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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歌染尼 第一章(2)

夺罕。夺罕。
风里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他猛然睁开眼睛,惊觉自己几乎在马背上睡着。多年以来,他没有过一晚安稳的睡眠,昨夜的急驰百里未曾合眼,对他来说其实并非什么苦事,只是这干爽馥郁的初秋草香令他昏昏欲睡。
刚刚结束的夏天一定是个好夏天,雀稗蹿得出奇地高,花穗子轻轻扑着马上的人脸。白炽日头洒落在起伏的草浪,不晒,只是白晃晃地割人的眼。
夺罕。你回来了。
风中的声音温柔而喜悦,像是遗忘已久的赛罕母亲。
你想要什么?夺罕默默地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
十五年来,那个小声音时隐时现。好几次,他以为它已经毫无预兆地离开,就像当年在红药原战场上毫无预兆地出现。直到下一次它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钻出,在他耳边悄声细语。
他习惯了这声音的存在,不再追索来源。
"尔萨,把他捆起来更为妥当。"阿拉穆斯并马过来,带着竭力忍耐的神色说道。他指的是那个名叫诺扎毕尔的马贼。
诺扎毕尔正骑在夺罕的另一侧,审慎地远离右菩敦部的人。中午他们在河边停下来洗了洗,马贼那张凹陷而凶狠的脸弄干净之后,竟然更丑陋了。
"我不是奴隶,我是你们尔萨的手下。你看见我向他誓约忠诚的。"诺扎毕尔嘬着牙花子说。
阿拉穆斯琥珀色的眼睛瞪起来像只狮子:"你是个左菩敦人,你在我们的土地上。"
诺扎毕尔发出尖笑声,如同空气钻进了肺腑的漏洞:"你尊贵的尔萨也是个左菩敦人唷。"
阿拉穆斯满脸涌上红潮。他是额尔济叔叔手下的得意武士不假,身板出众,行动轻捷,但是年轻,太过年轻。
夺罕淡淡一笑。"到王帐还有多远?"
"一个时辰,尔萨。"阿拉穆斯板着面孔,好掩饰他的尴尬。
两王不睦,尽人皆知,两部之间的嫌隙也日渐扩大,这并不能责怪阿拉穆斯。如果未曾被掠到东陆,夺罕本应在五年前履行婚约,与额尔济的长女染海结亲,使左右菩敦二部结盟。如今两部敌对多年,一切都偏离了轨道,仿佛悖逆的陨星横过星盘。
王帐越近,牧群越稠密,灰绒绒的羊群翻过远处低缓的山棱,像条蠕动的旧毯子。牧民偶尔来去,与护送队伍中的熟人相互招呼。夺罕再度披上裹头布,他不想消息流传得太快。
阿拉穆斯显然很自满于这趟为汗王办的差使,尽量保持着风度,不去理睬诺扎毕尔一路上嘀嘀咕咕的讥讽,直到日暮时分,他们经过山棱上的那群羊为止。
看护羊群的金发少年看见了阿拉穆斯,不太情愿地弯了弯腰,说:"哥哥。"少年身材出奇细长,驼背蜷腿地骑着一匹瘦马,马腿看来甚至没有他的腿长。
年轻武士紧抿着嘴,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诺扎毕尔狂笑起来:"这他妈是谁呀?你弟弟?下雨都淋不湿唷,他可以站在雨点之间的缝缝里。"
阿拉穆斯阴沉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少年在马背上不安地挪动着,过高的身体仿佛经不住风吹,晃晃悠悠。
"长得跟你一点也不像,是不是你妈跟旗杆子生出来的杂种?"诺扎毕尔笑得几乎魂飞魄散。
