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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敲门,她问是谁,我告诉她我的名字。

  “请稍等。”

  她的脚步声响起,门打开了。薇亚妮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身材非常纤瘦。她皮肤微黑,面貌娇好,说话的声音温柔至极,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让我想起黑暗的过去,还有痛苦。

  我说:“兰登叫我转告你,说他可能会迟些时候回来,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

  “请进来。”她说着退到一边,敞开门,空出地方来。我走进去。其实我并不想进去,但还是进去了。我本来不打算逐字逐句地执行兰登的请求——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他到底去了哪里。我只想简单地告诉她我刚才已经转告的内容,无需更多细节。直到我们分开各走各的路之后,我才意识到,兰登的请求的真正内容是:他是要求我转告他那位我只跟她说过十来个字的妻子,他动身去寻找他的私生子了——那小家伙的妈妈茉甘忒自杀了,为此兰登遭到惩罚,被迫娶了薇亚妮。可不知怎么回事,这场婚姻居然相当幸福美满,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很惊讶。我不想一进门就宣布一大堆令人难堪的消息,于是开始苦思冥想,寻找别的什么话。

  我经过的左边走廊,有个高悬在墙壁上的架子,上面摆放着兰登的半身雕像,我都快走过去了,才发现那是我兄弟。越过房间,我看到了她的工作台。我转身,端详着那座半身像。

  “我还不知道你会雕塑。”我说。

  “我会。”

  我匆匆扫了一眼房间,很快找到她的其他作品。“非常出色。”我夸赞说。

  “谢谢。你不坐下来吗?”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高背扶手椅里,坐上去居然相当舒服。她自己坐在一张低矮的无靠背长沙发椅上,双腿蜷缩在身体下面。

  “给你拿些吃的喝的?”

  “不用,谢谢。我只能待一小会儿。事情是这样的:兰登、加尼隆和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条岔路,之后遇见了本尼迪克特,和他待了一阵子。结果兰登和本尼迪克特不得不再小小地旅行一趟。”

  “他要离开多久?”

  “可能要过一晚,也许还要更久一点。如果时间拖得太久,他会通过某人的主牌送回消息,我们会让你知道的。”

  我身侧的伤口一阵阵悸痛,我把手放在上面,慢慢按摩。

  “兰登曾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她说。

  我笑了笑。

  “你真的不想吃些东西吗?不麻烦的。”

  “他告诉你我总是个饿鬼?”

  她笑起来:“没有。不过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么忙,我猜你可能没时间吃午饭。”

  “你只猜对了一半。好吧,如果你还有剩下来的一片面包,来几口倒也不错。”

  “好的,请稍等。”

  她站起身,走进旁边的房间。我终于抓到机会,在我的伤口上痛痛快快地挠痒,现在那里突然痒得要命。我接受她的殷勤好意,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另一部分是我意识到自己真的饿了。不过瞬间之后,我突然想到,她根本看不见我抓挠身体的动作。她把握十足的动作、自信的态度,都让我意识不到她双目失明的事实。很好,她过得这么好,我很高兴。

  我听见她在哼一支调子,是《渡水者之歌》,安珀伟大的贸易船队之歌。安珀没什么制造业,农业也不是我们的长项。但我们的船队航行到影子里,定期穿梭往来于各处,和任何一个种族做贸易。几乎每个安珀的男性,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在舰队中待过一段时间。贸易航线是很久很久之前开辟出来的,为此流了不少血,让其他船只得以前赴后继,沿着航线前进。每一位船长的脑子里都装着几十个不同世界的大海航图。我过去也在舰队里帮过忙,不过我的参与不像杰拉德和凯恩那么深入。那些穿越大海的人们,他们心中的坚毅力量和不懈精神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

  过了一会儿,薇亚妮端着沉重的托盘进来了,上面满满地堆着面包、肉、奶酪、水果,还有一瓶葡萄酒。她把托盘放在靠近我手边的桌子上。

  “你想要喂饱一个军团的人吗?”我问她。

  “多点选择总没坏处。”

  “谢谢。不和我一起吃点?”

