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序章 红药原(下)

男孩断断续续地昏迷着,每次醒来,便看见那个黝黑方脸的军士站在他床前,仿佛始终没有挪动过。水罐就在桌上,夺罕够不着,军士却随手可得。夺罕也曾经挣扎过,咒骂过,可那个军士并不懂得鹄库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次次徒然费力,企图摆脱捆在腰上腿上的皮带子。
腿上的紫瘢与血肿是不是消退了,夺罕没有力气去查看。断腿引起了发热,肌肉因为高烧而痉挛着。然而他也知道,若不是处于如此酷寒的环境中,在荒原上度过的一日一夜,已经足以令他永远失去这只脚。
从战役的最后一夜直到现在,他没有沾过一点食物,似乎不太要紧。胃早已先于身体死去,安静地、干瘪地贴在腹腔里,不需要任何抚慰。
可是他渴。
双唇早已龟裂,牢牢地互相贴合,如同一辈子都不曾张开过。舌头泛着血腥味,不受控制地拱了起来,舌根抵着咽喉,像含着一块铁,让他直想呕吐。
或许已经过去了三天四天,又或许只是过去了一个时辰。夺罕明白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试探。倘若他不照那个人的话去做,那个人真的会把他捆在这儿,不闻不问,直到他变成一具干尸为止。
如果我死了,东陆人会把我的尸体怎么办?夺罕不能阻止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
他不是怕被弃尸荒野,给鬣狗和兀鹰吃。鹄库部族是天马之子,仰赖草原养活牲畜人口,鹄库人死后,也自当把身体还给这片蛮荒的土地。血肉化成养分,滋润土壤,催芽生叶,蔓延四野,最后成为草甸丰美的绿色,与牛羊皮毛上的油光。这是故人给予后代的恩赐,理所当然,无需畏惧。
可是夺罕知道那个东陆人不会这么顺遂他的心愿。
如果他把我的尸体装进木头盒子,带回大海彼岸的陌生土地呢?如果他给我的尸体穿上可笑的、鼻涕一样滑溜的绸衣裳呢?如果天上的炎龙听见了我们的赌约,真的判决我死后也做那个人的儿子呢?
死是容易的,只要躺在这儿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就行了。可死了之后,就只能任人摆布,他不愿意。
夺罕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在杀死这个人之前,他决不能死。
军士听见床上传来悉窣的声响。那孩子朝他转过头来,凹陷的眼窝里,乌金色瞳仁病态地明亮。
"喝、要喝。"孩子扯开焦敝的双唇,吐出几个艰难的字。虽然是腔调古怪的东陆语言,但那军士听懂了。他一言不发地把水罐送到孩子面前,看着孩子用两只颤抖的、爪子似的小手死死抱住,将脑袋猛地扎进罐口,发出野蛮的吸饮声。水罐几乎立刻空了。军士带着空罐离开片刻,又灌了满满的温水回来,夺罕接过第二罐水,仍是不知餍足地喝着。当军士伸手来夺的时候,夺罕发狂地用指甲和牙齿攻击他,在皮带子的限制下尽可能地背转身体,用躯干护住水罐,不肯放松。争抢之下,余下的水全都打翻了,泼湿了男孩身上单薄的里衣。男孩把银罐内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又立刻抬起手臂,用力地要将浸入棉布衣料的水重新吮吸出来。
军士不再阻止他,眼神中含着怜悯与厌恶,夺罕却全然不觉。
过了好一会,男孩才终于平静下来,真切地感觉到肚子里有沉甸甸的一包水在晃荡,鼓胀欲裂,却说不出的满足。他嗳了长长的一口气,朝后倒回床上,穿着湿衣裳就沉沉睡熟了,怀里还抱着空了的水罐,仿佛那样能使他安心。
再次醒来的时候,陌生军士仍守在那儿。夺罕身上的热度已经退却,原本滚烫的手心凉下来了,满是汗水。
"饿吗?"军士问道。一面用手指指孩子的肚皮。
夺罕费劲地思考了一会,答道:"……饿。"
军士转身走出营帐,不久后端来一只大碗,碗里是浓白羊奶与脱壳的大麦粒煮在一起,黏稠滚热。白气蒸在脸上,迷了双眼,毛孔都舒坦得一颗颗张开。夺罕顾不得烫嘴,咝咝地吸了一口,甜的,原来里边掺了蜜。
喝到一半时,那个清海公带着张承谦回来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夺罕,夺罕却根本没心思理睬他。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男子含笑问道。张承谦用鹄库语复述了这个问题。
