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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鬼小町(1)

  一

  春天的原野。云蒸霞蔚。

  原野、山丘,一派青霭蒙蒙。

  树木的梢头,新绿吐出嫩芽。原野上刚刚萌芽的花草,展现出让人几乎要发出叹息一般的柔嫩绿色。

  道路两侧生着野萱草。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泼洒在大地上。

  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些许开残的梅花,而樱花大都盛开八分了。

  “多好的风景啊,晴明。”博雅不由得大发感慨。

  “的确不错。”晴明一边说着,一边信步走在博雅身侧。

  这是一条坡度徐缓的山径。头上,栎树和榉树枝条交错,与阳光相契,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投下美丽的图案。

  这里是八濑地界。

  不久前,他们下了牛车,将牛车和侍从都留在那里,约定明天同一时刻再来这里迎接。前面的道路,牛车已无法通行了。

  “嗨,晴明,你这人不痛快。”

  “怎么不痛快?”

  “我说风景好,你却说不错,装模作样。”

  “我一直就是这样啊。”

  “那么你就是一直在装模作样。”

  “嗯。”

  “看见了好东西就说好,看见了美丽的东西就说美,坦率地将心中所思在脸上表现出来……”说到这里,博雅闭上了嘴。

  “表现出来,便怎么样?”

  “人才不会累嘛。”

  晴明失声笑出来。

  “你为什么笑?”

  “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呃,嗯……”

  “你叫我把心中所思表现出来,所以我便笑了,可你又问我为什么笑,这不是叫我无所适从吗,博雅?”

  当然,这不是吵架,也不是口角,而是你来我往的嬉戏玩耍。

  “哎,是不是快到了?”晴明问。

  “还有一段路。”博雅说。

  两人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所叫紫光院的寺院。小小的寺庙里供奉着一尊高约三尺的木雕观音菩萨为本尊正佛。还住着一个名叫如水的老法师。前天,如水法师与源博雅一同前来拜访晴明。

  “这位是如水法师,从前我蒙他多方照顾。”博雅对晴明说道,“他独自住在八濑山中一个叫紫光院的寺院里。近来似乎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听了他的说明,觉得好像是你晴明的拿手好戏,所以今天便领他找你来了。能不能请你听听如水法师的故事?”

  晴明从如水口中听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两年前,如水住进紫光院。

  紫光院原先是个真言宗的寺院,曾经有过一个住持僧人,凑凑合合地念经礼佛,倒也一应俱全。然而自从住持死后便后继无人,到两年前已经破败,简直如同废寺一般。正是这时,如水法师住了进来。

  如水法师原本是宫中吹笙的乐师。有一次,与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子相好了,然而那女子是有夫之妇。此事暴露后,他被逐出宫。

  他辗转沦落到相识的真言宗僧侣的寺里,无师自通地学会念经,也能像模像样地模仿僧侣的作态行事,便接受了徒具形式的灌顶礼。

  这时,得知八濑有个残破寺院,便下定决心住进那里去了。

  如水慢慢修理好正殿及其他各处,每天清晨念经礼佛,总算初具佛寺模样了。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每天一到下午,便会出现一个气质甚雅的老妪,也不知是来自何方,在正殿前放下些花朵、果实以及树枝之类,然后飘然而去。

  有时能看见老妪的身姿,也有时不知她什么时候来过,只见正殿房檐下放着果实或树枝。

  这种情况天天出现。

  相遇时跟她打招呼的话,她也会回应,但并没有特别交谈过。

  如水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考虑到她也许有不愿告人的隐情,就没有特意打听。这样一晃便过去了两年。

  然而到最近,如水再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这位老妪来。

  不知这位老妪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连侍从也不带,独自一人日复一日,雨雪无阻,每天坚持到这所小寺来,毕竟不是件寻常事。

  也许不是人类,说不定是妖异。总而言之,自己虽身为僧侣,一想到这个女子,却会觉得周身热血沸腾。

  终于有一次,如水按捺不住,招呼老妪:“这位施主,您每天都给正殿供献花朵,非常感谢。敢问施主,尊驾是何方人氏?”

  于是老妇恭恭敬敬地低头施礼:“师傅您终于跟我说话了。”

  她接着答道:“我家住在这西边的市原野。因为有个缘故,所以每天都像这样到这里来朝佛一次。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么做是否会给您增添不便,如果有朝一日您开口跟我说话,一定要向您打听一声。结果到今天您果然发话了……”

  她声音举止都温雅柔和,气质上佳。

  “寺里没有什么不便的。但是施主您为什么每天都要特地赶到这里来呢?如果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

  “多谢垂问。我都跟您说了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劳驾住持法师。明天这个时候,能不能请您光临寒舍?”

