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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六星(2)

[T.xt小,说[天堂}“修炼百年,连你的偶人都会杀人了?”苏摩转身的时候,鬼姬忍不住开口了,“知道么?当年,是白璎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阙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见、会被那些猛兽吃掉。你若是还记着有人对你好过、杀人的时候就多想想。”
苏摩顿住脚步,忽然回过头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足以夺去任何人的魂魄。
“错了,她对我好、只不过那时迷恋着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鲛人当作玩偶玩弄的历代空桑贵族一摸一样。”傀儡师微笑着,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着讥讽的表情,“只是那些权贵们不知道,所谓的‘美丽’、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
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指间利刃泛着寒光,忽然“嚓嚓”两声,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脸——血流覆面。那横贯整个脸庞的伤疤,让原本美得无以伦比的脸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边看着的那笙,都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骇与痛惜的尖叫。
“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皮。”苏摩放下了手,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却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却没有惊讶,看着他的脸——刀一离开,他脸上的伤痕就合拢、变浅,消失在一瞬间——仿佛刀锋划过的是水面。
“那么那个让你变成男人的姑娘呢?总不会也是这样的罢?”她执意追问,想在这个人踏上云荒的土地前、尽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苏摩怔了怔,蓦然奇异地大笑起来。
再也不和鬼姬多话,傀儡师扬长而去。
“呃……这个人不但杀人不眨眼、还疯疯癫癫的。”看着傀儡师离开的背影,那笙心有余悸,撕下布条包裹自己手脚上的伤口,“阿弥陀佛,保佑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了。”
在她包扎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抚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
那笙抬起头,看到前面是那个坐在白虎上的白衣少女——若不是想象想着那个女子从苏摩手里救了自己、那笙看到老虎只怕就要拔腿就跑了。
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在那个白衣女子指尖抚摸过的地方,那些伤痕全部愈合了。
鬼姬……是鬼姬么?就是昨夜那个只听到声音、却没有见到脸的鬼姬?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跑到天阙、可是很命大啊。”那个没有腿的白衣女子从虎背上俯下身来,微笑着摇头,摸了一下她的手脚,将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没包扎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间一握,那笙只痛得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却发现痛楚已经全部消失。
“啊…多谢山神仙女!”用右手抚摸着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惊喜地道谢。
“嘻嘻,山神……好新鲜的称呼。”鬼姬掩口而笑,拍拍那笙的手,眼睛却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敛容,问,“这枚‘皇天’,是哪里来的?真岚给你的么?”
那笙把那个依然听起来有些陌生的名字转换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仙女你说的是那只臭手么?是啊,是它说送给我作为报答的。”
“手……”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皱,然后又展开,“是了!原来昨日慕士塔格那场大雪崩是因为这个!封印被解开了么?难怪今日六星忽然齐聚到了天阙!无色城第二度开启——是因为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么?!”
“空桑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鬼姬从白虎上再度俯下身来,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面有污垢的东巴少女,打量了很久,开口问,“你,打开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后躲了躲,笑:“啊……我只是、只是顺路。”说话的时候她脸红了一下,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想把戒指占为己有、而挖冰掘出了那只手。
“来自远方的异族少女啊……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由你来揭开!”叹息着,鬼姬低头抚摩那笙的头发,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点点头,“你是很强的通灵者吧?所以能戴上这枚‘皇天’——有通灵者来到慕士塔格、发现冰封的断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认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愿意带断肢前往云荒……多么苛刻的条件啊,居然、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机缘。”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涂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无意中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那东西是好是坏?山神仙女,那只臭手…那只臭手是灾星么?我做错了事么?”
“嗯……它不算坏吧。”被她问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着,苦笑回答,“不过说是个灾星,倒也没错——啊,那时候白璎来警告我说有不祥逼近天阙,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应在苏摩身上……原来是两股力量重合着同时进入了云荒!”
“呃?”那笙还是不明白,却松了口气,“不算坏就行——那个苏摩不是好东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啊。”
“苏摩……”鬼姬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而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嘱咐,“下了天阙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万要小心别被人看到这只戒指啊!‘皇天’是空桑皇室历代以来和‘后土’配对的神戒,被人看见要惹祸的。”
“嗯,这戒指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一定会有人抢。”那笙晃着手,看着中指上那枚戒指,却是一脸苦相,“但是我摘不下来啊!那臭手说我勒断手指都摘不下来——怎么藏?”
