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4)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後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甚麽大炮短统,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哪里?咱们拿了去轰吴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後,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精铁,就大大不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儿的都叫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对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著,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决不会起甚麽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胡里胡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甚麽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鳖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後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麽‘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甚麽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是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从此再也没入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尸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 “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著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著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著蜡烛,双儿手里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後,“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 “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月金漆箱中。
    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韦小宝见她一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罢,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紧?”说著伸手便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心头微感沮丧,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 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格格一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韦小宝笑道:“我甚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著恼,故意让我抱住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土来自己房外守卫。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心中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己来做好人。”於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住。韦小宝每晚观看出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著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问道:“甚麽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拼起一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 “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麽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小宝道: “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是哪一天?”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光。”双儿双眼中闪耀著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麽?”
    韦小宝跟著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著向她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著放开了她,拉著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麽?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著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著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甚麽?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著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著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甚麽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戍,亲个嘴儿。”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甚麽意思。
    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甚麽叽哩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问:“那在甚麽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
    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妈的河,甚麽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那是另有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麽?”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复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著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同类推荐 七夜雪 破碎虚空 隆庆天下 名剑风流 光明皇帝 圆月弯刀 斩春 绛雪玄霜 美女江山一锅煮 边城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