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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新愁旧愁,刬尽还生

  如果放在当下,一个女子随心所欲选择于己有利的男人,委身一阵,见其无利可图便随即“跳槽”至别家,且毫无羞耻心可言,虽无法律羁绊,但是她大抵也不会被哪个男人引为红颜知己,一生珍爱。偏偏聊斋里这个有姓无名的霍女,却因其“放荡不羁”和自由随性,成为一个让男人们又惧又爱的狂放女子。

  想来这霍女必是蒲松龄特意勾勒,来惩罚那些吝啬贪色之徒,让其用女子的美色,来“为吝者破其悭,为淫者速其荡”。否则这样一个女子,不管以后与贫穷书生如何相爱,都无法让人轻易原谅她在夜间“启后扉亡去”的放纵举止。

  在遇到所爱的黄生以前,霍女对于偶遇的男人,皆抱游戏姿态。她本就是跟随“荡子”“流落江湖”之人,所以阅人无数,也便不会珍惜。而且所遇两个男人,一个是“非儿女婚嫁,座无宾,厨无肉”的吝啬之徒,一个是“豪纵好客,灯火达旦”的骄奢之辈,本也不值得托付终身,无家可归的霍女,也就暂且借宿。正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等你情我愿的事,贪恋奢靡生活的霍女,当然不会放过。所以她才在夜晚与朱大兴相遇后,明明知道其是“逾垣过村,从荡妇眠”,依然随其归家。朱大兴好色,偏偏又悭吝无比,所以霍女的食必燕窝,衣必锦绣,让这男人有揪心的疼痛,但为了这绝色美女,他只能“竭力奉之”。最终当然还是被这霍女吃穷了家道,渐渐供给不上,只能任其半夜逃走,委身于邻村何姓男人。

  这何姓男人,贵为世胄,又喜挥霍,似乎可以满足霍女之奢欲,让其长久居留下来。可惜招来与朱大兴的官司,两相权衡,收留霍女,既违了国纪,又不能长久,所以索性将其归还给朱大兴,不打这无利可图的官司。

  一朱一何之所以再多奢靡也始终不能让霍女停留下来的原因,细究一下,不过是霍女一针见血的那句话:如恐相累,不如早去。两个男人精明起来,胜过霍女,知道她所追寻的物质生活不能长久满足,此后必会被其拖累,因此放其远走,不过是迟早之事。

  这便牵引出霍女对贫士黄生的动人之爱。这黄生除了“工于内媚”,在物欲上,不能够满足霍女丝毫。可这霍女,却是浪女回头般,突然转变为一个懂得辛勤持家的节俭主妇。比较起来,虽然想要嫁给朱何之类富有男人的女人在当下社会不在少数,但是假若遇到黄生这样“为人蕴藉潇洒”的倜傥男人,想必也有女人会如霍女一样,弃掉到手荣华,并为那精神之爱,甘愿倒贴。

  霍女的来与去,似乎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与黄生相爱数年,知道归期已近,便劝黄生陪其回归镇江故里。这一程,她回报给了黄生一生的幸福,使其既有了用来营业的金钱,又娶了婉妙妻子阿美,并在此后得到儿子“仙赐”。一个男人所想拥有的,霍女都给了黄生。而霍女,知道自己并不属于人间,能与黄生同行一段,已属上天恩赐,所以别时伤痛,并不如黄生强烈,淡定自若中,有素常女子不能企及的冷静与从容。

  归程之中,遇到那个因惊霍女之艳而“反舟缀之”的好色巨商之子,表面看似霍女售己于他,只是为黄生谋得千金,但细心品读,其实这是霍女试探黄生之心的小小谋略。假若黄生真的同意鬻妻,或者对千金诱惑表现出稍稍的贪恋,那么以霍女两次从男人身边逃走的任性,定会将黄生留在舟中,转身不见。还好,这千金试出黄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在霍女登商人舟离去与他遥顾作别时,黄生“惊魂离舍,嗌不能言”,及至看那商人舟楫如箭般疾行,则“大号,欲追傍之”。黄生的痴情,霍女当然知晓,所以才会在黄生临江掩泣间,赶来娇呼“黄郎”,让其转悲为喜。