夺罕尚来不及呵斥,阿拉穆斯的弯刀已铿然出鞘,指向马贼的两眼之间。
"诺扎毕尔,闭嘴。"夺罕轻轻挥开弯刀长刃,反手一巴掌摔在马贼脸上,响亮清脆。"我今天清早刚宽恕了你的性命,不想在天黑前就把你吊死。"
他转向不知所措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瞟了盛怒的阿拉穆斯一眼,低声说:"朔勒,大人。"
夺罕颔首:"我的侍从粗鲁无礼,你会得到补偿。"
"谢谢大人。"朔勒笨拙地低头行礼,差点失去重心从马背上栽下来。
阿拉穆斯看着弟弟,仿佛在看一个从鼻孔里往外淌面条的小丑,而后对夺罕微微俯首:"尔萨,再翻过前面的草梁子,就是王帐。"
马蹄翻腾,自身后急速追近。夺罕回头,见草海中一骑远来,破开金绿交织的万顷波浪。剽悍高大的白马沐浴夕阳,周身明亮如焰,迫使他眯起双眼。零星牧民向马上的人躬身致意,那人抬手以答,一掠而过。
白马直上山棱,骑手甩出丈把长的赶马鞭驱开羊群,奔驰如电,转眼已到近前。夺罕只觉一阵疾风擦过身侧,耳边噼啪炸响,裹头被扯了去。
骑手回过头来,一手勒紧缰绳,白马人立长嘶,宽大马步裙兜满了风,蓬蓬作响。
俯瞰着夺罕的是一双近乎亮银的犀利瞳仁。女孩还年轻,不过十六七岁,脸孔却有了成年女人的瘦削严肃。她的凝视中饱含难以名状的神情,仿佛要钻透他的眼眶,楔进头颅——也许是惊讶,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愤怒,甚或三者皆有。他们在沉默中对视许久,久到夺罕察觉她的眼珠原来是极浅的明亮紫罗兰色,眉睫则与头发相同,是灰暗无光的银白。
少女终于决定放弃僵持,转头策马朝前方炊烟起处奔去,临去时轻振右腕,鞭梢上卷着的裹头无声坠落,搭在草棵子上。
"那是谁?"许久之后,诺扎毕尔开口。
阿拉穆斯并不把诺扎毕尔放在眼里,却望着夺罕:"染海,汗王的头生女儿,我们尊贵的尔赛依。"
夺罕蓦然转头盯视着他。染海是曾与夺罕订有婚约的女孩,原本应该在十三岁上成为左菩敦部的正帐阏氏。出于某种奇怪的羞涩,夺罕只抱过她一次,那是订婚当夜,他八岁,她尚在襁褓。
阿拉穆斯用鞭柄指向少女离去的方向:"夺罕尔萨,汗王在等着您。"
右菩敦王额尔济曾是个英俊的银发男人,岁月和风沙逐渐扯松了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倒空了的皮制水囊。
他大步向前拥抱夺罕,用熊一般的力气拍打着他的肩背,"我的骨和血,我的侄儿!"
额尔济是在娘胎里被祖父掠来的,与夺罕的父亲喀速图名为兄弟,实际上并无血缘。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哈巴涅拉死去之时并无子嗣,才轮到额尔济继承了右菩敦部的汗位。亦即是说,夺罕的血脉里没有一滴与额尔济相同的血。
"额尔济叔叔。"夺罕贴了贴他的脸颊,微笑。
他看见王帐门前的空地中心垛着一人多高的干柴,淋过羊油,牛血蝇被腥膻吸引而来,嗡嗡环绕。"叔叔要点议事篝火?这可是招待汗王的礼节。"
额尔济笑了:"当然。难道你不是汗王吗?"
他扬手,身边武士取来火种,掷到柴堆顶上,眼看着冒出浓厚白烟,火苗蹿了起来。不需多久,整个斡尔朵,乃至近旁的贵族、牧民都会看见火光和烟柱,聚拢至此。
什么东西撞上大腿,夺罕低头,是个三四岁的男孩,正双手扯住他的马裤。他注意到男孩左手腕上系着白豹尾与小匕首,不由诧异地笑了。
右菩敦部的世子用深紫的大眼睛仰望着他,银色鬈发垂到肩上。"他们说你杀了东陆的皇帝,是真的吗?"