“……”鬼姬为这个命运少女的懵懂而苦笑,只好耐心解释,“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还有,云荒现在是冰族沧流帝国的天下,你贸贸然戴着空桑的‘皇天’到处走,被看见可连命都没了。”
“呀,原来是个灾星?”那笙吓了一跳,甩手,“那臭手还说这戒指能保我走遍云荒!那个骗子,就没一句真话!”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护佩戴的人。”鬼姬摇头,安慰,“只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哦。”那笙点了点头,忙不迭用布条将右手手掌包了起来,层层缠绕、一直包到指根上,将戒指藏起。
“这样天真而又不够聪明的小孩,戴着皇天走到云荒去,总是让人担心啊……”看着手忙脚乱的东巴少女,鬼姬暗自叹气,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听到了树木被拂开发出的悉莎声,仿佛有一行人走了过来,伴随着断续的语音。
“是慕容家那个孩子啊。”听出了慕容修的声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一把拉起了那笙,然后呼啸了一声,仿佛招呼着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草叶无声分开,一条藤蔓当先如同活着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过来,宛如蛇般蜿蜒。
应该是听见了鬼姬的召唤,那只木奴来到鬼姬座前,抬起了藤稍,昂头待命。
来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阙山下的那几个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面,跟着那只木奴,一边拿着砍刀分开树木藤蔓开路,那个泽之国过来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对书生小姐跟在后头。那个叫做江楚佩的小姐一路上还在哭哭啼啼,几次寻死觅活都被她表哥茅江枫拦住,那个书生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扶着她一起哭。
杨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烦,恨不得丢下这两个麻烦货。然而慕容修却是耐心十足,也在一边好言相劝,也耐着性子等那个江小姐挪着小脚一步步爬上山来。因此虽然一路上没遇到阻碍,几百尺的小山却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顶。
拂开枝叶,四个人眼前出现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陌生少女、以及那个骑着白虎的女子,没有脚的裙裾在风中飘飘荡荡。
“鬼姬!鬼姬!”跟在慕容修后面的杨公泉一眼看见,失声叫了起来,往后便逃。慕容修拉住他,要他不用怕,然而杨公泉哪里肯听,往山下就逃。那一对恋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听到杨公泉那样的惊叫,也下意识地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回头跑。
“随他们吧。”看到慕容修无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对着他招招手,“过来,孩子。”
“女仙。”年轻珠宝商走过去,恭谨地低头,“有什么吩咐么?”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这位姑娘也是去云荒的,我想拜托你一路上照顾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却不料东巴少女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目光闪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红了脸,低下头去,讷讷:“男女授受不亲,一路同行只怕对这位姑娘多有不便……”
“啊,不妨事!没有什么不便的!”不等他说完,那笙跳了起来,满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汉人女子,东巴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着腼腆的慕容修,不禁忍不住举起袖子偷偷笑了笑,然后正色:“你行事小心老成,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你若是同路、也好顺便照顾她则个。”
“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红了脸,嗫嚅着。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个慕容世家的公子还在那里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举到他面前,“喏!我拿这个谢你行不行?这是雪罂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里那个淡金色的块茎,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为商人、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东西的价值。
“出门在外,相互照顾是应该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动,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后就要委屈姑娘了。”搓着手,年轻的珠宝商觑着哪株雪罂子,终于规规矩矩地向着那笙做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罂子递给他。
慕容修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小心收起,然后对着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个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还没回答,鬼姬却是微笑着挥了挥手,那株木奴唰地回过了梢头,领着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却是嘟着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东西就扔下我不回来了。”
“那孩子为人谨慎,算计也精明——他执意要找那几个同伴,怕也是需要一个熟悉泽之国的人当向导。”鬼姬看着慕容修离去的方向,微笑着拍拍那笙的肩膀,“不过那可是个好孩子,作为商人、对于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会不懂。小丫头,你努力吧。”
“什么、什么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虚,矢口否认。
鬼姬笑起来了:“看你忽然粘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来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红了脸——幸亏一路颠沛,尘垢满面,倒也看不出。
“呵……”骑着白虎的女仙摇摇头,微笑,“不过可是难哪,那小子是个木头——而且啊,你看你,做一个女的、还不如人家好看,像什么样子?”
