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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贞观幽明潭 (18)

  他的右掌盖在葫芦口,五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明月奴在车中也觉得周围突然冷了许多,她肤色本白,此时更是白得再无血色,也不说话,心道:“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尹道法听得张三郎说有人出来了,他仍是不敢相信。他的五魅术修为不浅,方才秦英那两个弟子虽然隐去行踪,但他还是马上便已发觉,可是现在不论如何察探,仍是觉察不出周围还有旁人。只是他更不信张三郎所言所差,那定是自己觉察不出而已。

  觉察不出……

  尹道法心底也在低低呻吟着。也许,正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追来了吧。也只有这个同出一门的少年,自己才会觉察不到。这个少年实是他最不愿面对之人。他想起师弟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怕这少年,自己也怒斥了一句,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害怕这少年。

  如果这少年真是极玄师兄的弟子,那么借主公的手杀了他,大概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他将身体缩了缩,只觉得有些想笑。而此时,他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又细又急,几如一条长线,那是武功极其高强之人才会如此,每个脚步几乎都与上一个步子紧接在一处。武功与法术,修为虽是两途,却也不易评判高下。习武之人不修法术者大有人在,但术士不习武功的却百无其一。尹道法精修法术,自己武功一道不算如何了得,但眼光却也是一等一的。听到这脚步自远而近,来得极快,心头一凛,心道:“那明崇俨武功这么出色?”

  他还不曾回过神,却听张三郎低喝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木板裂开的声音。那是马车的后壁被来人撕裂,想必已与张三郎过了一招。只是这人身形之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待尹道法扭头看去,却见两个人影已在车边绞做一团,动作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哪个是来人,哪个是张三郎。他正想站起来施法助张三郎一臂之力,哪知刚要站起,双腿却是一酸,身体竟是黏在座位上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听得有个少年人低低道:“别乱动!”听声音,却只有三分得意,倒有四分的惶恐。尹道法心中一凉,暗道:“果然!他果然是极玄师兄的弟子!”

  那正是明崇俨的声音。他与裴行俭跟踪着这车子,眼见有两人追上车子,眨眼间便让车中那个大胡子料理了,两人都大为震惊。只是他们都是年少气盛,生就不服输的性子,虽然见张三郎武功卓绝,却更想斗一斗。只是如果正面上前,明崇俨也知道自己与裴行俭二人还比不上方才这两个,贸然冲上,定要做张三郎刀下之鬼。他心思灵敏,心知自己武功不及裴行俭,便从怀中摸出纸笔来画了两道甲马符放在裴行俭脚底。这路风火轮咒神行法虽然不能持久,但裴行俭本身轻功出色,有这风火轮助阵,短时间内更是快得不可思议,只消能将张三郎引开,便足以解救车里的明月奴了。只是主意虽然打定,明崇俨心中仍是没底,只怕那赶车的也是个好手,却不曾想到一出手,那老者竟是毫无察觉,被他一招得手。他却不知尹道法与他同出一门,尹道法所学处处都被他克制,才会如此轻易地被他制住,只道这老者没什么本事,只是个寻常赶车的而已。

  尹道法受制,明崇俨伸指在他前心封住了穴道,不让他发出声响。此时张三郎与裴行俭斗在一处,已经被裴行俭引得离开大车足有十余丈。趁这机会,明崇俨翻身进了车中。刚一进车,便见明月奴坐在车中。明月奴见他进来,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喜色,明崇俨也是心头一喜,但马上正色道:“明月奴,快跟我走!”

  明月奴微微一笑,道:“明公子,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明月奴的笑容如春花乍放,明崇俨便觉心中一荡,忖道:“该死,见到这阉人,我乐什么乐。”但想归想,心中却仍是大大欣慰,道:“没事就好,快走吧。”

  明月奴听他的话中大有关切之意,抿嘴一笑,正要上前,忽见明崇俨的脸一下拉长了,像是刷上了一层糨糊。她一怔,心道:“他又换了主意?”自己骗了明崇俨几次,在那暗河中,明崇俨大概还差点淹死,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他不住,也怕他会记恨在心。正想柔声说句软话,却听得明崇俨身后忽然响起了张三郎的声音:“明月奴姑娘,现在想必你该答应了吧?”

