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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汉广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床,叩门没听到回音,他掀开了窗。

  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在榻上,懒懒地蜷着身子,正翻看一本医书,额间碎发落下来覆在眉间,雪色的容颜比平日更白,长睫微动,抬了下头,又专注于医书。

  “怎么不起来?”

  “睡晚了。”她将书抛到一边,慵懒地伏在软枕素席上,身上丝被凌乱。

  他刚待伸手撩开散发,被她一掌打开。

  “怎么了?”指缘被她打得微微生疼。

  迦夜没做声。

  愣了半晌,一个异样的念头浮出,“你在生气?”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解释她的异常。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蹙了蹙眉,掀开被坐起来,衣衫整齐,略有压痕,一夜竟是和衣而卧。

  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他换了个话题,“萧世成的宴请,你如何打算?”

  迦夜在镜前整理长发,口气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说。”

  “宴无好宴。”

  “那又如何?”她从铜镜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与你无关。”

  又是拉开距离的疏冷,他只当没听见,又问:“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管他是谁。”她漫不经心,眉间带点嘲讽,“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数都数不过来。”

  “会不会是故意布下的局?”

  “或许是,若真有故人,也是惊喜。”她不耐地勾了勾唇,“你也不用想太多,这里到底是谢家的地盘,谅他会有分寸。”

  “他知道我们的来历,却不曾宣扬……”

  “易地而处,你会如何?”

  “按下秘密,以要挟之势延揽。”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曾稍离,“实在不成再传扬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群起而攻之。”

  “说得好,依你之见又该怎样化解?”

  “杀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唯一的人证,单凭萧世成的一面之词,起不了大风浪。

  “所以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酌处理。”

  “你要我袖手旁观?在你因我而惹来麻烦之后?”他不可思议地质问,凝视着镜中的清颜,“这算不算关心保护?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你要怎样?随我到南郡王行宫去杀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三少以为自己还是过去无名无姓的影子吗?”

  身后的人顿时沉默,她停了停,又说下去,“这次之后,再没什么牵碍,好好扮演你谢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样讨名门闺秀的欢喜,选一个合适的妻子,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轻漫的话语却透出真意,细指揉了揉额角,略带苍白的倦怠,“这是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然后你就要离开?”静了许久,他双手撑住镜台,无形将她困在怀中,“安排好别人,你要怎么安排自己?”

  她闭了闭眼,嘴唇微动。

  “别说与我无关!”打断她即将出口的话,他的怒气濒临爆发的边缘,“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别人,也该对自己公平点。”

  “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就因为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资格不顾我的心意擅作决定,强行塞给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地拒绝更增他的怒火,“你说过,出了渊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这些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她也动了气,“你在渊山日思夜念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该有的一切吗?!现在还有什么不满!”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么?”扣住她细巧的下颌,望入她幽亮的清眸,“也许比你所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给的了。”长睫颤了颤,语音坚如金石,全无犹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给。”他咬牙切齿,爱怨交加中几欲失控,“为何偏偏是你?为何除了你别人都不行?为何你什么都不要,只是想离开?别再说让我忘了这七年,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当从来未曾遇见你。九微说你没有心,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狠,不留半分余地。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怎么做到的?”

  雪色的脸上渐渐激起了绯红,她紧紧咬住唇,没有说一个字。

  “对你好理所当然,对你不好你无所谓,怎么努力在你眼里都是白费,到底要我怎样?为什么放纵我吻你?为什么又一再推开我?”修长的指尖抚过眉睫,猜不透她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气,勉强开言道:“那……不过是我一时……”

  没说几个字,他紧紧把螓首按在怀里,半是绝望半是伤心。

  “别说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出真心话。”

  怀里的人仿佛比平日更冷。

  娇软的身体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点点冻结了年轻而炽热的心。

  “这是去哪儿?”马车驶过宽阔的石板路,在闹市中穿行,街景相当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帘子问对面的人。

  俊颜冷静,声调也有点冷,还是开口回她道:“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我知道有个地方医书很多。”

  “哪里?”