夺罕哑然失笑:"不,我没杀成。他很厉害,他的帮手也很厉害。"
"那你也够厉害,你一个人,他们两个人,你还是活下来了。"男孩把眼睛瞪得更大,还想说些什么,整个人突然腾空离地,只好徒劳地蹬着穿靴子的小胖腿。
额尔济拎着男孩的后脖领,朝王帐里高喊:"闺女,快来把米夏带走,交给人贩子卖掉。"
米夏缩着脖子,悬在父亲手里左右扭动,咯咯大笑。
王帐的厚绒门帷被摔开,银发少女跑了出来,夺罕的心在腔子里咚地撞了一声。
然而那并非染海。
少女蹲身接过弟弟,搂在怀里,仰脸向夺罕一笑。她显然比染海年幼几岁,身量也不如姐姐高,满头银色长发光彩照人,犹如在奔涌中被冻结的海浪,眼睛则是深澈的嫣紫色。
夺罕搜索枯肠,终于回忆起她的名字:"娜斐?"
"夺罕哥哥。"娜斐露齿一笑,在初起的篝火映照下,那张脸蛋足以夺去任何一个男人的呼吸。
太阳消失于远山之下,夜空却未黑透。
篝火如同燃烧的巨手探向天空,在藏青的夜色中撕开一片血红。
整个斡尔朵的人们已经应召而来,聚拢在议事篝火旁,围坐成一个广大的圈,远远望着他们的汗王,与凶吉未卜的年轻客人。
"这是我的侄儿夺罕,喀速图与乌兰赛罕的儿子,左菩敦营帐的唯一命定之主。"额尔济洪亮的嗓门在夜色中回响,"从今天起,他也是你们的尔萨。属于他的一切,我要代喀速图交回到他手里。"
额尔济握住夺罕的右手,高高举起。那只手里握着赛罕母亲留下的短刀,火光下,每个人都看清了刀柄上缠绕的白豹尾。
有个年老的男人起身:"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荣耀。"额尔济的回答在人圈中引起少许不满的骚动。汗王继续用稳健的声音说道:"和安宁的牧场。左右菩敦二部将不再为争夺圈子而争执,更不用为此流血。"
嘤嘤的议论声响起,这个前景显然对他们产生了强大的诱惑。
"若有人霸占夺罕的汗位不还,你们怎么办?"额尔济追问。
夺罕扫视眼前无数张熟铜色的脸,他们则无语地报以回望。他知道,每一个人都在掂量他的斤两,也掂量自己究竟愿意付出多少鲜血去换取草场。染海坐在自己的侍女身旁,冷冷偏头避开他的视线。
阿拉穆斯第一个起身抽出佩刀,指向篝火顶端。"若有人霸占汗位不还,就用我的刀助他夺回。"
"很好,今后你就是夺罕尔萨的侍卫,紧随身侧,须臾不离。"额尔济说。
年幼的世子米夏随着身边的侍卫们一同跳起,拔出掖在手腕白豹尾中的小匕首,歪歪斜斜擎高。
光头的吉格站了起来,却不是为了拔刀。"他有一半东陆的血,又在东陆生活了十五年,我们怎么相信他仍与他父亲一样坚实可靠?"
夺罕认识吉格。他是右菩敦部最强韧的武士,十五年前就跟现在一样秃。
额尔济回答:"你应该信任夺罕,就像信任我的儿子米夏,因为夺罕也将是我的儿子了。我将给他最珍贵的礼物,我把两个明珠般的女儿一起嫁给他。"
"不!"尖锐的喊声响起,染海跳了起来,"父汗,求你,不!"
