起来,说道:“皇上,奴才可的的确确守口如……如什么的,知道事关重大,连做梦也没泄漏过半句。”康熙道:“你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颠两位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晦聪方丈和澄光大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们是有德高僧,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贱人了。”韦小宝道:“对!对!一定是这老……老……”
    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当然担心事情败露。她杀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然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在我身边。哼,这老贱人哪里睡得着觉?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她才得平安。”
    韦小宝心想:“老婊子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老皇爷未死,一定去禀服了洪教主。看来这些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洪教主有关。”只是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这事可不能跟皇上提及。康熙见他脸色有异,问道:“怎么?”韦小宝忙道:“奴才心想……心想…… 皇上的推想半点不错,一定是这老……太后说出去的。除她之外,不能更有旁人。”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的道:“这贱人害死我亲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我……我不将这贱人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却如何是好?”
    韦小宝心想:“老皇爷不许你杀老婊子,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老子是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不过这件事说穿可就不灵了。”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行了。”
    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他凝视半晌,点一点头,道:“不错,这贱人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做西藏活佛。普天下的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更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
    韦小宝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皇上金口一出,那就难挽回,可得抢在头里。”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奴才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一做活佛,再也难以跟你在一起。西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这几句倒不是假话。他和康熙相处日久两人年岁相若,言谈设机,虽然一个是小皇帝,一个是小侍卫,已如好朋友一般。倘若远远分开,大家也真都舍不得。
    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朕有赏赐。”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联祟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韦小玉在这里作朕替身,代我出家为僧,大大有功。”韦小宝也磕头谢恩。
    康熙道:“现今韦小宝作朕替身为期已满,随我回京,轮到察乐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一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官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公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察尔珠一怔,虽然不大愿意,也只好谢恩。
    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将五台山的众喇嘛都锁拿了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达赖活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弘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七八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西藏。”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
    韦小宝大喜:“老子逃出生天,从此不必做和尚了。”又想:“这些喇嘛再过得七八十年,还有命回家么?他们大胆冒犯老皇爷,皇上宽洪大量,不杀他们的头。监禁一世,那是大大的便宜了。”
    康熙又道:“韦小宝,升你为骁骑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察尔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后,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
    韦小宝也不怎样,心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么一回事。察尔珠却十分喜欢,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得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贝子公侯,都得屈膝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什么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间石上溅满了知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如来和文殊菩萨,便后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小庙早已焚毁一空,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逃出,不免便烧在庙中,我……我……”一时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额图布施白银二千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因此银子也不便多给。
    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见这位小施主随从众多,气派极大,自必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之流。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都看不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么?” 韦小宝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动,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疾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
    康熙急忙后退,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那人扑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
    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拦。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人各施绝技化开,可是众僧虎爪手、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此人。众僧惊诧之下,都是心念一闪:“天下竟有如此人物!”
    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
    韦小宝急跃而上,挡在康熙身前,噗的一声,剑尖刺正他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韦小宝胸口剧痛,他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挥去,将敌剑斩为两截。
    那白衣僧一呆。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挡架。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韦小宝领口,突然间身子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极快,殿上空有三十门名少林高手,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挡。
    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后山白影晃动,竟已在十余丈处,这人轻劲之佳,实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间,那团白色人影已翻过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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