  “去了就知道。”避过了她的问题,他侧过头看车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开口,车内只剩下单调的车马辘辘声。

  看着身边的人双眼暗沉,飞扬的眉微蹙,唇角分明更显执拗,这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不觉生出歉意。再看自己的掌心,凌乱而细碎的印痕铺满手掌,短而弱的命纹几乎找不出。多年握剑,旁的碎纹加深,命纹反倒是更浅了。早些年曾偶尔看过相书,如此掌纹多是预示早夭之相,数一数年纪是不必担心了。

  感觉到他的目光,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触到袖中的短剑,冷硬的质感熟悉亲切。多年生死之战,没什么比随身宝剑更能让心安定,它是她唯一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伙伴。她缓缓轻摩,或许这样就能恢复一贯的坚定,除掉无由的软弱。

  马车在一道长长的矮墙边停下,看似宅邸的侧门。

  男子在乌木门前叩了几下,紧闭的院门豁然开启,他大方地牵着她走入。

  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穿过几扇月门,一片潋滟水光。临水山石玲珑,回廊蜿蜒如带,漏窗透出青竹碧枝。林荫水岸藤萝蔓伸,古树苍苍,巧妙地将水色山石连成一体,雅致古拙,衬着白墙黑瓦绵延,不知几许深远。

  随着他入了一层层苑门,穿越一道道回廊,景致随步而换,异地变化不同。他对复杂的路径了如指掌,她觉察到异样,立时停下脚步。

  俊颜回过头,无声地询问。

  “这是哪儿?”她瞪着他,反问。

  “我家。”他居然笑了一下,眉宇间再不见冷意。

  她的脸寒起来,拔腿转身。

  谢云书扣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要看医书,扬州城就这里最多。”

  “不必了。”她待要挣开,已被他抓住不放。

  “不会有别人,你在房里等着,我去把书取过来。”他轻声诱哄,口气软软的,“没别的意思,我二哥学医,各类善本最为齐全,你想查的一定能找到。”

  “你为什么不早说?”腕间被握得极紧,她后悔不迭。

  “免得你多想。”他温和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见不相干的人,特地挑偏苑小径入府,你尽可放心。”

  若不是为了医书,她定然不管不顾地避开。

  此时独自坐在房中,她勉强按捺住焦躁,四处打量。

  水磨方砖,粉壁竹屏,壁悬长剑。布置简洁而硬朗,全无多余的赘饰。屋顶嵌着琉璃亮瓦,阳光投下笔直的光柱,益发窗明几净,映着屋外绿竹森森,一室浑然的男子气息。

  墙角置着画筒,她随手抽出一卷,画上是江南山色,雾气朦胧的斜柳轻舟,落款却是数年前。黑木几案上还铺着一席未完的书法,笔走龙蛇,写的是一阕《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随眼一看,瞬时乱了心。

  那一笔字狂放而肆意,字字像在眼前跳动,其间蕴含的深意她不敢去想,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向往。

  心扉一乱,隐忍的腹痛泛上来,变得恁般难以忍受。

  素颜越来越白,额上渗出了冷汗,蓦然推门冲了出去。

  掠过数重院落,忽然迷失了方向,静谧幽深的庭院层层叠叠,已找不到来时的小径。对她而言,迷路本是不可能的事,而在这曲折的江南园林,竟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误入了迷障。她静下心细细观察,一石一木的陈设布置看似随意,却暗含规律,是一种不知名的阵法。

  明明观好了出路,转折过后又成了园圃。她翻上墙头试图窥见全貌,足尖险些踢到一根细丝。若不是余光一瞥,那根细若游丝的牵引必定已被触发,遥遥可见隐蔽处连着的极小铜铃。

  好一个扬州谢家。

  看准了落足的山石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一根弹袭而至的竹梢,忍不住低咒。处处迷阵,机关重重,陌生人一旦误入极难脱出,无异于一个隐形的牢笼。

  “谁?”一声断喝。

  一个精悍的男子目光灼灼,随在一位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身后,盯着落足池畔的人。

  “阁下何人,在此乱闯?”