  老妪把自己家住市原野某地某处,一五一十详细地告诉了如水。

  “那儿有两棵经年的大樱树。两棵树之间的茅舍,便是我家了。”

  “一定拜谒贵府。”如水答应道。

  “一定要来啊。”老妪叮咛道,然后飘然离去。

  第二天,如水依约准时来到老妪所说的地点。那里果然长着两棵巨大的老樱树,两树之间结有一间小小的草庵。树上的樱花绽开了五成。

  “有人吗?”如水问。

  草庵内有了响动,那位老妪走了出来。“欢迎光临寒舍。”

  她拉起如水的手,准备领他进屋。

  她举止柔媚娇娆,远远不像个老婆婆。似乎连吐息都芳香如兰。

  如水情不自禁地跨入门内,只见庵中虽然窄小,但却很整洁,一角铺着床,甚至酒也预备下了。

  “请请,这边来。”她伸手催促。

  如水强忍不受,问道:“您打算做什么?”

  于是老妪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您总不至于还想逃走吧?”

  老妇握着如水的手不放,眼神可怖地怒视着如水。如水想甩脱她的手,却挣脱不开。

  “是因为我这把年纪让您觉得讨厌吗?那么好,这个样子怎么样?”

  说着说着,就在如水眼前,老妪的脸眼看着皱纹全消,变成了一张年轻貌美的女子的脸。

  “这样的话,怎么样?”老妪微笑着看着如水。

  原来是妖异。如水恍然大悟,手上用力,试图将女子的手甩掉。

  对方握着如水的力量也愈来愈强,力气之大根本不像一个女子。

  女子斜睨着如水,忽然发出男人的声音:“讨厌我吗?”

  如水朝后退去,女子便向前逼来。

  “居然讨厌你。居然讨厌你。居然连这个臭和尚也讨厌你啊。他在寺里看到你的时候,曾经是那样淫心大动。可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那邪心又到哪儿去了……”

  从女子的红唇中吐出男人的声音。

  “你说什么?”这次是女子的声音。

  “喂,您不是要走了吧?您不会回去吧?”

  这次还是女子的声音。

  仿佛是在嘲弄这女声,一个男人的高声大笑从同一双红唇中泄出。

  “哈哈哈哈……”

  毫无疑问是妖异。如水害怕起来。

  观自在菩萨

  行般若波罗蜜多时

  他口中急忙喃喃念诵《心经》。只见女子的脸色顿时险恶起来。

  “咦?”

  握着如水的手的女子,力气减弱了。如水慌忙甩开她的手,逃了出来。

  那天晚上,如水就寝后,有人咚咚地敲房间的门。他从梦中惊醒,问道:“是谁呀?”

  “市原野的女子。请开门吧。”那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那个女妖物是来咒我死的。”

  如水吓得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心一意地念诵经文。

  “嗷,他讨厌你呀。天哪,连那个糟老头也讨厌你呀。”

  这次,外边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水法师,请开门吧。”

  “如水法师!”

  “咦?”

  “如水法师!”

  呼唤如水的女声和男声持续了一阵子,终于消失。

  如水吓得魂不附体,听不到声音之后,犹自念经,一直念到天明。

  这种情形又持续了两晚。

  白天,那个老妪没有再到庙里来。可是到了夜里,便有女子来敲门。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住,来找博雅商量。

  “就是那里了,晴明。”博雅停住脚步,手指着前方。

  那里,榉树林间露出了寺院的屋顶。

  二

  正殿里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内,放好圆坐垫,晴明、博雅、如水三人相对而坐。里面的台座上安置的菩萨像,正以端庄的表情望着三人。

  “昨天夜里也来了吗?”晴明问如水。

  “是啊。”如水点头道。

  和往常一样,交互听到女子和男人的声音,如水念经之后,它们便在不知不觉中离去了。

  “女子拿来的果实和树枝等东西,你都怎样处理了?”

  “大部分都集中起来烧掉了。还有些没来得及烧的,我都收好了。”

  “能让我看看吗?”