  明崇俨心中已是暗暗叫苦。他见裴行俭将张三郎引开,只道以裴行俭武功无论如何总能支撑片刻,可是张三郎回来得也太快了,自己钻进车来,反倒是被他瓮中捉鳖。他身不能动,心道:“裴兄如何了?被他杀了么?”但想想裴行俭居然一声不吭便被杀了,也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裴行俭脚不点地,去势如风。风火轮咒能将速度增强许多倍,此时的他当真如电闪雷鸣。

  他闪电一击,与张三郎对了一刀,便知道自己不是这大胡子的对手。虽然全力进攻,定然还能再对上几招,但自己的任务是引他出来,因此也不恋战,一枪刺出,转身便跑。他脚底有那风火轮神行咒在,速度之快当真有若鬼魅,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身后总是紧紧跟了个张三郎,距离居然丝毫不减。他心慌之下,只是拼命奔逃。

  太快了,身上都已冒出了热气。裴行俭也记得明崇俨说过,这风火轮咒虽然神奇,但速度太快,人不能长时间承受这等速度,否则会周身起火,焚身而死。现在他就觉得浑身都已烫得像淋上了滚水,汗水刚一沁出毛孔就立刻被蒸为蒸汽,整个人都笼在一片白雾之中。

  不行了。裴行俭心中叫苦,但他武功不凡,索性长吸一口气,身形一沉,稳稳站住,长枪在地上一支,枪尖正对准冲来的张三郎。

  张三郎冲来的速度极快。以这速度冲过来,比长枪发出全力一击的力道更大。裴行俭武功精强,这招千斤坠使得漂亮之极,一眨眼间便已定住,张三郎收不住脚猛冲过来,枪尖登时没入他前心。

  正当裴行俭以为要看到血花四溅的样子时,张三郎的身影忽地一阵模糊,整个人化做一团烟气消散了。见到这副情景,裴行俭像被蛇咬了一口一般,不由一怔。张三郎不管使出什么武功,便是突然间也疾停,或者以刀破开自己的七截枪,都不能让裴行俭诧异,眼前这样子,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半晌,他伸手在枪尖之前晃了晃,还以为张三郎突然成了个隐形人,但手到之处,什么也没有,张三郎这人便如突然间融化在周围的夜色之中了。

  又是个术士。裴行俭想着,抬起了头看向后面。他与明崇俨见这大胡子杀人若草芥,而方才那两人本领大为不俗,在张三郎刀下却直如鱼肉,心知不好对付,才定下这条计策,自己将他引开,由明崇俨救出车中的明月奴。主意打得周详,直到方才也觉得每一步皆如愿以偿,却想不到还会出这等乱子,自己傻乎乎地被一个幻影追着跑了这许多路,而留在车边的明崇俨……

  他心中大急,顾不得害怕,转身便向回冲去。他身法虽然不弱,现在脚下因没了风火轮,已不能如方才一般快如鬼魅,只是嫌慢,也恨方才逃得太远了。七拐八拐,回到方才那地方,却见那辆车已不见,只有明崇俨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中心。裴行俭心下大为慌乱,三四步便已冲到明崇俨跟前,心中不住价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可别出事。”待到了明崇俨跟前,见他两眼明亮,并不是一具僵尸,这才放下心来,道:“明兄,你没事吧?”

  明崇俨的头发已被雨水打湿了,一副茫然的样子,喃喃道:“明天,他要去会昌寺。”

  裴行俭在一边却变了脸色,道:“真要去会昌寺?”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陛下明日也要去会昌寺。明姑娘借刀傀儡所传之信,就是这个吧?”

  裴行俭终于点了点头。明月奴说自己被关在汉王别府留仙阁中,汉王要行刺陛下。这事已直通至尊,而裴行俭所在南衙本官正是李元昌,想要报信,越过李元昌是不可能的,就算行怕也没人会相信。他年轻气盛,只盼能在暗中阻止李元昌的阴谋,可现在才知道,李元昌竟然聘请了张三郎做刺客。他一向自诩武功,可是只与张三郎对了一招乃气为之沮。

  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张三郎的对手。他喃喃道:“明天陛下有袁天罡、李淳风两位大人陪同,应该不会有事……”

  袁天罡与李淳风两人,在民间已被传得神乎其神,几同半仙。只是裴行俭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不当得成张三郎的对手。如果明天张三郎行刺成功,那这个正在走向昌盛的大唐,转瞬间就又要成为分崩离析的乱世了。他们明明知道了这个大秘密,可就是投报无门,心中更是惶惑。裴行俭打了个寒战,强笑道:“对了,明兄,那大胡子怎么会放过了你?”