  但也就在此时,黄生对霍女的身份生了疑虑。及至后来抵达霍女家中,在霍女强为其娶得阿美为妻,又以到南海为由,离去未归之时,黄生才从霍女兄长及妯娌那里,慢慢窥察出他们并不是寻常凡人,而是“凛若天神”。惊骇之下,打算出逃,但并不想携阿美同去。黄生以阿美父母会有异议为由,不想带其同归。这一决定,看似为阿美声名着想,不想连累其背上私奔之名,但其实可以窥出,阿美在黄生心中,并未抵达太深,否则不会让其等待他两年后归来,亦不会让其如若等不到他,可自行选择嫁给他人。而不管黄生如何恐慌霍女一家不凡来历,他对霍女的一往情深,其余任何女子,都无法替代。

  凡女阿美对待霍女,有一般女人间的嫉妒。即便是在霍女之兄助其与黄生同行归家时,她依然不能原谅霍女与黄生的这段情缘,日日担忧霍女会寻来与她争抢妻妾之名,甚至为此连故乡父母也不敢探视。其实她担忧的,未必就是那为妻为妾的名分,最根本上,她不过是担忧霍女会重新将黄生的心给吸引了去。她知道霍女与黄生曾经情爱深沉,不是她这插足之人,所能分开,即便是后来生子,黄生为感激霍女,都替其取名“仙赐”,所以阿美心内,一直惴惴不安,与这无踪无影的霍女,时刻做着灵魂的争斗。

  霍女对待黄生的深情,是在十几年后,通过这名为仙赐的儿子,才得以真正地传递。如若没有这个孩子,或许霍女只会被定义为惩罚恶男,又助黄生通向幸福的侠女。她来世一遭,不过是英雄好汉般劫富济贫。是到这个孩子出现,霍女之为女子的柔情,才得以生动地传达。她对黄生的不肯相忘,只不过是与仙赐的几句相聊,便足以窥探爱之深度。她问仙赐名字何意,仙赐不知,她便说“归问汝父当自知”。在仙赐问其是谁之时,她则反问:儿不知更有一母耶?相聊之时,霍女又犹如所有疼爱孩子的母亲一样,为仙赐梳理头发,“自摘髻上花代簪之, 出金钏束腕上,又以黄金内袖”。

  霍女言行举止,不过是尘世母子间最平淡的镜头。但是读至此处,怕世间所有痴情男女,都会如黄生般“感叹不已”。可也只有那黄生,方能真正解得这几十年的忧喜与悲欢。

  即便是远在天涯,相隔一世,也要千里迢迢地赶来,问一句,君可安好?天下情缘,爱至深处,莫过如此。

  明明自己先喜欢上的男人,却因无法相守一生,要千方百计地将这知音转送给别人。而那代人去写的情诗中,字字句句,皆关的是自己的情。所以那愁绪,新的旧的,一起涌来,犹如铲尽又生的草,茂密无边,直叫那宦娘在将温如春的婚事撮合成功后,还不忍放弃,一日日隐在他的家中,以想要学习琴技为借口,带着浓浓的醋意与忧伤,看他与新婚妻子共享琴瑟之好。

  如果不算隐在暗处的窥视,女鬼宦娘与书生温如春,从始至终,只有两面之缘。但这并没有妨碍宦娘在心灵上将温如春引为蓝颜知己,并在彼此只有一瞥后,便一路追随,不舍不弃。温如春真正吸引宦娘的,其实是那尘世间无人能及的精湛琴技。当初若不是他在古寺中遇一背琴的道人,得其指点,又精心操练,练就琴上绝技,想必宦娘只匆匆抬眼一望,也不至于到“日日为情颠倒”的地步。

  所以放到当下,温如春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青年,对琴的痴迷成癖,让他举手投足中有种让女人迷恋的艺术家的风度与气质。而“少喜琴筝”,并因琴技不能得大师真传,泉下“犹以为憾”的宦娘,在寂寞不能成眠的雨夜,听见隔壁房内借宿的温如春,“危坐鼓琴”,不能不心生爱恋。而琴声将那长夜映衬得愈加的绵长,犹如一阵风来,不仅把愁绪般的雨丝吹得斜飞起来,人的心也犹如“海棠带醉,杨柳伤春”。想必“系情殊深”的温如春在询问宦娘母亲是否能够结为姻缘时,“举首见客,惊而走入”的宦娘早已躲在门后,侧耳倾听到他们的谈话,并与求婚失败的温如春有一样的怅然。两个人虽然只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却是一阴一阳,无法跨越。这一场相遇,所有的惆怅与孤单,寄托在温如春的琴声中,也只有宦娘能够懂得。