在那笙要跳起来之前,云荒的女仙笑着拍了拍白虎,转过头,悠然而去:“努力啊!”
东巴少女捂着发烫的脸颊看着那个山神离去,气得跳脚,却无话可说。
“是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钱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满脸笑容,“这等郎君哪里去找!千万不能放过了——啧啧,不知道那棵雪罂子到底有多宝贵……算了算了,反正那也是随手拔来的,当下本钱得了。”
东巴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来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里充满了对新大陆和未来新旅程的各种想象。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如果仔细看去,居然会看到街道和房子,鲜花和树木——然而那些景象仿佛升腾着的蒸汽般虚幻,一触手便会消逝,宛如海市蜃楼。
这个梦境般的城市里,镜湖六万四千尺深的水底,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十万多个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白石棺木。
纵横交错,铺在一望无际的水底。
每一个石棺中,都静静沉睡着一名空桑人——这一场长眠,已经有将近百年。
蓝夏和白璎的双手分别捧起金盘,举过头顶,一旁大司命的祝颂声绵长如水。许久,等祝颂结束,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头颅和断肢的金盘放入神龛内。
头颅的双眼蓦然睁开。
安静的水底忽然沸腾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着,一个个水泡无声无息地从紧闭的石棺中升起来,漂浮在水中。每一个水泡里,都裹着一张苍白的脸,然而那些长久不见日光而死白的脸却是狂喜的,看着祭坛上金盘里的头颅和断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头颅笑了笑,然后另外一边金盘上的断手挥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佑空桑,重见天日之期不远了!”狂喜的欢呼如同风吹过。
“大家都继续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脸上也有喜色,“继续贡献你们所有的灵力、为冥灵战士提供力量吧!天神保佑,云荒从来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十万空桑人的祝颂震颤在水里,然后那些气泡逐渐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悬挂着数以万计的明珠,柔光四溢。气泡消失后的湖底,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白石棺材铺着,整整齐齐。
“老师,好久不见。”子民们都退去之后,蓦然间那只断手动了起来,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间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独这位能“沟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实体在水下行动如常。空桑人历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调教了那么多年,真岚的举止还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风范,大司命不由承认失败的苦笑了起来。
然而看着那只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凛,叱问:“‘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满不在乎地,头颅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阙,我好歹是个太子、总得意思一下吧?”
“什么?!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着真岚的头颅,眼睛几乎要瞪出来,“这、这可是空桑历代至宝啊!皇天归帝,后土归妃,这一对戒指不但和帝后本人气脉相通、彼此之间也能呼应——这么重要的东西,殿下怎么可以轻易送人?”
“总不能让我再去要回来吧?”头颅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稳重的脸已经涨红,手中的玉简几乎要敲到他头上来,真岚连忙开口分解:“啊,您老人家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先听我说——我给那个丫头戒指,也是为了让她继续帮我们啊!”
“继续?”大司命颤抖的花白长眉终于定住了,然后沉吟着皱到了一起:“也没错——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证明她也能为我们破开其他四处封印!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不容易啊。”
“对!太不容易了,怎么能这样放她走呢?”断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赞同地用力拍了一下,“老师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体之间气脉相通是吧?那丫头戴着‘皇天’,就会下意识地感觉到其余四处封印里面‘我’的召唤,她会去替我们破开的!”
“说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盘上的头颅——百年过去了,这张脸还保持着倾国大难来临时的样子,然而,率性的语气依旧,而皇太子殿下显然已经在持续百年的痛苦煎熬和战争中成长起来了。
将那只乱爬上肩膀的断手捉开,大司命苦笑:“但是那个人够强么?解开东方封印完全是碰运气——另外四处封印,可哪一个都是非要有相当于六王的力量才能打开啊。”
“她很弱,根本没有自己力量。”断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金盘上的头颅配合着撇撇嘴,“所以,我们得帮她把路扫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着,转头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细商量——皇太子身体刚回复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咝……疼啊,你轻一点不行么?”
