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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子浮踪寄若萍(8)

    韦小宝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说道:“阿珂,快出声,你在哪里?”阿珂心道:“你就杀了我头,我也不作声。”韦小宝道:“好,你不说,我一呀摸,二呀摸,一个个的摸将过来,总要摸到你为止。”忽然唱起小调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儿。美人脸蛋象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调,双手乱摸。
    忽听得院子中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妓院一起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韦小宝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喜,正要从被窝里钻出来,不料来人走动好快,火光亮处,已到了甘露厅中,只听得玄贞道人叫道:“韦大人,你在这里吗?”语音甚是焦急。韦小宝脱口答道:“我在这里!”
    天地会群雄发觉不见了韦小宝,生怕他遇险,出来找寻,知他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吃一惊,直听到他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韦小宝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忙站起来放下帐子,至于两只脚踏在谁的身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爽晕倒在床前,都感诧异。又有人叫:“韦大人,韦大人!”韦小宝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可揭开帐子。”
    众人听到他声音,都欢呼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
    韦小宝藉着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伙儿这场功劳不小。”
    众人大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没,其时也不便多问。
    韦小宝吩咐将郑克爽绑起,用轿子将阿琪送去行辕,随即将帐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大床抬回钦差行辕。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 韦小宝骂道:“笨东西,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吆喝传令。众亲兵一齐动手,将丽春院墙壁拆开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
    其时天已大明,大床在扬州大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吩咐,立时下令拆墙,将大床抬入花厅,放在厅心。韦小宝传下将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将领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头陀等前来劫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韦小宝心想:“刚才在丽春院之中,如此良机,七个美女却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过了谁,还有谁没抱。咱们从头来过,还是打从一呀摸开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开帐子,扑上床去。
    突觉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拉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他颈中,正是洪夫人。隔了这些时候,迷春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女都已醒转。双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广,床中七女谁也不敢动弹,不敢出声。此刻韦小宝又想享温柔艳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鬼,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戏耍!”韦小宝吓得魂飞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戏耍,这个……那个……”洪夫人道:“你唱的是什么小调?”韦小宝笑道:“这是妓院里胡乱听来的,当不得真。”洪夫人低声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韦小宝笑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
    洪夫人见他说这几句话时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啐了一口,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韦小宝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令好了。”韦小宝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辫子,喝道:“什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是用力一扯。韦小宝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统兵官听得他说什么总督、尚书,已然大为起疑,待听他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什么事?”韦小宝叫道:“没……没什么!哎唷,我的妈啊!”众将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洪夫人心下气恼,提起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又叫:“我的妈啊,别打儿子!”洪夫人虽不知他叫人为娘,就是骂人婊子,但见他如此惫懒,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后“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臂软软垂下。
    洪夫人一惊,回头看是谁点了她穴道,见背后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后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师姊点你的。”她见到点洪夫人穴道的是双儿。毛东珠提起手来,打了沐剑屏一掌,幸好她已全无内力,沐剑屏并未受伤。毛东珠第二掌又即打来,方怡伸手格开。
    阿珂见四个女子打成一团,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刚从被中伸出,“啊”的一声,立即缩回。韦小宝拉住她左脚,说道:“别走!”阿珂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韦小宝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韦小宝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颊。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时之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子乱打乱扭。
    韦小宝大喜,心道:“这叫做天下大乱,群雄……不,群雌混战。”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下来。八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女子齐声尖叫。
    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韦小宝哈哈大笑,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我大小老婆们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不敢动手。
    韦小宝指着毛东珠道:“这老婊子乃是钦犯,千万不可让她逃走了。”众将官都感奇怪:“怎么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是钦犯,两个却又扮作了亲兵?”当下有人以刀枪指住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
    韦小宝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罢。”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里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是脸红,又是好笑。