  明崇俨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低声道:“我也没想到,明姑娘居然会救我。”他先前在背后总是称明月奴为“阉人阉人”的,但方才张三郎要杀自己时,明月奴却说只要放过自己,便答应照张三郎所说的话去做,张三郎这才饶了自己一命。他感念明月奴这份人情,终于也改了口。

  裴行俭皱起眉头,将七截枪收好,想着方才张三郎的身外化身之术,亦是心寒。张三郎的武功法术,两臻绝顶,就算自己和师傅联手也不见得斗得过他。他咬了咬牙,道:“不成,就算拼得一死,也不能让他得手。”

  明崇俨忽然道:“不,不用去拼一死,其实我们仍然有一个机会。”

  “去南昭郡王府?”

  尹道法头上忽地有汗流下来。张三郎微微一蹙眉,道:“正是。”心中却有些不悦,忖道:“道法向来不弱,怎么突然间像是退步了许多,会被那少年莫名其妙地制住?现在居然连李玄通都要怕了。”

  尹道法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强笑了笑,道:“主公见笑了。”他一抖缰绳,马车重又开动,心中却大是忐忑不安。

  张三郎固然是天下无双的奇士,却也不知他师门所传的绝顶秘密。极玄子、他,加上师弟余七,分沾师门三宗,三人的本事恰恰互相克制。余七正是知道自己所学能制住他,才会反出师门,刻意采别派法术来补己之短,如今自己已不能再制住他了。但他只道极玄师兄早已身故,从来没想到还会有人能克制自己的本领,现在师门所传三支,反倒以自己这一支最弱了吧。想到方才明崇俨毫不费力就制住自己,他越想越是害怕。

  也许,重新跟随张三郎,才是自己唯一的求生之路。他咬了咬牙,又抖了下缰绳,马车的速度也更快了些。

  车中,明月奴和张三郎相对坐着。车外,细雨如织,后门方才被裴行俭一枪劈破,此时不时有雨丝飘进来,洒到她身上。明月奴向一边闪了闪,张三郎已见,道:“明月奴姑娘,再忍一时吧,马上便能到了。”

  明月奴抬起头,道:“张先生,你为什么要去南昭郡王府?”

  张三郎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道:“明月奴姑娘,虽说女子太过慧黠不是件好事,可老是装傻却更是不好。你应该知道,萨西亭的呼影为什么叫呼影吧。”他见明月奴眼神仍是游移不定,叹了口气,道:“我听你的话,已放过那小子了。明姑娘,也请你别想对我耍手腕。实话跟你说吧,呼影的意思便是如影随形,呼之即来,那还是我帮萨兄取的名字。”

  明月奴心头猛地一跳,道:“是。”心底却已凉透了,忖道:“原来他真个知道,什么都别想瞒过他了。”她道:“张先生,你是想呼南昭郡王之影么?”

  张三郎微微一笑,道:“若是李玄通亲自充当刺客,世民小儿不是呆子,不会信的,我要找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见明月奴眨了眨眼,一副茫然的样子,道:“算了,这事你想必真个不知,也不是骗我的。实话对你说,我要呼的是余七之影。”

  明月奴道:“那,你怎么找到他?”

  张三郎眼中又闪过一丝狡黠。他满面于思,本该是个极粗豪的相貌,但此时的样子,却狡狯如狐:“还有一事,肉傀儡到底是什么?”

  明月奴的身子一颤,厉声道:“张先生,我只答应帮你使用呼影,没有答应你用肉傀儡!”

  张三郎的笑意更是高深莫测:“明姑娘放心。其实我也猜得到,所谓肉傀儡,便是夺去一个活人的心魄,以人为傀儡,是吧?”

  明月奴的眼里已满是敬佩。张三郎武功高强,法术精深,计谋亦是深远,实是她平生仅见。她终于点了点头,道:“正是。”

  张三郎的手指在车壁上轻轻一敲,喃喃道:“李玄通这么想要肉傀儡,到底打什么主意?”

  “怎么样了?”

  余七满头是汗,道:“禀王爷,余七幸不辱命,三魂六魄都已到他体内。”他看了看闭目坐在胡床上,等如死尸的石龙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不是肉傀儡,否则先太子便已复生了。”

  李玄通冷笑了一下,道:“就算他是肉傀儡,仍然只是暂居的躯壳而已。”他捻了捻颌下短须,道:“既然他是胡人,那借口就要另找一个,以波斯奇士的身份引荐给天可汗陛下了,嘿嘿。”

  他正待上前,余七忽然拦阻道:“王爷,碰不得!”

  李玄通一惊,道:“怎么碰不得?”

  余七正待说话,眉头忽地一扬道:“有人下来了!”

  这地下密室是极机密的所在,李玄通明令旁人不得入内。他也听得洞口有被打开的声音,怒道:“胡鼎这王八蛋,居然敢如此大胆!”却见余七的脸色忽然颓败如土,心中一动,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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