所有一切都归于空无之后,祭台上只留下了一个半人。白衣女子细心地轻轻解开右手手腕上勒着的绳索,然而那道撕裂身体的皮绳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动就钻心疼痛。另一边金盘上,真岚痛得不停抱怨。
“嚓”,轻轻一声响,清理干净了伤口附近的血迹碎肉后,白璎干脆利落地挑断了绳索,那条染着血污的皮绳啪的落到了地上。她拿过手巾,敷在伤口上——百年的陈旧伤痕,只怕愈合了也会留下痕迹吧?
看着旁边金盘里的脸庞,忽然间感到刺骨的悲痛感慨,泪水就从眼里直落下来。
“嗯?哭了?”空无的水的城市里,本来应该看不见滴落的泪水,然而真岚不知为何却发现了,“别以为看不见,你念力让水有了热感——刚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么啊?”
旁边金盘里的头颅说着话,另一边肢解开的断臂应声动了起来,拍了拍妻子的脸,微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他的手却穿越了她的身体,毫无遮拦地穿过。
他忘了、她已经是冥灵,也没有了实体。
真岚怔了怔,看着一片空无之中,眼前这个凝结出来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白璎皱眉,看它,“好没正经……一点皇太子样子都没有。”
“你也不是才看见我这样子了,爱卿。”真岚皇太子笑起来了,但是眼里却有说不清的感慨,看着自己结缡至今的妻子,“忽然觉得很荒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们这样的夫妻……简直是一对怪物。”
看着对方身首分离的奇怪样子,又低头看看自己靠着念力凝结的虚无的形体,白璎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后却是黯然的。真岚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让那个虚幻的形体在他掌心保持着形状。白璎默不做声地翻过手腕,握着真岚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后土’奕奕生辉。
居然变成了这样……百年前,从万丈白塔上纵身跃向大地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命运居然会变成如今这种奇怪的情形。虽然鬼姬的比翼鸟接住了她,但是她想、真正的白璎已经在那一瞬间死去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象死去一样、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伽蓝城一个潮湿阴暗的角落里,一直过了十年。十年中,外面军队的厮杀、嚎叫,百姓的慌乱、绝望,丝毫到不了她心头半分。
皇太子妃已经仙去了——空桑人都那么传说着,因为看到那一袭嫁衣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上飘落,而地面上却没有发现她的尸骸。而且,当日,国民还有目共睹地看到了云荒三位仙女、乘着比翼鸟在云端联袂出现。
于是不知道从哪里有了传言,说:皇太子妃本来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落入凡间历劫,因为不能嫁给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礼上云荒三仙女来迎接她、乘着风飞回了天界。
那样的传说,被整个信仰神力的空桑国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阳西下的时候,很多国民走到街头对着耸立云中的白塔祈祷,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并称呼那座白塔为“堕天之塔”——然而,没人知道、那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岚。
欺骗天下人的谎言、是为了维护空桑皇室的尊严,和白之一族的声誉。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盖,也被严密地禁止流传,然而在空桑国鲛人们私下的传言里,关于皇太子妃白璎郡主居然是被他们同族的鲛人奴隶勾引,无颜以对从而自尽——这个消息还是如同静悄悄的风一样快速地传开。几千年来一直作为奴隶的鲛人一族每个人都幸灾乐祸,觉得那个叫做苏摩的鲛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为所有鲛人扬眉吐气。
很快,又有传言说、那个叫做苏摩的鲛人,是被星尊帝灭国后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后裔,血统尊贵,所以容貌举世无双——这个消息更加无凭无据,接近附会,但是那些鲛人奴隶非常乐意相信那是真的。海皇觉醒,蛟龙腾出苍梧之渊——而那个叫“苏摩”的少年是鲛人的英雄,必然将带领所有被奴役的鲛人获得自由、回归碧落海,重建海国。
传言漫天飞的时候,城外冰族的攻势也越来越猛烈。然而,传言里的两位当事人都不知晓这一切了——苏摩被释放、离开了云荒流浪去了远方;而传说中仙去的女子,却是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用剑圣传给她的“灭”字诀沉睡着。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倒在无人知晓地方悄然腐化的尸体,上面布满了菌类和青苔,夜鸟歌唱,藤蔓爬过。无知无觉。千百年后,当城市成为废墟、镜湖变成桑田,或许会有人在这个废弃的地窖里发现她的尸体,然而,不会有人再认得她曾是谁。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头顶上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她,慌乱的报讯声传遍伽蓝城每一个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变!白王战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围!”
