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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无计悔多情(2)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 …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回家去吧!”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这话可是真的?”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道:“你舍得刀白凤么? ”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跟我就走,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武机要,一天也离不开……” 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间东边屋顶上拍拍拍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相应。跟着高升泰和褚万里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进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吧,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不敢再骂你半句,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疼惜么?”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浪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断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厉害处在毒不在箭,小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俩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了我脸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那里去?”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向女儿到了何处,伸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反手一勾,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的性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十分暴躁,对自己无配夫人刀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便伤了段誉的性命,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什么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投鼠忌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眼前这对师姊妹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宝宝,你… …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说八道的乱叫什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常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秦红棉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的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远,高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高贤弟,放他们去吧。”高升泰叫道:“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钟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道:“有什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腰门‘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了她,假作惊慌,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什么事?”段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一般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不红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仍然不知提防。”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回房休息。万里,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 ”高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的拍开了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陪礼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们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什么好?”段正淳吧道:“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人形容一个绝色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是腿足麻痹,动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像什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颦薄怒的神情,回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筱筱而下,放声大哭,哭道:“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 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给他亲了下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的正便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喜,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不许?”钟夫人庄严道: “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渎,问道:“宝宝,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口中虽然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樱红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丈夫这么好,不由得一阵心酸,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宝宝,我没福气,不能让你这般待我。本来……本来是我先识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钟夫人听他语气凄凉,情意深挚,确不是说来骗人的,不禁眼眶又红了。
    三人默然相对,都忆起了旧事,眉间心上,时喜时愁。
    过了良久,段正淳轻轻的道:“你们掳了我孩儿去,却为了什么?宝宝,你那万劫谷在那里?”
    窗外忽然一个涩哑的嗓子说道:“别跟他说!”段正淳吃了一惊,心想:“外边有褚万里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没声的欺了过来?”钟夫人脸色一沉,道:“你伤没好,也来干什么了?”跟着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钟先生,请进吧!”段正淳更是一惊,不由得面红过耳。
    暖阁的帷子掀起,刀白凤走了进来,满面怒色,后面跟着个容貌极丑的汉子,好长的一张马脸。
    原来秦红棉赴姑苏行刺不成,反与爱女失散,便依照约定,南来大理,到师妹处相会。姑苏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击木婉清,秦红棉落后了八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安无事。来到万劫谷,问知情由,便与钟夫人一齐出来探访,途中遇到叶二娘、南海鳄神和云中鹤‘三恶’。这‘三恶’是钟万仇请来向段正淳为难的帮手,当下向钟夫人说起经过。南海鳄神投入段誉门下的丑事,那自然是不说的。秦红棉一听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镇南王府之中,当即偕同前来。
    钟万仇对妻子爱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后,坐立不安,心绪难宁,当下顾不得创伤未愈,半夜中跟踪而来。在镇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凤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两人一言不合,便即动手。斗到酣处,刀白凤渐感不支,突然一个黑衣人影从身旁掠过,掩面呜咽,却是木婉清。两人齐声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钟万仇叫道:“我去寻老婆要紧,没功夫跟你缠斗。”刀白凤道:“你到那里去寻老婆?”钟万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贼家中。我老婆一见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凤问道:“ 为什么大事不妙?”钟万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语,是个最会诱骗女子的小白脸,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刀白凤心想:“正淳四十多岁年纪,胡子一大把,还是什么‘小白脸’了?但他风流成性,这马脸汉子的话倒不可不防。”问起他夫妇的姓名来历,原来他夫人便是甘宝宝。她早知‘俏药叉’甘宝宝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这醋劲可就更加大了,当即陪同钟万仇来到王府。
    镇南王府四下里虽守卫森严,但众卫士见是王妃,自然不会阻拦,是以两人欺到暖阁之下,无人出声示警。段正淳对秦红棉、甘宝宝师姊妹俩这番风言风语、打情骂俏,窗外两人一一听入耳中,只恼得刀白凤没的气炸了胸膛。钟万仇听妻子以礼自防,却是大喜过望。
    钟万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兴,绕着她转来转去,不住说:“宝宝,多谢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过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点,转头向段正淳道:“快,快解开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儿子被你们掳了去,你回去放还我儿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钟万仇伸手在妻子腰间肋下又捏又拍,虽然他内功甚强,但段家‘一阳指’手法天下独一无二,旁人无所措手,只累得他满额青筋暴起,钟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痒,腿上穴道却未解开半分。钟夫人嗔到:“傻瓜,别献丑啦!”钟万仇讪讪的住手,一口气无处可出,大声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妈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厮拚。
    钟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爷,公子给南海鳄神他们掳了去,拙夫要他们放,这几个恶人未必肯听。我和师姊回去,俟机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让他们难为了公子。”
    段正淳摇头道:“我信不过。钟先生,请回吧,领了我孩儿来,换你夫人回去。”
    钟万仇大怒,厉声道:“你这镇南王府是荒淫无耻之地,我老婆留在这儿危险万分。” 段正淳脸上一红,喝道:“你再口出无礼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气。”
    刀白凤进屋之后,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口道:“你要留这两个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为誉儿呢,还是为你自己?”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连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点在秦红棉腰间,解开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钟夫人腰间点去。
    钟万仇闪身拦在妻子之前,双手急摇,大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最会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这点穴功夫虽然粗浅,旁人却也解救不得。时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双腿会有残疾。”钟万仇怒道:“我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变了跛子,我把你的狗杂种儿子碎尸万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却不许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钟万仇无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 谁叫你当初点了她的穴道?啊哟!不好!你点我老婆穴道之时,她身子已给你碰过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点上一指。”钟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来胡说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话?”钟万仇道:“什么好笑话的?我可不能吃这个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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