  温如春悲愁之下,不等天亮,便“冒夜遂归”。对于宦娘,这一别,便“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纵使“望穿秋水”,也再盼不来所爱的温如春。而对于温如春,这一场求婚,只不过是人生里的一个插曲,他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所以也不必担心遇不到比宦娘更貌美如仙的女子。他也果真于不久之后,在同县的葛公家里,看到其“丽绝一世”且善词赋“有艳名”的女儿良工,即刻便忘了被拒婚时的难堪与寂寥,迫不及待地找媒人求婚。

  只是温如春这次依然不能如愿,因为家境式微,即便是有一腔的才华,也不能够吸引到良工的父亲葛公。温如春是个薄脸皮的书生,当初被宦娘母亲拒婚,连夜便赶着离开;而今遭良工父亲冷漠,更是自此绝迹于葛公家门。所以假若没有宦娘暗中相助,好面子的温如春想必不会有一帆风顺的婚爱历程。而大家闺秀良工,尽管偶尔听到温如春的琴声便“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但是没有父母主动同意,她是会将这点仰慕,烂到肚子里,也不开口表白的。

  所幸有了宦娘,她不能够嫁给温如春,便尽力地为其找一个可以匹配的美丽女子,来代替她做他的知音。这种为人做嫁衣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多么的好。她代良工写的那首《惜馀春》里说: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只这一句,便足可以看出宦娘内心的煎熬,明明是爱温如春爱到“因恨成痴”、“望穿秋水”,还要为他另谋新欢。所以那“新愁旧愁”,也“便如青草”般,“刬尽还生”。

  此诗读来字字句句都是浓郁热辣的思念,也难怪良工的父亲葛公在捡到这首诗后,因为其“词荡”而大动肝火,并立刻要给良工找一佳婿,断了其思春的念头。隐身的宦娘当然不会任葛公成就良工与刘公子的姻缘,尽管这个刘公子看似与良工家庭容颜都相匹配,良工嫁给他,未必比穷书生温如春差到哪里。所以由此看来,宦娘的成人之美,因为带入了自己的爱恋,而变得有些任性和一厢情愿,几乎像一个独断专行的家长,觉得温如春才华横溢,便千方百计要让良工下嫁给他。

  一只故意陷害刘公子的座下的女鞋,一首缠绵悱恻的《惜馀春》,两株从葛家跑到温如春家绽放的稀有绿菊,宦娘用这些道具,终于换来了葛公对女儿良工的怀疑,认定是良工不顾声名主动勾引了温如春,并因此觉得羞耻,连带地让良工也为这样的羞辱而“涕欲死”。不过这样的结果正中了宦娘的计,良工母亲怕此事传出去损了家族的荣誉,便“计不如以女归温”。

  在温如春迎娶良工入门之前,宦娘心底的落寞与忧伤,也只有借助温如春挂在墙上的琴来表达。那“梗涩”的琴声,未必就是因为宦娘的琴技太差,或许只是由于她内心过于伤悲,所以才哽咽不能言语。而当她在温如春特意为其所设的琴上弹奏之时,她也一定知道温如春正潜在暗处偷听,只是她始终不愿意说破,自己并不是那个偷听的女狐,而是一个无法与其相守的泉下女鬼。

  还是女人间能够敏锐地察觉出彼此的心事。良工从那凄楚的琴声里,便窥出弹奏的是一女鬼。那把从良工家带来的“可鉴魑魅”的古镜,照出的不只是宦娘的影子,还有她对温如春远比良工更深的痴情。但这样的深情,从宦娘口中说出的时候,依然是淡若无痕。在温如春与良工的幸福面前,她也只能如此淡然,好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她为他“合佳偶”,在她的解释里,只是报答当时温如春向她求婚的“眷顾之情”,并作为对琴师的酬谢。

  只是再如何地淡然,掌握了琴技也即失去了理由接近温如春的宦娘,面对永远的离别,还是不免“凄然”,一句“薄命人乌有此福”,便将宦娘心底所有的依恋,表露无遗。而对“再世可相聚”的期盼,和让温如春悬在卧室的自己的画像,更可以窥出,宦娘其实已经在内心,将自己嫁给了温如春,只不过,代其行使“琴瑟之好”的女子,是同样懂得琴声的良工。

  没有人能够真正懂得宦娘的新愁旧愁,幸福之中的良工不能,曾经“系情殊深”的温如春也不能。宦娘所希望的、快意之时让温如春面对自己的画像“对鼓一曲”的这最后一点的怀念,不过是她一个人绵绵不绝的痴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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