白王战死?白王战死!
她忽然惊醒过来,全身发抖,惊怖欲死——父王、父王阵亡了?父王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已经几乎举不动刀了……他、他居然还披挂上了战场?他为什么还要上阵!
“因为白之一部里面,唯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儿躲起来在睡觉呀。”
潮湿昏暗的地窖里,忽然有个声音桀桀笑着,阴冷地回答。
“谁?谁在那儿?”她猛然坐起,向着黑暗深处大声喝问,不停因为激动而颤抖。
“醒了呀?”那个老妇人的声音继续冷笑,点起了灯,鸡爪子似的手指拨着灯心,灯光下、深深的皱纹如同沟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这一觉睡得够久的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灯光刺痛,很久她才认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时醒来,派女巫来守护沉睡着的女儿。
面对着容婆婆仿佛转瞬间更加苍老的脸,她忽然觉得羞愧难当。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将被处以极刑!”
外面的金柝声还在不停传来,她全身因为恐惧而发抖着,在昏暗中慌乱地摸索:“我的光剑、我的光剑呢?”她眼里有狂乱急切的光,甚至没有发觉自己身上覆满了青苔,头发变得雪白、长及脚踝,长年的闭气沉睡已经让面色苍白如鬼。
“在这里。”容婆婆从黑暗中走过来,从宽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个精巧的圆筒,递给她,“我好好地收起来了——我想郡主终究有一天还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圆筒状的剑柄,微微一转,喀嚓一声、一道三尺长的白光吞吐出来。震动着手腕,调试着光剑的长短和强度,她刚觉得手感慢慢回复,就飞身掠了出去。
她抓着剑,从街道上掠过,快得如同闪电。
“我们完了,皇太子殿下要被他们俘虏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卖了皇太子殿下!”
“空桑要灭亡了吗?天神啊,为什么听不到我们的祈祷?”
“赤王、蓝王、黑王、紫王还在,不要怕!还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皇家血脉一断、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还有什么用!”
亡国的慌乱笼罩了本来奢华安逸的伽蓝城,到处都是绝望的议论,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由大司命带领着匍匐在大街、上对着上天,昼夜祈祷——多少年来,空桑人以神权立国、信仰那超出现实的力量。然而,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么?
“那些冰夷要车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阵前!”
祈祷中断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在民众中传播着,所有人都在发抖。
“车裂……”高高的白塔顶上,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神殿里大司命的脸也陡然变了:“他们、他们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那些冰夷怎么会知道?怎么会!”
“是谁?是谁泄漏了这个秘密!”仙风道骨的大司命状若疯狂,对天挥舞着权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谁?指挥冰夷攻入伽蓝城的?究竟是谁!”
“智者,时辰到了。”金帐外,巫咸不敢进入,跪在外面禀告。
金帐内没有一丝光亮,黑暗深处,一双眼睛闪着黯淡狂喜的光,吐出两个字:“行刑。”
军队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场地,五头精壮的怒马被牢牢栓在桩上,打着响鼻,奴隶们挥动长鞭用力打马,那些马被鞭子抽得想挣断笼头往前方跑去,将缰绳绷得笔直。每一匹怒马都拉着一根坚固非常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锁在中心那个高冠长袍的年轻人手脚上。
城上城下无数军队包围着,听到金帐中的命令传出,城上空桑人绝望地捂住了脸。
空桑人年轻的皇太子被绑在木桩上,手脚和颈部都被皮绳勒住,然而那个平日就不够庄重的皇太子却一直微笑,毫无惊怕。听到行刑的口令,他蓦然开口,对着城上黑压压的军队和臣民,说了最后一句话:“力量不能被消灭,天佑空桑,我必将回来!”