    韦小宝指着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着沐剑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铐,小小老婆不必。”众将给方怡上了手铐。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双手紧紧抓住长袍的下摆,遮住裸露的双腿,低下了头,双颊晕红。
    众兵将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听韦小宝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来。”走上两步,说道:“娘子请起!”伸手去扶。
    忽听得拍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给你。”
    众将官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也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笑道:“我怎舍得杀你?娘子不用生气,下官立时杀了郑公子便是。”大声问道:“丽春院里抓来的那男子在哪里?”一名佐领道:“回都统:这小子上了足镣手铐,好好的看守着。”韦小宝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斩了他左腿,然后再斩他右腿……”阿珂吓得急叫:“别……别……斩他脚……他……他不会逃走的。”韦小宝道:“你如逃走,我就斩郑公子的双手。”向方怡、沐剑屏等扫了一眼,道:“我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郑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这些女人,跟郑公子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怪在他头上?” 韦小宝道:“自然相干。我这些女人个个花容月貌,郑公子是色鬼,一见之下,定然会不怀好意。”阿珂心想:“那还是拉不上干系啊。”但这人不讲道理,什么也说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道:“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筵,不戴手铐的好姑娘们,在这里陪我喝酒。”众亲兵轰然答应。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
    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韦小宝道:“咦,你到哪里去?”曾柔转头说道:“你…… 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什么?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道你是个……是个英雄,哪知道……”韦小宝道:“哪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哭了出来,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喝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听候钦差大人发落。”
    韦小宝给曾柔这番斥责,本来满腔高兴,登时化为乌有,觉得她的话倒也有颇有道理,自己做了清廷大官,仗势欺人,倒如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奸臣恶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罢了,做奸臣总不成话。”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话说。”
    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
    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韦小宝黯然道:“你说得对,我如强要她们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脸奸臣强抢民女,好比 ‘三笑姻缘’中的王老虎抢亲。”手指阿珂,对带领亲兵的佐领道:“你带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郑的男子放了,让他们做夫妻去罢。”说这几句话时,委实心痛万分。又指着方怡道:“开了手铐,也放她去罢,让她去找她的亲亲刘师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轧姘头,我的大小老婆也轧姘头。他妈的,我是什么钦差大人、都统大人?我是双料乌龟大人。”
    那佐领见他大发脾气,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韦小宝道:“快快带这两个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带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韦小宝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实是恋恋不舍。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温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韦小宝登时精神为之一振,当即眉花眼笑,说道:“对,对!我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他正想带了三女到内堂亲热一番,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什么红教主、绿教主,不见,不见,快快轰了出去。”那军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说,他们手里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
    韦小宝道:“换两个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东珠脸上扫过,摇头道:“他倒开胃!这样好的货色,我怎么肯换?”那军官道:“是。卑职去把他轰走。”韦小宝问道:“他用什么男人来换?他妈的,男人有什么好?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什么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把兄弟。”
    韦小宝“啊”的一声,心想:“原来桑结喇嘛和葛尔丹王子给洪教主拿住了。”说道: “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来干什么?你去跟那家伙说,这两个女人,就是用两百万个男人来换,我也不换。”那军官连声称是,便要退出。
    韦小宝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说我是坏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让她们去轧姘头,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钱着实不小。桑结和葛尔丹二人,总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调他们回来,定要给洪教主杀了。我扣着洪夫人有什么用?她虽然美貌之极,又不会肯跟我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妈的重色轻友,不是英雄好汉!”喝道:“且慢!”那军官应了声:“是!”躬身听令。
    韦小宝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那两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杨贵妃,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本来杀了我头也是不肯放的,调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女人虽然差劲,却是不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韦小宝说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气?咱们好人做到底,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后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手铐,陪着她出去。
    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韦小宝道:“陆先生,你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祝你去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洪夫人格格娇笑,说道:“祝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比南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韦小宝叹了口气,摇头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那就难了。”大声吩咐:“奏乐,送客,备轿!”鼓乐声中,亲自送到大门口,瞧着洪夫人上了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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