  她扫了一眼懒得答话,循着来时的印象继续找出路,暗地后悔当年对阵法一门草草翻过,不曾仔细研习。

  劲风从身后袭来,她翻身躲过换了个方向,眼前的隔断蓦然变成了假山,极快的反手一撑避了过去,背后的掌力落了个空。

  一声惊讶的微咦,男子越发激烈地缠斗,中年男子在远处负手而观,威严的面上颇有讶色。

  数个回合之后,她开始不耐。对手的功夫虽高,倒也奈何不了她,但每每借阵法攻袭防不胜防,逼得她有些狼狈。她索性闭上眼,凭着耳力与空气的细微变化应对,一线错身短剑出鞘,清光瞬时掠过对方胸膛,衣衫裂了老长的一道口子。

  男子只觉一凉,垂首一看却全无血迹,显是对方留手。还未回神,听得一声冷哼,娇小的女孩业已不知去向,转瞬失了影踪。

  掠过数间院落躲入一处矮篱后,腹部的疼痛更为剧烈,忍不住弯下腰,冷汗一滴滴自额上坠落,她尽量蜷得小一点,躲得更深些,痛楚似乎没有止境,女孩紧紧咬着唇,意识渐渐模糊。

  昏沉中有声音在耳边喧嚷,有人惊叫,有人推搡,她很想睁开眼睛,可身子全无半分力气,疼痛侵蚀了理智。无休止的寒冷缠绕着她,像落进了深不可及的深渊,跌入了结冰的湖底,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蒙中有一双温软的手,轻触着她的脸,又托起她的头,淡雅的香气飘入鼻端,似曾相识的温柔。很多年前,也有人这样温情地照拂,当她是怀中的珍宝,百般爱宠,所有心愿都能得到满足,让她天真地以为快乐可以永远。

  刻意遗忘的记忆浮上来,融化了所有的警戒,她终于放纵自己堕入了黑暗。

  谢家唯一医者的房中全是各类药草,相当凌乱,一方精舍盈满药香,室内只有煎药的医童。他走近书墙翻拣了半天,拿不准哪些会让迦夜上心,她始终不肯说查什么,他便也茫然无绪。

  “你在找什么?” 谢景泽刚回来就见三弟对着满墙的医书挑挑拣拣,不由得诧异,“你几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二哥回来得正好,帮我找些少见的,我有个朋友想看看。”当初迦夜逼着他看了些毒理医书,似懂非懂,仅在使毒防范方面略为涉猎,到底不够专精。

  “真稀奇,什么朋友?”谢景泽随口问,抬手抽出几本色泽暗黄的古籍,“我可是概不外借的。”

  “偶尔破例一次?”他含笑请求。

  谢景泽瞧了瞧弟弟的神情,露出含意不明的微笑,又挑出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递给他,问道:“是不是青岚提过的那位?”

  俊颜略带尴尬,“现在家里还有人不知道吗?”

  “恐怕没有。”谢景泽笑出声,“不管爹的态度怎样,我和娘都很好奇,何时把人带回来瞧一瞧?”

  “她在我房里等,不肯见其他人。”他也无奈。

  “这么宝贝?原本还以为老五夸大其词,看来你真喜欢了。”

  “二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毒花会让人停止生长,形如孩童。”长期出门行医,谢景泽难得在家,他这才有机会问起纠结已久的悬念,顺带把迦夜的情形大致形容了一下。

  谢景泽收住了笑思量半晌,“我曾听人提过塞外有这么一种奇株,名为玉鸢萝花,近乎绝迹,她怎会误服?按说久服才会致此。”

  当然不是误服,是她千方百计搜寻出的罕见毒花,解释起来牵扯太多,一时只能苦笑,追问:“有没有办法解毒?”

  “这要看具体情形,服用多年怕是不易,就算解了毒也错过了成长期,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很小。”谢景泽中肯地分析,“她今年多大?”

  “双十之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大概。”

  “得先诊脉才能确定。” 谢景泽生出了医者的好奇,跃跃欲试,“要不你把她带来?”