"我的闺女,我的头生孩子,"额尔济的声音充满威严,"你妹妹可以说,‘不‘,然后我会命令她说,‘是‘。唯独你不准把这个‘不‘字说出口。你在吾祖炎龙面前和夺罕立过婚约,你们喝过同一匹白马驹的血,你怎敢破弃这个誓言!"
"那时候我还在吃奶!立誓的是你,你自己去嫁给他!"染海气得发抖,转头跑出人圈。
额尔济不为所动:"三天后月亮初升的时候,我要在婚礼上看见全斡尔朵的人。你们的刀呢!都锈在刀鞘里了?"
吉格思考片刻,扬起腰刀:"若有人霸占汗位不还,就用我的刀助他夺回。"
弯刀一柄接一柄出鞘,最终连缀成圈,像野兽满口冷钢的獠牙指向夜空,中间沸腾着篝火的舌头。
人群散去后,夺罕仍站在原地,注目于眼前变化万端的烈焰。
昨夜他还一无所有,今晚他却有了部属、侍卫、保护人……甚至两个未婚妻。诺扎毕尔和阿拉穆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只要有丝毫危险靠近,两柄弯刀就会为他一同出鞘。
那个远在东陆、永远似笑非笑的男人,是否早已预见这一天的到来?是否为此才将他抚养成人?
吉格向他走来,锃亮的秃头上反射着火光。
"勇士吉格。"夺罕朝他点头。
"您记得我?"仍在壮年的战士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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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罕笑道:"我成人礼的那天,你跟着哈巴涅拉叔叔来祝贺我。后来你在王帐里睡着了,哈巴涅拉叔叔问我,能不能在你头上找到头发,我试了,但一根也没找到。哈巴涅拉叔叔接着说,‘你知道吉格身上,有什么东西比头发更难找到吗?是怯懦‘。"
吉格的表情仿佛刚被当胸捅了一刀。那年冬天,哈巴涅拉在夺罕面前战死,吉格却被留在冬场守护牧民。夺罕知道吉格虽早已誓约服侍新的汗王,仍必定为此抱憾终生。
半晌,吉格说道:"你长得很像他。"
"因为他像我父亲。"夺罕的笑容仍然平静。
吉格忽然面露讶色。夺罕感到有人从身后攥住他的手腕猛拽了一把,他转头,正迎上染海焦急的脸。
"跟我来。"她压低声音,双眼灼灼发亮。
"去哪?"夺罕尚未回神,已被她拖向营帐之间火光不及的阴影中,踉跄跑远。
阿拉穆斯几乎要跟上去,被诺扎毕尔一手挡住,笑嘻嘻地说:"你们右菩敦的姑娘真是急性子啊。"
感觉到吉格射来枪尖一样的严厉目光,马贼龇了龇牙。
"我们去哪?"夺罕又问了一遍。
"我的营帐。"染海回答,手上毫不放松。她的握力大得惊人,夺罕固然有很多方法可以摆脱,但没有一种能保证令她不受伤害。于是他只得任由少女扯着自己在黑暗中穿行,最终钻进一座雪白牛皮营帐。
一个侍女从矮榻脚边跳了起来,施礼后匆匆离开。
"看。"染海甩开他的手,却不指明要他看些什么。
他疑惑地环视营帐,终于发现矮榻上薄绒毯子的窝褶里,有个小包袱在轻柔起伏。他第一次见到染海的时候,她就是那样一个小包袱。夺罕走近一些,看见那个熟睡的婴儿有着通红脸蛋和幼鸭绒毛般的金发。
"查尔达什,我的儿子。"染海说,银紫色的眼瞳挑衅似的看着他。
"你成过亲?"他掩藏不住震惊。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
"没有。"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得意。
那么这是一个私生子。瀚北草原上,姑娘的私生子与牛羊毡包一样,是牧民嫁妆的一部分。在这样四季长途迁徙的生活中,女人生育艰难,娶个带着私生子的女人无疑更有保障,只要私生子能与亲生孩子干一样的活,就足够了。然而这事若是发生在汗王的女儿身上,却没有那么光彩。
夺罕用指节轻轻刮过婴孩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我会照看他的。"
少女收紧眉头:"你不在乎?"