  “或许吃片水果吧。”她说。

  她的手指摸索了一秒钟,找到一个苹果,然后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兰登告诉我,那首歌是你写的。”她说。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薇亚妮。”

  “你最近还在创作吗?”我刚开始摇头,立刻又停了下来,说:“没有。那一部分的我……正在休息。”

  “真可惜。那歌很动听。”

  “兰登才是我们家里真正的音乐家。”

  “是的,他非常出色。但是演奏和作曲是两种不同的才华。”

  “没错。有一天,等所有的事情都安定下来……告诉我,你在安珀这里住得开心吗?每件事物都让你喜欢吗?缺不缺什么东西?”

  她微笑着:“我所需要的全部,就是兰登。他是好人。”

  听到她用这种方式谈论他,我竟奇怪地被感动了。

  “那我为你感到高兴。”我说,“他更年轻,更小……日子可能比我们其他人更难一些。”我接着说下去,“如果已经有一大群王子的话,再没有比另一位王子更无价值的东西了。这方面,我和其他人一样对不起他。布雷斯和我曾让他困在南边的一个孤岛上整整两天……”

  “杰拉德知道之后,立刻赶去救他。”她接着说下去,“是的,他告诉过我。过了那么久再回忆起来,你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肯定很恨我。”

  “没有。他很久之前就原谅你了。他只当作笑话来讲。还有,他曾把一根长钉子穿进你的靴跟里——结果你穿靴子时,把你的脚扎透了。”

  “原来是兰登干的!我真蠢!我还一直为那件事臭骂朱利安呢。”

  “那件事情一直让兰登觉得很过意不去。”

  “都是往事了,过了这么久……”我说。

  我摇头甩掉伤感,继续吃东西。饥饿感攫住了我。她有几分钟没说话,让我安静地吃东西。

  吃得差不多了,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好多了,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开始找话说,“我在天空之城的那晚,实在是太诡异太令人难受了。”

  “你有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征兆?”

  “我不知道是否有用。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反而希望我根本没有得到那些征兆。最近你这儿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仆人告诉我,说你的兄弟布兰德的伤势在持续好转,他今天早晨吃了不少东西,让人放心多了。”

  “没错。”我说,“看来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看来是的。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连你都卷进去了。我真为你担心。我希望在提尔—纳·诺格斯上度过的那晚能给你些征兆什么的,让你的处境有所好转。”

  “有没有征兆都无所谓。”我说,“其实我并不怎么相信这种事。”

  “那为什么——哦。”

  我带着全新的兴趣重新打量她。她脸上没有透露出内心的想法,但她的右手却在抽搐,正在敲打、扯拉着沙发上的材料。然后,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语言,她停了下来。看她的样子,显然心头涌出过问题,然后又自己解答了自己的问题。看得出来,她希望我没发现这个过程。

  “是的。”我说,“有人想把我抛在外头,让我不参与安珀的事。你知道我受伤了?”

  她点头。“兰登告诉你我受伤的事,我并不生气。”我说,“他的判断总是很准确,而且都是为了自卫,并不是想危害他人。我自己也很依赖他的判断。但有一点我必须问清楚,他到底告诉了你多少情况?这既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是让我安心。他的有些想法我已经猜到了,但他没有说出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很难从负面猜测——我的意思是,很难从他说出口的话猜测那些他可能保留着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不过大多数事情他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的故事,其他人的也知道不少。他很注意让我随时了解发生的事件及与之相关的怀疑和推测。”

  “谢谢。”我说,喝了一小口葡萄酒,“知道你了解很多情况,我就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了。我要把从早餐之后直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诉你……”

  然后,我把全天的经历都讲述给她听。我讲述的时候,她偶尔微笑一下,但并没有打断我。我全部讲完后她才开口问道:“你以为提到马丁我会不舒服?”

  “似乎有这个可能。”我说。

  “完全不会。”她说,“要知道,我在芮玛时就认识马丁了,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我在那里看着他长大。那时我就很喜欢他。即使他不是兰登的儿子,他跟我关系依然很好。如果兰登关心他,我只会感到高兴,希望有一天能好好照顾他们两个人。”

  我摇头。“我很少遇到像你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我说,“很高兴我终于认识了一个。”

  她笑起来,然后说:“你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失去了视力?”

