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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清歌

  “索普。”刚说完,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从黑沉沉的远方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是……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挑战,刺激而兴奋。

  狼的叫声悠长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狼群往往随着狼嚎群袭而至,凶猛异常,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战栗。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越来越近的嗥叫。

  突而响起极尖的一声狼嚎,领头的大汉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问。

  “有人。”大汉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道:“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敢。”说着孩子涨红了脸,“娘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你娘说得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淡,“可我不能让兄弟们冒险去救不相干的人,是他们自己未在日落前赶到这里,怨不得谁。”

  孩子憋得没了言语,呆呆地望着漆黑的远方。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脸色越来越凝重,紧声说道:“狼群乱了,遇上了硬茬儿,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青年的目光惊愕了一瞬,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地回答,“马正往这边来。”

  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浮现了身影,一前一后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的环围中脱身而出,青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一只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群狼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的范围,狼群颓然轻呜,转了几圈,终于不甘心地散去。

  蹄声趋近,在篝火不远处停下,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不禁喝彩,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地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寻常人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各位,实在是狼群追得太急。”少年上前按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的话,竟然能在狼群中行动自如,这般高明的身手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地凑上去,问道:“你们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轻声答道:“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我娘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情地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锭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地跑回去。

  远处的另一人不曾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邀请,“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合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不必麻烦了。”少年颔首,客气而坚决地婉拒了,走到湖边升起了一堆火。老到娴熟地取火,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又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洗完脸,那个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旺盛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多,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笑语压住了。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正焦脆,众人开始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塞外汉子大快朵颐,纵情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地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他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却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吗?”索普脸红地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仅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呓语着,“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开口道谢:“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

  “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吗?”

  “就我们二人。”

  “家人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横匪,这是要去哪儿?要不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相邀,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休墨寻亲,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沙。”

  少年答得很流畅,反问道:“尊驾要去往何处?”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客气地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地凑近,问:“主上,没什么事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皆心知那边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带这么小一个女孩,不怕累赘吗?”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当初在卫渠殿上杀人的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地提醒,“说不定就是她。”

  同伴仍认为不可能,反驳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北狄……”一抹阴狠的厉色浮现。

  “那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已出发,值夜的人紧随其后,证实对方确往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如此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渊山上的来客,去休墨意欲何为?休墨实力远逊于北狄,迟早成为囊中物,纵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钳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机会。目前北狄上下对渊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魔教的绝好时机。昨夜的偶然相遇,究竟会带来什么?没有贸然打探摸不清来历的人,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个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青年心里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老练,不卑不亢地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暄,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休墨的一点心意,请务必相信我们此行之诚意。”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闻所未闻,不禁问道:“不知何事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道:“但愿不是如北狄国一般要取重臣性命。”

  尖刻的语句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吧。” 迦夜淡淡微笑,对休墨的重臣了如指掌,并不意外此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北狄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振振有词道:“北狄胆敢来犯,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定已摸索出应对之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憋得通红,众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休墨国小,不比北狄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心。”

  “国相过谦了,休墨慷慨勇毅坚拒北狄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闻得流言,说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北狄此时入侵……”

  迦夜所言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脸色。

  “阁下这番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来嘲讽休墨?”

  “将军哪里的话,本教历来与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诚恳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便不疾不缓地开口。

  “赐教倒不敢说。北狄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北狄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绝不会擅动刀兵,休墨可望安矣。”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休墨年年岁贡,愿意为敝国除此大患?”

  “两国交兵,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北狄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魔教以刺杀震慑四方,现在却说刺杀手段不够光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若要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对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儿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休墨大军集结,征伐北狄。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其中。

  以灰色大氅裹住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行军数日,终于到了北狄休墨交界处。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的号令之声,月光照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谧。

  唇畔呵出蒙蒙的白雾,幽冷的眸子星光般璀璨。他上前为她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寒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地回答:“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地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王者的乐趣之一。不管是之前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妄为,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无能者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嘴角泛起一抹淡嘲,“你说得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北狄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话语低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上,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月,死伤无数。

  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赤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归来的狼干。未几,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不难理解,作为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狼干粗声粗气地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打仗就是打仗,不懂为何非要搞些阴谋诡计。”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掩盖住话中的不满。

  狼干本性粗犷,意气行事,忍不住脱口而出:“这种下三烂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但眼下敌强我弱,请暂且忍耐。”她面不改色地应答。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休墨的名声丢尽了,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酌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狼干鄙薄地低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辩驳道:“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当马贼侵扰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北狄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你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风,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所为吗?”