"在乎什么?"他露出一丝笑容,"买到怀着羔羊的母羊,不是最划算的事儿吗?"
染海狐疑而困惑地说:"东陆人不是都讨厌私……"
夺罕直接打断她:"我不是东陆人。这个孩子……查尔达什,不会破坏我们的婚约。假如这就是你的打算的话。"
他的猜想应该是对的,因为她好一会没说出话来。
"你不想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吗?"片刻之后,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句子。
婴孩睁开惺忪睡眼,眨巴眨巴看了夺罕一会,咧出七零八落的乳牙,笑了。夺罕的心又是骤然一撞。这样明亮荧蓝的眼睛,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从小时候起,人们便常常将他与那个人的背影相互错认。除了头发与眼睛的颜色,他们两人的举止、姿态、身形,无一不似。如此一来,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她用长鞭扯开裹头后,想必失望之极。
"夺洛十五岁就娶了婆多那王的孙女儿做阏氏。他订亲比我早。"他耳语一般地说。
夺洛的名字勾起了染海的怒火,她眼里已经含满沉甸甸的泪水。"去娶娜斐,别来招惹我。你想要的东西不是我,你只是想要我父汗的军队!"她竭力压抑,仍无法阻止声音扬起。
"这事你父汗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是你父汗提的议。"掀开门帷的人走进营帐,用滚雷般的声音说,"你父汗觉得左菩敦部需要一个更好的王。"
染海骤然回头,瞪视她的父汗额尔济,满眶泪水盛不住了,淌了一脸。
"瞧啊,我闺女这是在怨我吗?怨我没把她嫁给那个抢草场的强盗吗?"额尔济拧着两道银色毛虫般的浓眉。张开臂膀,"来。"
女儿却没有理睬。
额尔济啪地放下双臂,微凸的肚子一阵抖动。"人说女儿啊,一旦长了胸脯,就没了心肝。我倒不知道长胸脯也会把脑袋变笨。"
"叔叔……"夺罕的话被额尔济抬起一手阻住。
"你到底还是不是汗王的女儿?看见外面的草垛子了没?知道为什么要贮存夏天的羊草吧?因为我们的冬场虽然是全瀚北最好的,草还是不够吃。羊活不了,人也活不了,就这么简单。你儿子的爹已经好几次派人去冬场附近转悠,他们去年过冬时冻死了好几千号人,所以今年要抢我们的冬场,要把你的子民赶到风口的大雪里全部冻死。"额尔济放缓了口吻,说:"就算我把你嫁给他,他也不会发慈悲的。"
染海发着抖,只是倔强地低头不做声。
"过来。"父亲再次张开手臂。少女擦掉眼泪,慢慢起身,走进他的怀抱里。
"好了,闺女,别老板着脸,不然今年冬天你就别去白石冬场了,你这张脸会把白石的十二眼沸泉都冻住。"额尔济拍着染海的背。
婴孩在襁褓里转动着酷似父亲的蓝眼,唔唔做声,一只小手伸到空中挥舞。夺罕给他一根食指,婴孩高兴地用整只手攥住,安静下来。
"别哭了,本来就不漂亮,新娘子肿着脸,得有多难看啊。"额尔济用粗大的手擦拭女儿的面颊。
夺罕看见银发少女的背脊微微一紧。
瀚北的初秋夜晚冷得出奇。
即使特意穿了翻毛皮的厚实斗篷和马裤,钻出门帷时,赤脚触地的感觉仍令少女打了个冷战。她背着鞍具,提着靴子在星光下站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袋酒,以便御寒。最终染海还是放弃了,她不愿再一次冒险跨过两个在地上熟睡的侍女。
她绕进营帐的阴影,穿上马靴,然后解下拴在桩子上的白母马,牵着它蹑足穿过王帐前的空地。篝火已经燃尽,在空地中央留下方形的焦黑残骸。这条路线视野开阔,无遮无挡,但能远离几乎所有营帐,以免蹄声惊醒了谁。这是弃誓逃亡,她必须处处谨慎。