  “是的。”

  “失明可以让一个人更加怨毒,也可以让他更加珍惜自己拥有的事物,从中体会到幸福和快乐。”

  用不着回忆失明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内心感受,我就知道自己是第一类人,这还没算上我当时遭受的痛苦悲惨的境遇。我很遗憾,但我就是这种人。不过尽管如此,我仍然很遗憾。

  “是的,”我说,“你很幸运。”

  “这只不过是一种心态。这种事,你们这些影子世界的主宰应该最明白不过了。”

  她站了起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的长相。”她说,“兰登曾经描述过你,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她走近,把她的手指尖放在我的脸上。然后,她优雅而温柔地摸索着我的脸。“是的。”她说,“和我想象中的你一模一样。你很紧张,我感觉到了。这种情绪已经存在很久了,是不是?”

  “对,表现形式各不相同。我想,可能从我回到安珀之后就这样了。”

  “我猜,”她说,“你找回自己的记忆之前说不定更快乐一些,对吗?”

  “这种问题没法回答。”我说,“如果我没有恢复记忆,说不定我早就死了。算了,先别探讨这些可能性了。不过,在那时,依然有什么东西不断驱策着我,让我每天都不得安宁。我坚持不懈,用尽各种方法找出我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但是,和现在的你相比,那时的你到底是更快乐,还是不快乐?”

  “都不是。”我说,“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快乐。就像你说的,这是一种心态。就算那时的我真的比现在更幸福,但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我已经找到了安珀——我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了。”

  “为什么不?”

  “为什么你问我这些问题?”

  “我想了解你。”她说,“早在兰登告诉我你的故事之前,从我在芮玛第一次听说你,我就想了解你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在驱动你。现在我有机会——当然,不是权力,只是机会——我觉得我可以利用一下,抛开规则之类,冒昧地问问你。”

  我笑了。“好吧。”我说,“我看看我能不能坦诚相告吧。一开始,我的动力是仇恨,对我兄弟艾里克的仇恨,还有我对王位的渴求。如果你以前问我,在我恢复记忆之后,哪种动力占主导地位,我会说是王位的召唤。不过现在……现在我只能承认,最大的动力其实是我对艾里克的仇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但这是真的。可现在艾里克死了,仇恨已经不复存在。对王位的渴求依然存在,但现在我发现我对王位的感觉很乱。有这样一种可能,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或许我们中没有谁有权坐上王位。现在这种时候,即使所有家族成员的反对都不复存在,我也不会即位。我的首要任务是解开一系列谜团,让国家重新稳定下来。”

  “即使谜团解开后,你发现你可能无法继承王位,你同样会这么做吗?”

  “是的。”

  “那我开始理解了。”

  “什么?理解什么?”

  “科温殿下,我对于这些事所知有限,但是,我知道你可以在影子中找到你希望得到的任何东西。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兰登向我解释过,但我怎么也无法完全理解。如果你们想要的话,难道不能走进影子,设法为自己找到另一个安珀吗?各个方面都和这个安珀一样,只是你可以统治那里,享受你渴望得到的所有一切?”

  “是,我们是可以找到这样的地方。”我说。

  “那为什么这一切仍然不能结束,你们依然争斗不休呢?”

  “因为我们仅仅只是可以找到一个看起来与这里一模一样的地方,仅此而已。我们全都是这个安珀的一部分,同时,它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安珀投射出的任何影子,其中必然都会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它才能成形、存在。如果我们决定进入一个已经存在的影子世界,我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影子从那个世界中删除。但是,影子世界中的人和这里的人是不同的。影子永远也不可能和投下影子的真人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差异。这些差异还会日积月累,越来越大,使他们远不如主体完美。进入这样一个影子世界,就好像进入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国家。我能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就是,你遇见一个和你认识的人非常相似的人。你总是希望他的言行举止表现得就像你的那位熟人。更糟糕的是,你会情不自禁地用对待你那位熟人的态度去对待他,可他的反应却不对头。这种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我向来不喜欢碰上一个能让我联想到其他人的人。在我们操纵影子的过程中,人的个性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因素。事实上,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影子世界的某个人是不是我们自己的影子。正因为这样,弗萝拉在影子地球上才一直没能认出我来:我的新性格跟过去实在太不一样了。她把我本人当成了我的影子。

  “我开始明白了。”她说,“你们争夺的不仅仅是安珀,而是这个地方,加上与之相关的一切。”

  “这个地方,加上与之相关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安珀。”我说。

  “你说你的仇恨已经随着艾里克的死而消失了,而你对王位的热切渴求也因为你刚得知的种种新情况而暂时搁置下来。”

  “没错。”

  “我想我明白你现在的动力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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