"在杀死你以前,我的名字暂且是方濯缨。"夺罕从碗里抬起头来,唇上一圈是白色的奶渣。
那个人大笑起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夺罕反问。
"方鉴明。"年轻的清海公回答,唇畔的伤痕里蓄着笑。
4
东陆人收容了自己的伤兵,而尸体下皆是数尺冻土,无法掩埋,只得就那样将战场弃置了。几日来,松厚新雪已将二十里原野上厮杀痕迹全数覆盖,只是雪面上偶尔会有破碎枪尖或人手向天刺出,畸零,不屈不挠。
合战结束之后的第四日,天放晴了,全军开拔南归,绕过战场急行八十余里,进入毗罗山峪。
山路荒凉艰险,不见翠色,人马走过,遍地碎石白砾簌簌滚动。渐行渐深,地势随之爬高,两侧山崖陡峭,一线阳光深深割裂下来。仰头望去,半山腰游荡着如缕的薄云,再往上,东西毗罗山脉的皑皑积雪峰顶刺入青灰天空,轮廓分明。队伍绵长,在谷底迂回而行,一日后抵达毗罗河的源头,不冻泉。此后就没了路,尽是雪涧清溪,士兵们只得拣半石半草的乱滩行走,有时不得不在浅水中顺流跋涉。经三十二里河谷,折过东毗罗山脚,河水自此潜入地下,方有道路。
更行二十余里,窄道尽头陡然立起一面高峻城墙,恰将山峡堵死,纵高五檐,墙上密密开有窥孔与箭眼。
夺罕心知是黄泉关到了。
黄泉关扼守毗罗山口要冲,是瀚北草原通往南部海港最快捷直接的路径。在三百余年前,鹄库横扫瀚北的全盛时代,四部齐心如一,巴蓝王先后灭绝黑发的蛮族右金部、淳支部,将居兹部驱赶到西北与殇州接壤之处,从而控制了半个瀚北。彼时东陆徵朝的疆土已扩张至瀚州,推进到毗罗山脉以南,依山势兴建了黄泉关,鹄库部却决心从东陆人手中将瀚州南部夺回。自那之后百余年间,他们频频举兵南下,数度攻入黄泉关,最终迫使黄泉关驻军改建关门,由两马并行的宽度变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如今,夺罕就坐在一辆运粮秣的马车上,仰望这道曾多次阻拦他的先祖铁骑南下的提闸门,觉得自己异常矮小。门是乌铁的,极厚重,正中浮凸着狰狞铜吞兽纹,单一只眼珠,就有步卒的盾牌那么大。
草原上天地壮阔无际,可是天与地并不会让人有这样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由人手造出的东西,齐整森严,而又有一种凶恶的壮美。
十六根碗口粗细的熟铜铰链无声转动,提闸门向上升起,原本深陷入地的尖桩铁刺被一寸寸拔了出来,每根都比他一个人还高。
"没见过吧?开眼界了吧?小蛮子?"一个人踢马赶上车队,扬声用蹩脚的鹄库语对夺罕嚷道。这人举止快活灵巧,夺罕认出这就是那个跑进帐幕里来看他的东陆将军,如今夺罕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顾大成。此人身下的鞍鞯用白牛皮与白马尾精工制作,前桥有日轮形的银扣环,镶了细密如砂的碎海蓝宝石,日光之下灿烂夺目,显然是一件战利品。
男孩的腿仍被捆着,无法行动,只能瞪视着他,点漆般的美丽瞳仁因为愤怒而泛出乌金颜色,像一对黛黑的猫眼石。他猛然抓起手边箩筐里一把大麦,朝顾大成兜头盖脸甩过去。
顾大成恐吓地冲夺罕扬了扬鞭子,却没打算真的抽下去,反而急急赶往前头去了。这几日虽然军中人人疲惫如死,心情却都轻快,他也不例外。
八年前,先皇暴毙,僭王褚奉仪身为先皇的堂兄弟,篡夺了徵朝皇位。先皇的太子自缢身亡,皇次子褚仲旭率军突出都城天启,自此展开漫长的光复之战,烽烟乱起。他顾大成原是芪州一伙剪径悍匪的首领,在逃难流民身上得了不少油水,后遭褚仲旭围剿,力不能敌,遂缴械输诚,追随这位旭王至今已有四年。如今僭王褚奉仪已死,连褚奉仪远嫁瀚北的姊妹红药帝姬率蛮族骑兵来救,亦被他顾大成斩落马下。这场不见天日的战争眼看竟已到头了,他顾大成还活着,胳膊腿脚齐全,还是王师中声威远扬的六翼将之一,旭王登基后,自然前程无量。虽少了半只耳朵,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至于被个小蛮子丢一把麦粒,更是绝不往心里去。
可是,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胯下坐着的,正是那孩子死去母亲的马鞍。