  “我想办法。”说服迦夜是个棘手的难题,他开始头疼。

  精舍门口人影一闪,青岚扑了进来,口里直唤着二哥,及至看到谢云书,立时叫起来,“我说三哥到哪去了,原来在这里,害我一通好找!”连声地叫唤,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叶姑娘出事了,娘让我过来找二哥去瞧瞧。”

  谢云书立时变色,一把捉住小弟,“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刚刚还在房内等他回去,怎么会出事?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三哥何时把人带进来的。娘在花苑里发现了她,好像晕过去了,又不见外伤,不知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裙上系了云璧,那些婶姨还说要把她送刑堂去审呢,怕是奸细。娘着人唤我去问才辨出是她,又交代让二哥去把把脉……”

  还没说完,谢云书已丢下两人冲了出去。

  眼前一空,少年愣了片刻,后脑被人拍了一下,谢景泽微微一笑。

  “还不快去带我去,你没见老三着急的样子?”

  谢夫人的房外闹哄哄的,不知挤了多少人,各房的叔婶伯姨带着丫鬟在房外窥探,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带来了刺激和谈资,这些平日无聊的人岂能放过。见谢云书赶至,众人自觉闪开了一路。他无暇去听手帕后的低议,只盯着内室榻上蜷紧的身体。

  迦夜的额很冷,肌肤触手冰凉,不同于上次发作的惨烈,昏迷中缩成一团,蹙着眉涔涔渗汗。他在一片抽气声中撕开她的裤脚,莹白如玉的小腿并无异样,不像是经脉逆转,顾不得旁人的视线,抱起她单手按住了背心。

  时间渐逝,传入的内力让素颜隐约有了一抹血色。

  谢景泽也赶了过来,青岚一看,赶紧劝说众人离开,打躬作揖地请着各路婶姨先行回避,又推开了丫鬟仆婢,最后干脆关上了门,把所有视线隔在了门外。

  “景泽,快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谢夫人轻柔地催促,并未斥责谢云书的逾矩,“怎么倒在了园子里?还躲得那般隐秘,若非玉点叫得厉害,怕到眼下都没人发现。”

  玉点是谢夫人养的小狗,此刻正乖乖地伏在主人脚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像立了大功一般。

  虽已届中年,谢夫人看上去仍然柔弱美丽,完全不像五个孩子的母亲,坐在榻边,握着迦夜的一只手,眼中满是怜惜。

  “手这么冰,莫不是受了风寒,要不要多取些锦被来?”

  谢景泽的指按上了细腕,仔细切了好一阵脉,又换了一只手,刚放上去即被震开——迦夜睁开了眼。

  觉察到她想坐起来,谢云书藏住心焦劝慰道:“这是我二哥,自幼随国手学医,且让他帮你诊一诊。”

  早该发现她的异常,晨起初见就有什么地方不对,被她掩了过去,仅说是想翻翻医书。以迦夜的警惕多疑,一定是觉得身上极度不适才会如此,他却大意了,此刻心底极是懊悔。

  迦夜脸色仍是苍白,勉力摇摇头,“我要回去。”

  “那怎么成,你这孩子未免太不爱惜身子。”谢夫人薄责,抽出素巾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看你都疼成什么样子了!既是书儿的朋友,又救过岚儿,难道还怕谢家吃了你不成?安心在这养好了再说。若是继续这般糟蹋自己,别说令尊、令堂,连我也要生气的。”

  怀里的人不动了,谢云书讶异地看着迦夜收起了桀骜执拗的性子,沉默地任谢夫人碎语唠叨。

  “二哥可诊出是何原因?”谢云书担心是她旧伤又犯。

  谢景泽微一踌躇,不知从何而说。

  谢夫人出言催促,“景泽还不快说,我看叶姑娘疼得紧,别是什么要紧的病。”

  谢景泽咳了咳,有些尴尬,把一旁拉长耳朵的小弟撵出了门外,才转头对母亲和三弟讲出原因,“叶姑娘的腹痛倒不是什么大碍,她是……”吞吐了半天,声音压得很低,“天癸将至。”