  “是。”如水起身走出去,随后抱着树枝回来,放在地板上。

  “哈哈。”晴明拿起一根,“这是柿子树嘛。”

  “这是米槠子儿。”晴明又说道。

  晴明一根又一根地拿起放在地板上的枝条。

  茅栗树枝、柑橘树枝—

  “这个柑橘枝上原先是有花的。”如水说。

  “嗯。”晴明略带忧容,侧首凝思,“这可是个颇费猜测的谜语啊。”

  “谜语?”

  “嗯。总觉得似懂非懂。好像差那么一丁点就可以揭开谜底。”

  “晴明,你那模样简直就像我读收到的和歌,难以理解意义时一样嘛。”

  晴明的眼睛忽然一亮。“博雅,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那样子跟我难以理解和歌的意义时一样。”

  “和歌?”

  “是呀,和歌。那又怎么啦?”

  “真有你的,博雅!”晴明大声说道。

  “是呀,是和歌……”

  博雅的表情好像是终于将鲠在喉咙口的东西吞了下去。

  “什么?”

  “就是说,这是和歌啊。有道理。”晴明自顾自地点头称赞。

  “晴明,我可是莫名其妙呢。你再说明白点。”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晴明劝慰博雅:“别急,等等。”接着,他对如水说道:“请你准备好纸、砚、笔墨,好吗?”

  “是。”

  如水也与博雅一样莫名其妙。他满脸诧异,将晴明需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

  晴明神情明朗,研着墨,一边说:“博雅,你有一种奇特的才能。你大概是带着我这样的人望尘莫及的东西,降生到这个世上来的。”

  “才能?”

  “对呀。博雅的才能,或者叫它‘咒’吧,相对于晴明我的‘咒’来说,不是恰好成双成对吗?如果没有博雅这个咒的话,晴明这个咒就等于根本不存在啊。”晴明喜不自胜地说。

  “晴明啊,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可是我仍然莫名其妙。”

  “别急,等等。”晴明说着,放下墨,右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左手拿着纸,在上面挥毫疾书。如水和博雅兴味深长地看着。

  “写好啦。”晴明放下笔,把纸摊在地板上,为了让博雅和如水看清上面写的东西,又把它上下颠倒过来。

  上面墨汁未干,分明这样写着:

  我本是歌人

  宸游四位身

  花橘香永逝

  苦忆欲销魂

  “我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晴明说道。

  “喂喂,我看不懂嘛。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不懂吗?”

  “我也看不懂。”如水说。

  “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不过,大概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有了进一步揭开谜底的线索。”

  “哎呀,晴明,我可一点也不明白。说话半吞半吐藏头露尾,可是你的坏脾气啊。别再拿糖作醋啦,痛痛快快抖出来吧。”

  “我不是说了吗,博雅,我也没有完全弄清楚,所以要等等。”

  “等等?”

  “就看今夜吧。”

  “今夜怎么样?”

  “大概那个女子还要来。到时候,直接问她本人好了。”

  “喂,晴明—”

  “等等。”晴明将视线从博雅移向如水,“如水法师,你有没有在哪里储藏着酒?我打算跟这位博雅对饮几杯,等待那位女子到来。”

  “酒倒不是没有……”

  “好极了。今宵我们大家姑且边赏花边喝酒,开怀痛饮一场如何?”

  “喂,晴明—”

  “就这么定啦,博雅。”

  “喂!”

  “喝酒喽!”

  “可是……”

  “喝酒呀!”

  “呃,嗯。”

  “那就喝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

  与博雅推杯换盏间,夜幕降临了。

  到底没在正殿上喝。他们是在位于正殿旁边、看上去仿佛是草庵一般的小屋里喝的。如水就是用它当作寝室的。

  进门处没有铺地板,还有一个锅灶,可以煮饭烧菜。

  在房间里铺有地板的地方,围着地炉放好圆坐垫,三人坐下来。

  从这个铺地板的房间,拉开门就可以直接进入正殿。

  “这是供客人饮用的酒。”如水说着,滴酒不曾沾唇。

  喝酒的是晴明和博雅两个人。因为晴明任怎么喝,还是不肯将那首和歌的秘密说出来,博雅正在闹别扭。

  博雅的下酒菜是树上的果实。他一会儿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又放回地板上,一会儿斜睨着晴明写有和歌的纸,一边举杯送至唇边。

  “看不懂啊。”博雅低声咕噜着,喝口酒。

  似乎微微起风了。外面的黑暗中,响起了飒飒风声。

  渐渐地,夜色转深。放在地板上的灯盏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

  “快到时间了吧。”晴明望着昏暗的天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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