四万人马连同辎重车辆通过黄泉关口,用去了整整三天。监军知道兵士苦战疲乏,也由得他们散漫缓行,不去催促。全军在山下的黄泉营补充粮秣安顿伤兵,换下了伤马与驽马,行装未解,径直向霜还城去。
霜还城本来是徵朝在瀚州领土的首府,各族商旅熙来攘往,财货进出源源如潮。在旭王平叛的八年间,此地被定为陪都,愈见繁荣,已是北陆一大市易枢纽。
二十里开外,霜还城巍巍的壁垒与雉堞已在蒸腾的戈壁热流中浮现出来,宛如海市蜃楼。再行半个时辰,便可看清城头预先垂挂的两道巨幡,皆长两丈有余,黑地金蟠龙纹的是旭王的帅旗,赤红麒麟纹的是清海公的清海军帅旗。
大军驻扎于霜还城外联营内,夺罕被张承谦从粮草车上抱了下来,像个口袋似的放在马前,往城内去了。
夺罕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人,即便是在战场或蛮族的金帐大会上也没有。
城墙内到处都是土石与木瓦的屋子,或方方正正,或生着别致的飞檐翘角,两层三层地摞在一块儿。接着就是人。形貌迥异的人们摩肩接踵,把城里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了。他们交谈、叫卖、争吵、调情、赌咒发誓、讨价还价,各种口音汇聚成一片人声的嘈杂海洋,一时间让夺罕觉得晕眩,无所适从。
街衢拥挤,马匹只能缓缓前行,但这正合夺罕的意。他在马背上,高出众人,便可清楚看见沿街店铺陈列着千里远来的鲛绡、河络美酒、珐琅器皿、晒干的爬藤,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甚至还有即将孵化的海龟蛋,迎着阳光能看见小海龟在壳中伸展四肢。
如是行了三刻,终于拐入小巷,张承谦在一扇角门前跳下马来,将缰绳交与士兵,又把夺罕自马背托下,夹在臂弯内,便向里头走。里面原是一座白墙青瓦的府邸,颇为深广。
方鉴明在府邸中独占一座清净小院,却忙于军务,几乎都在城外大营中歇宿,院子只是空着。夺罕被安排在耳房内,终日卧床静养。眼前除了四壁,唯独一扇窗开着,迎面是静寂的院落与几株高大不知名的常青树木。
令夺罕惊异的是,有时那树木高逾二十尺的积雪枝条上,竟会有人闲坐。那是个陌生的男子,一身宽大乌锦袍子,二十四五岁模样,身姿颀长。那人肩膀颇宽阔,也许一度魁梧过,但已瘦得只余一副架子。每隔数日便能看见一回,别无他事,只是背倚树干静静坐着望天,直到积了一襟的雪,也不去拂拭。
后来夺罕再见到那个人,是在行军行列最前,黑地金蟠龙纹旗帜之下,万乘之尊的地位。那是旭王。
两年后,夺罕大致学会阅读华族文字,由一位太史秉笔官指点经史,亦通读了先生撰写的《光复要纪》手稿。他发觉自己初次见到旭王是麟泰三十四年三月初的事。那是在帝修崩殂八年之后,褚仲旭终于杀死了企图攫取皇权的褚奉仪,成为东陆全境以及瀚州南部的实质统治者。那时候,他钟爱的那位王妃遇害不过短短一个月。
麟泰三十四年四月里,王师重编整饬完毕,返京事宜亦准备妥当。十二万王师开出陪都霜还,随旭王继续南行,前往歧城。歧城乃是瀚州南部的大港,大军将在此地换乘船舶,渡过天拓海峡,便抵达东陆中州的泉明港。
夺罕的腿已可以下地,但行走仍不方便。方鉴明替他选了一匹三岁的小马,缰绳放长了,系在张承谦那匹马的肚带上。男孩的衣衫换了东陆样式,与东陆人一般是黑发黑眼,虽然五官格外深邃,混杂在大队中,乍眼看去竟分辨不出。
还未看见城池,夺罕便闻到腐败恶臭的气味,挟卷在湿润的风里,悄无声息向他靠近。腐肉的气味是熟的,暖热油腻,这种气味却生涩,如同未曾淬火的粗糙铁器划过皮肤,留下久久不去的腥冷。
陆地向南伸展,最终消失在一片昏蒙的铅灰色之中。海鸟唳叫盘旋。冬末的海是沉睡的巨大兽物,滞重而冰冷,在阴霾天空下缓慢地涌动着,偶尔翻起白沫。夺罕恍然明白那恶臭就来自面前这片昏蒙的灰色,平展,无边无际,比草原还要广大,却踏足即沉。远处海湾内,无数巨舶亘联,如一座没有根基的城池,在潮汐之上微微起伏。
那天夜里他们上了船。
清海公的舱室是内外两进,并侧房两间,有一间给夺罕使用。男孩趴到窗前朝外一看,面色顿时惨白。张承谦在他身后,亦往窗外看去,下面只有空荡荡的甲板,远处是夜晚漆黑海面,千艘战船的灯火如熔化的金,浮在水面漾开。
清海公曾嘱咐过,若非这小蛮子肯说东陆语言,否则便不准理睬。张承谦见夺罕神情痛苦,心中不忍,悄声用鹄库语问道:"哪里不舒服?"