  愣了半天,谢云书不自觉地红了脸。

  “会不会弄错了?就算癸水初来也不至于疼成那般模样。”谢夫人疑惑不解。

  “这与她练的功夫有关。”谢景泽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练的哪一路,但确是极阴寒的一种,她双十之龄才癸水初至,定然是由此所致,发作起来也比寻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气冰寒,越是运功痛得越厉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补充道,“青岚说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过她,还动上了手,大概错不了。”

  “可有办法让她的痛减轻些?”约略明白了大致情形,谢夫人问道。

  谢景泽点点头,“我这就写张活血止痛的药方,另外得小心别让她受寒,她身子太虚要多留意,不然极易落下毛病。”

  “这还用你说,我一会儿就去叮嘱她,这孩子的娘亲不在身边,我自会代为关照。”谢夫人嗔怨地转向谢云书,“说来也得怪她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般可人的女孩练劳什子邪门武功?”

  母亲的话让他愣了一下,轻道:“她的双亲早过世了,大约五岁的时候。”

  谢夫人怔了怔,心疼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说着红了眼圈,“我去和她说说话,景泽写完药方叮嘱下人赶快煎了送进来,书儿吩咐厨房做碗姜片红糖汤。”

  见母亲去了邻室,谢景泽一边摊开笔墨龙飞凤舞地写药方,一边和弟弟交代,“适才探脉发现她确实中了毒,时日甚久,大概就是你提过的玉鸢萝花。此花过于罕见,具体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细诊,不然没有把握。”

  “有劳二哥。”谢云书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谢景泽皱了皱眉,惑而不解,“她的经脉有些异常。”

  “二哥是指什么?”一颗心又提起来,他盯着苦思的人。

  “还是与她练的功夫有关,她全身经脉相当脆弱,与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凭真气撑着。”

  他心里一寒,赶紧把迦夜的旧伤定期发作及有关秘术的一切悉数道了出来。

  谢景泽默然良久,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照你的说法,这种功夫很危险,短期耗损经脉以求速成,长远必酿祸患,后果不堪设想。明知下场难测,她怎会鲁莽至此?不说旁的,单这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续发作必然日趋严重。”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想问最关键的,“有没有调治的方法?”

  “方才我诊到一半被她震开了,必须察看受损到何种程度才能把握。”谢景泽顿了顿,不无犹豫,“目前来看,真要补救,至少得先废了她的武功。”

  对她而言,废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只怕比死还要可怕。

  迦夜的性情那般骄傲,断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她受得了吗?他倚在门边心事重重。

  谢夫人正在轻言细语地叮嘱女儿家该注意的点点滴滴,迦夜难得的温顺,不知是痛是羞,黑眸柔软,看上去真如一个乖顺听话的小女孩,又苍白得惹人怜爱。

  这样年幼的外貌,身体却是千疮百孔,全仗饮鸩止渴般的苦撑。他没资格苛责她的轻率自伤,也不敢去想争得如今的自由她付出了多少代价,远比他的七年更长,更多,更沉重。

  丫鬟送来一个温好的手炉,谢夫人亲自替她放入怀中,将丝被掖好。见他在门边痴望,了然一笑,领着丫鬟出去了,还顺手揪走了窗边探头探脑的青岚。

  望着他走近,迦夜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竟不敢对视,知道自己红了脸,越发羞得无地自容。本以为是练功造成的内腑受创,却未想到是这个缘故,得知的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宁可忍着不动,也好过在人前出丑。

  “可还疼得厉害?”清朗的男声很轻很柔,温热的手抚上额际,服过汤药又拥着暖炉,温度趋近正常,不再冰得吓人。

  迦夜的体质总是偏冷,他这时才明白是气血极虚、阴寒入骨的后果,原因当然还是她所练的独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务必得多方留意。”他压下心绪劝说,“以前又受了那么多伤,我让二哥给你开些方子好好调养。”

  黑亮的眼睛终于瞄过来,羞红渐渐淡去,“已经好多了,明日我就回客栈。”

  “别说傻话,还得喝好几天的药。”

  “本想现在就让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我现在又动不了,没人带又很难走出谢家的迷阵,只有等明天。”