一人一马呼着霜气,如同苍白鬼影穿过斡尔朵,直钻进山棱下一人多高的车轴草丛。染海从背后解下鞍鞯,伸手抚摸白母马的耳朵,轻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低一些。"白马屈下前蹄,让她系好肚带和银马镫。她知道巡逻的骑队刚过去,暂时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冒险揭开斗篷前襟,向里看了一眼,查尔达什在胸前布带的稳固束缚中睡得香甜。染海微笑着,努力弯下脖子去亲吻婴儿光洁的额头,然后将斗篷掩好,跃身上马。
她翻过山棱,策马向南小跑。
夜空是一穹黯淡的银色,如同她的头发。漫漫天河泼垂至地,亿万星砂之间有两处凹陷般的纯粹黑暗。东陆商贩说那是墟神与荒神战斗时杀死的两个月亮,夸父说那是神祇面具上的双眼,鹄库人却认为那是天马奔驰路上饮水的深邃湖泊。夜风自西北吹送,朦胧银白的草尖涌动着,层叠低伏过来,又向更深的南方一圈圈扩散开去。
染海本可以尽速赶路,在明天日落之前抵达左右菩敦两部接壤的边境,可因为带着查尔达什,不得不放慢速度,在路途上花费三天,甚至四天。明天拂晓时分,父汗的近卫就会出发搜寻她的踪迹,骑白马的单身女人过于醒目,容易追踪。她决定昼伏夜出,放弃弓弩和刀剑,腾出地方尽可能多带些食物,她不能饿着查尔达什。
染海已离开斡尔朵六里开外,远处薄明的天穹下有道闪烁光带在荒野中逶迤,仿如熔融的纯银,那是乳河。水面宽阔,但并不深,染海小心地驱马入河,白母马稳稳踏着水底湿滑的石头前行,登上对岸。她舒了口气,一抬首,却愕然勒住缰绳。
前方缓坡顶上有株枝干丰茂的野苹果树,已开始随风落叶。不知何时,树下一骑伫立北望,人马剪影异常明晰。
她把缰绳收得太紧,白马退了一步,后蹄响亮地踏进水里。染海忽然如梦初醒,催马转向,不再向南,而是沿河朝西南奔去,查尔达什惊醒了,放声啼哭。
就在同一刻,那个人也行动了。他冲下缓坡,行动流畅,如同一颗水珠顺着油毡布滑下,显然是要阻她去路。
染海死死咬住下唇,一手按住胸前的查尔达什,打马狂奔,任由草叶子嗤嗤划过脸颊,留下新鲜的伤痕。
那一骑自左侧斜截追来,距离迅速收紧。
染海握紧左手的赶马长鞭,心里默默念道:近点,再近点。
她压抑心头恐惧,也暂时不去理睬儿子在斗篷里乱抓的小手,闷头鞭马,直到眼角瞥见敌人那匹黑马飘扬的鬃毛。来人已经近至两丈以内,两马沿河并驾齐驱。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染海将浑身力气聚在左腕摔出,赶马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抽向那人脸上。那人奔驰中向后仰身避过,鞭梢越过马背,炸在茂盛草尖上,腾起一蓬碎叶子。丈把长的熟牛革鞭子咻咻作响,活物似的回头勾缠,密密捆上那人控马的右手。染海趁机狠劲将鞭子往怀里一拽,要将他拖下马背,却拖了个空,只卷回一边鹿皮护腕。那人将割裂护腕的短刀收回靴筒,另手同时绕至腰后抽刀。
染海低眼,见河湾已到湍急深窄处,冒险涉水逃到对岸只会摔碎查尔达什的脊梁。霎时犹疑之间,弯刀割出雪亮半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向她颈下锁骨。
她知道完了,一口凉气抽至心里,立即撒开双手缰绳与鞭柄,要去护住查尔达什。那个人比她还快,刀尖已朝下划开她斗篷,厚重毛皮与胸前婴孩随之坠落。
染海惊喊,自镫上站起,伸手要接,手臂却被刀脊打落,那人也在镫上立身,探手将查尔达什一把捞住。