男孩白了他一眼,倔强不肯回答。张承谦不过十六七岁,也有少年人的高傲心气,于是不再理睬他,自顾出去了。
夜半时分张承谦在门外轮值,突然听得光脚在木板地上响动,小蛮子一瘸一瘸冲出舱房门口,自廊梯奔下甲板,直扑到舷边,埋头呕吐起来。
张承谦刚要跟上去查看,却有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张承谦转头,看见清海公正站在他身后,只穿一领长大的白缎袍子,外头随手披了件银狐,仿佛是被惊醒的。
夺罕用袖子抹去嘴角的秽物,喘息片刻,才扶着舷侧重新站直。回身正望见廊梯上立着的两人,一瞬间苍白的面孔泛起赧红,狼狈不堪。
男孩犹豫许久,终于穿过甲板,沿着廊梯一步步走了回来。张承谦一双滚圆明亮的虎目注视着他,夺罕努力直视前方,不去接触他的目光。夜风凌厉,年轻男子肩上银狐皮裘镇不住衣袂,凉滑的厚白缎猎猎飘飞,拂过男孩的手臂,一阵清苦药香。
夺罕努力稳住脚下的虚浮,视若无睹地走过他们身边,回到自己的小室内。海浪仍在身下起伏摇晃,他倒在床上,吐了口气,闭上眼等待下一阵眩晕到来。
床头的烛火噼啪一声窜高,灯花已结了数绕。有人走进房来,夺罕恍惚看去,是方鉴明持着一柄细薄剪刀,自昏黄烛焰内剪去了一截灯花。
方鉴明见夺罕睁眼,便将剪刀搁下,自桌上取过一套干净衣裳,丢在夺罕身边。男孩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仿佛被什么惊呆了。接着他猛然从床上坐起,不是伸手去够那衣裳,却是抢过桌上的剪刀,大喊一声,合身向方鉴明扑来,刃尖直冲着心口。
年轻男子侧身敏捷闪过,疾准一抓,便捏住了男孩的手。他近乎残忍地缓缓增加指尖气力,直到夺罕因疼痛而低喊出声,剪刀当啷落地。
张承谦闻声闯了进来,只见方鉴明乍然放手,男孩像片破布般跌落地面。夺罕握着自己疼痛的手,抬眼瞪着方鉴明,乌金色瞳孔里燃烧着恨,不肯作声。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人吗?"男子秀长的丹凤眼转向张承谦,道,"你告诉他。"
呆立原地的张承谦吃了一惊,猛醒过来,开始结结巴巴地说着鹄库语。
"除非你的武器能吓得敌人腿软,否则就别在发动之前让人瞧见它。你到底会在何时、何地、怎样发起进攻,不要露出一丝痕迹,就让他们去思量。"方鉴明俯瞰着男孩,眼里神色清明如水。"他们心中一旦开始揣度,行动就会迟缓。可是你根本不用犹疑,你早就明白要做些什么,所以总是比他们快着一点。这点时间不够你多喝一口酒,但有时候,就足以决定生死了。"
说罢,他蹲下身子,将怀里摸出的一柄短刀递了过去。男孩犹疑片刻,伸手接下。那正是他父汗赠与塞罕母亲的蛮族短刀,只是刀柄上已细细用夺罕的白豹尾缠绕起来,又用结实的细牛皮绳捆扎住。
男孩喘息未定,袖口与襟前留有少许呕吐的污痕,脸上怒气渐消,却渐渐多了疑惑。
年轻男子看着他,顿了一会,道:"换了衣裳,睡吧。"便洒然转身走了。
张承谦复述完这句话,飞快上前一步,仿佛害怕夺罕会骤然暴起似的,拾起地上的剪刀。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再次讷讷对男孩说道:"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次日清晨,千余艘战船陆续起锚,在清晨的雾霭中驶向海峡对岸。这仅仅是将帝都迁回天启的第一步,十二万军队中仍有九万在歧城等待空船返回。