语声未毕,缰绳陡然被放开,五匹怒马向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样的瞬间,伽蓝内城上四道影子闪电般扑下,直冲层层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没入敌军,城上的空桑人才反应过来,大叫,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然而那一丝希望一瞬间就灭了,因为冰族阵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风,显然早有防备、“十巫”中的八位分头迎上了由高处下击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缠斗。
就在那个刹间,怒马狂奔而去,木桩上的人形陡然间被撕成六块,只余躯体残留。
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血。
那样可怕的速度,让铁链撕扯开身躯之后、带着血肉顺着惯性如箭一般往前飞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势居然丝毫没有遏止的迹象、五条铁链仿佛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如同呼啸的响箭往五个不同方向飞去。
右手往东,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
而更奇怪的是、扯断了的头颅,居然直飞上了半空。只余下躯体还留在阵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会,刚开始似乎还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后轰然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声——真岚皇太子的死亡、彻底灭绝了他们心中的希望。
“说得好!——力量不能被消灭。看来那小子虽然不是纯血,但是天赋还是很高。”金帐中,听到最后一句话,那双眼睛亮起来了,连连赞许。然后,对跪在帐外不解的巫咸缓缓解释,“这个宇宙**中,力量从来不能凭空产生,也不会被消灭,只能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或者保持着平衡而让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帝王之血的力量不能被消灭、也不能转移给除了空桑王室嫡系血统之外的任何人,所以那小子到最后还那么狂。”
巫咸看着阵前还在混战的四王和十巫,又看着向着五个方向消失的躯体,喃喃:“怎么可能……难道、难道能死而复生?”
“空桑的帝王之血蕴藏着多少力量啊!”金帐中的眼睛满意地看着被车裂的皇太子各个部分,然而眼里全是渴慕和怨毒,“星尊帝的血被流传了下来,一代代传承。如果不被封印,他的子孙即使在灰烬里也可以重生!”
“那……”巫咸吃了一惊,“智者,这一回——”
“这一回我要让帝王之血彻底凝结!”金帐内,那个人冷笑,“力量的确不可以被消灭——但是可以被封印。把他的四肢镇于四方,头颅放入伽蓝白塔塔顶,身躯封入塔基,用**的六种力量彻底封印了他吧!‘空桑’两个字,将彻底从云荒消失!”
冷笑着看着外面已经瞬乎消失、即将进入封印的五部份躯体,金帐中眼睛眯起来了,冷锐雪亮。空桑千百年来的力量,终将被埋葬。
忽然间,巫咸听到帐中的智者蓦然变了声音,震惊地脱口:“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么!”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还在苦战——还有谁?还有谁居然有那样“破天”的力量?!
用尽了全力,然而她终于还是来晚了。
没能扭转命运倾覆,反而看到了最惨烈的一幕。
真岚皇太子的躯体撕裂,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无法脱下的“后土”猛然间共鸣。剧烈的痛楚传入她的内心,仿佛将她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生生撕裂。那个瞬间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迟了……不是迟了片刻,而是迟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为六部之首的“白”,历代空桑皇后的“白”,以“后土”的力量对应“皇天”的“白”——本来作为族中最强者、作为空桑的太子妃,该要担负起的责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样的力量,却没有担起相应的重任,十年来,她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终至无可挽回。
那些绝望号哭着的百姓,那些死战到底的战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围的各部之王!还有她那八十高龄而代替女儿出战、战死在乱兵中的父亲。
这是她的国家、她的子民、她本该与之并肩血战的下属和同僚!
空桑要灭亡了……空桑要灭亡了吗?
恍惚间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冲到了城头,看着呼啸着被带往天际的头颅,只是点足一掠,整个人宛如白虹一般从女墙上掠起。
那样的速度让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过神来,只看到那一袭华丽的羽衣从天而降,面色苍白的少女一手执着光剑、一首抱着皇太子真岚的头颅,飘落在伽蓝内城的女墙上,一头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脚踝,飘拂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着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时,所有空桑人都沸腾般大喊了起来,“太子妃从天上回来了!空桑有救了!”
“天佑空桑!”她站在城头上,将真岚皇太子的头颅高高举起,对所有人大呼。
“天佑空桑!”忽然间,那个头颅微笑着,开口回应。
所有人都呆住,片刻后,空桑人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连陷入苦战的四王都振奋了精神,仰天大呼,声浪一直传到了天阙。
“啊……她醒了。”天阙上,抚摩着白虎的额头,鬼姬听到远处的呼声,微笑起来。
“但是星辰的轨迹、已经不可避免地要转折了。”一边,曦妃回答,梳理着她的长发,“百年沉睡开始了。”
“百年不过一霎,我们就等着吧。”慧珈微笑着回答,“人世,可真纷扰多变啊。”
云荒上的三位女仙相视微笑。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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