  “在谢家就让你那么难受?”她是多么容易激起他的怒气。

  长睫闪了闪,她又蜷得紧了些,“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错。

  “多谢提醒,这一点不劳你费心。”迦夜忽然湮去了一切表情,只剩下一片漠然。

  后悔已来不及了,不如直接面对,“你一定要如此倔强,让自己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不好。”她丢开暖炉,坐起身随手绾了发,气息冷得让人无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门道谢了。”

  “你现在就要走?忘了还在病中?”他一时气结,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动,指尖拂过,逼得他不得不缩手。

  “别再逞强,一会儿你会痛得更厉害。”他尽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此时根本不能再动真气。”

  “那又怎样?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无波,“你肯带我出去自然好,即便不肯,我早晚也能寻到路径。”

  他气极,心疼,又无计可施。

  她什么都能忍,怎样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完全不在乎伤人伤己,却教身旁的人痛彻心扉。

  踏出房门,左右辨了下方向,她径直往右边的月门行去,没几步就被人堵住了。谢夫人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行过来,惊讶得见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在面前微窘地驻足,爱子又气又怒,跟在后头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静止片刻,柔弱的妇人蔼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这孩子起来做什么?缺啥叫书儿帮你吩咐就是了。身子还虚着呢,瞧这手又冰了不是,厨房给你炖了温补的鸡汤,快回去躺着喝了,别让我放心不下。”

  “谢谢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许多,实在不敢叨扰……”温热柔软的手紧握着,她不便挣开,磕磕巴巴的拒绝轻易被谢夫人关切又嗔怪的埋怨打断。

  “你年纪太小不懂,这女儿家的病说起来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别嫌我唠叨,起码得歇上好几日,谢家的床又没长钉子,怎么就硬是要走呢?再这样我可要责怪你了。”妇人一边轻柔地絮叨,一边拉着她回房间。迦夜不好运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又不容分说地被按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从头到尾没有半分插嘴的余地。

  “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孩子,就是仗着自己练了些功夫以为熬得住,犟着不肯好生休养,让长辈看了就心疼。汤是厨房照我惯用的方法炖的,加了些药材,比寻常的更要滋补,可得多喝点。”

  谢夫人自不待说,两个伶俐的小丫鬟也在一旁帮腔,三个女人围成一团,将她数落得狼狈不堪,好容易逮着了话缝,没出声就被喂了满口鸡汤。

  谢云书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先前的怒气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怕迦夜恼羞成怒,几乎要大笑出来。原来迦夜也是有克星的,慈爱的母亲正是克制她的绝佳人选,鸡汤他也被母亲强逼着喝过,虽然营养,味道着实不佳,向来不喜荤的迦夜要喝下那么大一碗……

  果然,未过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来求援的目光,他还以同情而无能为力的眼神,差点儿笑出来,忍得是相当辛苦。

  被一群女人包围得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她原本不知,直到谢夫人善意体贴地亲问起居。白日时常在她身边闲谈,做些针线活,夜里遣贴身丫鬟来照料起居,她休息的房间连带着成了谢家女眷的往来之地。

  谢夫人的重视徒然彰显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目光往来不绝,每日唯一的消遣即是看谢家众多的姑嫂姨婆来来去去,用无止境的耐心回应各类重复来重复去的问题,从没觉得这么累。

  出身来历、学艺经过、相遇缘由、个人感情、怎样入府、何种病情、交游喜好……当然,这些皆是因着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牌,果然是个麻烦。

  这玉牌唯属谢家男子所有,连妻子都不能随便给,拜此物所赐,她才没被视为奸细丢进谢家刑堂。一直当他是暂时寄放,未想过这东西的重要,难怪白凤歌看到它的时候,眼神幽怨至斯。

  “你在听什么?”谢云书在弟弟身后问,青岚回头讪讪地笑了。

  “二哥,三哥。”低叫一声,做了个鬼脸,“我在听她们说话,叶姑娘好惨,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地问。”

  “今天有谁?娘也在?”谢景泽偷觑了一眼,忽然有点尴尬。

  “是大嫂、二嫂,还有白姑娘。”谢青岚如实报告。

  “好像气色不错。”谢景泽不自在地岔开话题。

  “有吗?我倒觉得她表情有点怪。”谢青岚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她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谢青岚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她喝得快要吐了。”