夺罕牢牢趴在船尾,看着北方那片焦黄的土地在视野中缩小,变薄,最终化为尘烟。
他又听见了雪地里的那个小小声音,依然像是哈础鲁在对他叮咛,却又掺杂了无数别人的声音,变得陌生。
一定要回来。要回来。
男孩把脑袋伸出船舷,迎着腥咸的风,不争气地流了泪。有只微凉的大手轻缓抚摩他的后脑,他知道那是方鉴明。
"我,杀你,回去!"也许是耻于在敌人面前哭泣,男孩努力拼凑出一句生硬的东陆话,瞪大泪眼,望着他远去的故土方向,一面使劲用手抹着脸,却无论如何抹不干净。
"好,尽管试试。"身后的男子低声说道,声音里含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5
"父汗,巴尔梭不肯吃草。"儿子远远在前头嚷道,安抚着胯下烦躁的小红马。他大约是十一二岁模样,成人礼时剃光的头发此时刚垂到肩下,像上好的黄金,柔软灿烂。
骑马跟在后头的蛮族男人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大战已经过去了四个月,二十里荒弃的战场上白骨支离,缝隙里生出稀薄的青草,尖细叶子下面支棱着血红多汁的茎。小红马嗅了嗅草叶,厌恶地把头撇开。
男人的名字叫喀速图。二月末,风雪稍歇的时候,喀速图曾经来过这儿一次,希图寻找妻子、兄弟与幼子。他找到了他的兄弟哈巴涅拉,和两个东陆人冻在一处拆分不开,首级还在,但戴着右菩敦王印戒指的右手食指已被人割去。他的阏氏乌兰塞罕踪迹全无,据一个逃脱的骑兵说,她早已在混战中被一个矮小的东陆人斩落马背,而后东陆人再次发起了冲锋,乱骑践踏之下,恐怕也不再有什么剩余。至于他最小的儿子夺罕,就像水汽一样在战场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死。
融雪之初的几个月里,人们根本无法靠近这片荒原。疠气在原野上游荡,稀薄的黑色脓液到处流淌,直到所有尸体都腐蚀至骨。
左菩敦最好的猎人霍塔死在这场战役中,玛伦吉萨接替了他的地位。五月里玛伦吉萨消失在东北方向,过了整整四十天才回来,将一条粗长的白豹尾交到喀速图手里。喀速图知道他的意思,自己身为左菩敦王,阏氏过世可以不必再娶,世子之位却不能空悬。最年幼的夺罕死去之后,理当另立年纪次幼的第三子夺洛。他固然冀望夺罕还活着,可他明白,这指望也该渐渐断绝了。
男孩纵马小跑,而后拨转辔头绕回父亲身边。喀速图的眼睛一阵刺痛。最幼的两个儿子不是孪生,容貌却几乎一模一样,年纪还小,都已有了深邃英气的格局。眼前这一个继承了喀速图自己的明亮金发与海蓝眼睛,在战场上失踪的那一个却有着乌兰赛罕的黑发黑眼。
砂风飒飒刮过荒野。大战过后,这片战场有了名字,鹄库人叫它"格蓝雷布",也就是大坟场的意思,而东陆人管它叫红药原。喀速图抬头看着草原初夏的天穹,流云如幔,一星黑点静静悬浮,是瀚北独有的苍隼正乘着长风翱翔。
"夺洛。"喀速图的唇抿成一道紧直的线,终于低声喊道,并马上前。
男孩应声转头,正看见父汗一手探进怀里,取出了雪白的一条豹尾皮子。他涨红了脸,跳下马来,单膝跪地,两手郑重接过豹尾,绕在自己的左腕上。
www.lzuowen.comT,xt,小,说,天,堂

同类推荐 三生酒 神仙醋 大周皇族 镜系列 张三丰异界游 剑道独尊 绝色天医 奇妙糖果屋 修仙狂徒 无心法师 仙剑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