"放开他!"染海刚拔出随身短刀,那人已飞快挥刀,斩开她那匹雪白母马的脖颈,热血喷涌如泉。白马悲鸣,带着她重重砸入冰冷河水,翻上一团巨大猩红。
鹿皮上衣和翻绒马裤吸饱了水,铅一般捆缚手脚,人被急流推着往下游走。染海紧闭气息,咬牙抓住白马尸体上的肚带,脚下终于踩着了河底的泥。她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咳出一口清水。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猛地睁大眼睛,用力甩掉脸上的水。
高大男人坐在河畔的野莓丛中,怀抱哭号不止的查尔达什,笨拙地专心拍哄婴儿。黑马早已跑到清澈平静的上游饮水。
她挣扎着爬上岸边,浑身大小水柱哗然淌落。乌金头发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她,脸上笑影浅淡。
染海冻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只能恶狠狠用视线剜着夺罕。
"把查尔达什还给我。"她好容易说了句完整的话。
"你太湿,他会受寒。"夺罕把她先前掉落在河岸的斗篷丢过来,"穿上。"
染海用颤抖的手拾起斗篷,将自己围住,动作迟缓地在他附近坐下,看他手足无措地对付查尔达什,终于忍不住说:"不要拍,你快把他的肺打出来了。摸他的背。"
夺罕照办,哭累了的查尔达什果然安静下来,很快重新睡熟。
她咬住嘴唇,眼梢瞄着夺罕,终于忍不住开口:"娜斐一个还不够吗?她比我美,会一辈子顺从你,给你生很多漂亮的孩子。"
他笑了:"男人管不住妻子,就好像牧人管不住羊。你跑了,今后哪会有人肯跟随我打仗呢。"
染海懊丧地往草丛里踢了一脚。哪个女孩都不会喜欢被当作一只肥蠢的羊。
"你看见我就跑。"夺罕轻声说,"可见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接应你。"
"是不会有。"染海攥紧斗篷的裂口,如同染了瘟病的马驹,一阵阵寒战。
草丛轻响,夺罕放下婴孩挪了过来,替她摘下斗篷领口的扣针,别好那道缝。"你也不相信夺洛会来找你。你没把我错认成是他,一刻都没有。你到底想去哪?"
少女执意看着河面,不看他。他和夺洛连声音也相似,这令她难以忍受。
"东陆人的地方不适合你——不适合鹄库人。"他说着回身抱起查尔达什,撮唇打了声呼哨,黑马驯服地小步跑来,平滑毛皮如流水般发亮。
"你不是在那里住了十五年吗?我也行。"她顽固地说。
夺罕的脸骤然阴沉,却什么也没说,翻身上马,向她伸出一只手。"再不走,就赶不及在天亮前回去了。"
染海不愿承认他的表情令她心生畏惧。她知道弃誓逃亡是鹄库人最不齿的行为,在光天化日下回到斡尔朵,等于将此事昭告全族,她将一生被族人看不起。少女发了一会呆,只得恨恨地爬上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抱着。"查尔达什被递到她手上,身后随即又是一层温暖宽大的毛皮斗篷包覆上来,只让她露出眼睛与头顶。那是夺罕的斗篷。
黑马步履平稳,带着他们往斡尔朵的方向驰去。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夺罕的声音叹息般滑过耳边。"你知道那十五年里,有多少次,我差点做了弃誓逃亡的胆小鬼吗?"
她又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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