  三人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同样是母亲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赂侍儿帮我倒了。”说起来青岚洋洋得意,“可惜这招叶姑娘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她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谢云书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二哥。

  谢景泽较为实际,“娘手上还有一堆进补汤的方子。”

  三人同时默然。

  谢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温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谢景泽的妻子出身武林世家,与白家两位小姐皆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此次白凤歌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今日过来闲谈,既是凑热闹,也有替白凤歌一探虚实、打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二嫂苏锦容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头。

  “听说叶姑娘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苏锦容仍直直问了出来。

  “确实如此。”迦夜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苏锦容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谢夫人仁厚。”迦夜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大嫂在一旁轻扯,苏锦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迦夜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谢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叶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地转过话头。

  “叶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不肯就此放过,苏锦容挑起另一个话题。

  “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虚衔。”迦夜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着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一介女子要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苏锦容目光闪烁,语意深晦,“尤其像叶姑娘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魔教中人并非善男信女。”迦夜落落大方地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么想起与云书一起至江南游玩?”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叶姑娘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谢景泽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满是歉意地看着三弟。

  青岚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洞悉对方的潜意,迦夜似笑非笑。

  “叶姑娘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设宴之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萧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对叶姑娘甚有好感,那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珍品,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分了,青岚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谢云书一掌捂住,眼色沉沉地摇了摇头。谢景泽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迦夜没事人一般拂了拂衣襟,“江湖纷乱,哪分得清敌友,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姑娘吗?换了凤歌是绝不会给他脸面的。”白凤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摆设的。

  “白小姐是白道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谢夫人的随身丫鬟又端来了参汤,她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地诘问,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迦夜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尽管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毋庸置疑的,素白的脸透出了粉色,吹弹可破,嫩若婴儿,引出由衷地感叹道:“叶姑娘生得真美,再长上几岁必然是倾国倾城,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没什么憾色,一旁的苏锦容闻言接口。

  “大嫂担心得不无道理,将来婚嫁确是个难题,不说夫婿,生子怕也多有困难,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做婚嫁之想。”迦夜接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来,“风霜多年仇怨无数,隔日殒命也属寻常,从未臆想过有此福分。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实属浪费,还是多多关心白小姐为上,若能成妯娌之亲定是阖府上下之喜。”

  座中人岂会听不出讽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僵住了。

  谢景泽趁机命路过的丫鬟唤妻子出来。

  谢云书忽然放开弟弟快步走出,远远至偏院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青岚追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道:“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讥带讽,更对白家小姐隐然失望。不提其他,怎么说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来的,莫说感激,连句帮衬的话也没有,只是一味沉默冷观,未免令人齿冷。懵懂少年,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也不过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那女孩冷归冷,却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俊颜归于常态,拍了拍弟弟的肩道:“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青岚仍有些担忧。

  “你不懂。”谢云书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她那是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在听。”

  她?是指二嫂?还是……青岚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那些话是拒绝吗?竟有人会拒绝这般优秀的三哥?甚至还暗示他娶白凤歌?

  谢云书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被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从头到尾她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静,门无声地动了动,迦夜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纤白的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长的身形不发一语地走近,路过守夜的丫鬟顺手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回答,趋近深深吻住粉唇,双臂将她箍入怀中,紧得透不过气。迦夜想推开,被他勒得死紧,重重的一记落在腰际,他哼也没哼一声。纤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再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渐渐昏然。

  执拗的眼神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地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轻挑,极细的带子无声而断,最后一丝遮蔽也滑落,露出了幼蕾般的胸,掌心触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间响起了呻吟般的低叹。

  她蓦然恢复了神志,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体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过玉葱般的指,舌尖轻舔手心。她无法抑制地轻颤,陌生的悸动迷乱而无措。

  他却没有更进一步地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细看她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方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她拉上了衣襟,温柔地把娇躯放回床上。

  “你……”她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粲然一笑,俊美得几乎让她停住呼吸。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她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地提醒她方才所经历的荒唐。她怔怔地呆了半天,脸颊一阵阵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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