  “那也不能就此证明是北狄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马贼所做的一切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将军就不曾怀疑过?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证据不便断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招,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地归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北狄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活动的地点?”

  “以你之见呢?”她不答反问。

  “还是算了,那伙人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性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北狄人如出一辙,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看他的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给了他。”

  “你倒探得仔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那个年轻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肯定是北狄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强的阵容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休墨简直被搅得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

  “哪里是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闻言错愕,“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探查了一番。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物,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塞外诸国,商客云集多是为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沙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却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蹶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休墨万无幸存之理。”

  “北狄与沙勒何时达成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地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次事件都与沙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休墨。”

  “以沙勒参与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能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若非我们上门献策鼓动,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也有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北狄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竟敢招惹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北狄。

  谨慎地绕过双方大营,避过哨兵,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晴朗。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到不详,不停地喷鼻,浮躁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胆寒,他凝望了一阵,不由神色剧变。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打马狂奔,骏马四蹄腾空,拼尽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灾难来临前闯进一处被遗弃的废墟。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尘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洲,房屋还算坚固,一半埋在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大喘着粗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嘶吼起来,卷起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残垣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两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地等沙暴过去。

  风一直刮,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干粮,两人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渐渐停息,天空湛蓝高远,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马死了一匹,又用掉了储备的水,不得不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只剩一匹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近在咫尺,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地挺直身子,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突然开口道:“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驱马行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路旁……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活人——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村民遇袭时的仓皇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着无情的屠杀。殊影牵马,迦夜随后,默默走在遍地狼藉中,脚下踢到了一面战旗,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北狄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地被战事牵累。休墨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是他们的罪,无法回避的罪愆赤裸裸地呈现,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呼呼喷鼻。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志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地对他们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地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这类丧失神志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恢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他的心一紧,剧烈地跳起来,待要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手举起来,蒙住了孩子的眼睛。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清亮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流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蔓蜿蜒,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

  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渐渐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闭,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地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束手呆立。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地看着三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北狄骑兵的盔甲锃亮,日影中不容错辨,殊影悄悄握住剑柄。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地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藉的村庄。视线仍在跟随,两个人下马走近孩子,殊影在远处望着,松了口气。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会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纸上筹划,精密计量,以致鲜活的人命被夺走,平静的村落被毁。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权力,让无辜者鲜血横流,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日夜兼程地踏入北狄,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北狄的魔教暗探,交代了策动细节,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休墨破格出击又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宫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北狄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北狄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预谋,人们忘了王子过去的功勋,私下议论他让亲舅私通休墨,蓄谋夺嗣,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和。

  数日之间,继位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轻抿着茶,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地指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国王重责王子的期待。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位。”他并不愉快地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目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逃亡中原,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总是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所谓的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事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也是真,然而这些真事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地模糊,足以毁掉一个即将继承王位的人。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下,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厌倦,轻声道:“明日我们谒见北狄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其被杀的损失自然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北狄的首选。

  友好的大门,再度打开,只是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伴在北狄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小王子不过八岁,懵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可供教王将强大的北狄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得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内侍走出,稍后即可回转渊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些。

  廊前几人步履匆匆,忽然在看见迦夜的一瞬定住。

  “你……”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地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男子喃喃地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原来……如此……”

  殊影心头剧震,谁会想到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迦夜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地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地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北狄,想来一路辛苦。”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这辛苦只为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北狄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忙退开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三十六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地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停了许久,迦夜语速极慢地回道:“那是村里唯一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因怒而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那孩子是北狄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欲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含威胁,冷冷地看着他。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只留下众人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也知道靠一个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开口道,“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带回渊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子?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偶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深深地叹息,不知到底算不算运气,竟然三度遇上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你无关。”

  “说得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那是因她之前所做的林林总总而生的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一下吧,明日回教。”

  “北狄王的宴请安排及重臣会面怎么办?”他似乎并不意外。

  “推了。”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附和道:“肯定会安排杀手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较为稳妥,不出十日,北狄王自会夺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再拖延。”迦夜垂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渊山。”

  “太冒险了。”

  “势在必行。”

  “为何?”迦夜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这次的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仍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去为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死间落入教王手中一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射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四壁是坚硬的巨石砌成,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旺,插着几根粗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殊影眨了眨眼,本来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额角抽痛,连带身子也沉重无比。他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扎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响声。

  他大口喘息,努力回忆着种种细节,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北狄国主的侧妃,忽然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安静的花厅。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待腾身欲起已来不及,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口,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削金石……”连连斩了几剑,徒劳无功,迦夜恨恨地低咒:“好一个可恶的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赤术已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咯咯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话来,“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地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糠筛,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已瘫软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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