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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源博雅堀川桥逢妖女(1)

  一

  有一位名叫源博雅的男子。

  他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大臣,也是一位雅乐①家。他的父亲是醍醐天皇的第一皇子克明亲王。母亲则是藤原时平的女儿。

  一说他生于延喜十八年,另一说生于延喜二十二年。比紫式部及清少纳言还要早一个时代,是一位如同呼吸空气一般呼吸过宫廷风雅的人物。天延二年擢升从三位,是身份高贵的殿上人。

  关于源博雅这个人物,我们先来讲述一下。

  根据史料,他是一位卓越超群的才子。

  万事皆志趣高洁,犹精于管弦之道。

  说他多才多艺,尤其擅长管乐和弦乐,对此道精通至极。《今昔物语集》有这样的记载。

  据说他琵琶弹得曲尽其妙,笛子也吹得高明之至。

  这个时代,已经进入遭际两大魔鬼的时代。

  从京城来看,二者都位于东北方向,恰好是鬼门方位。

  其一为东北地方的魔鬼阿弖流为,为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所灭。另一个是关东地方的魔鬼平将门。将门之乱也为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平定。

  当时的惯例是将朝廷之外的势力统统称作夷狄,视为魔鬼加以诛灭。每次扑灭一个恶鬼,都城似乎就将黑暗与魔鬼更深入地拥入了自身内部。

  京都城其实是根据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建造而成的巨大的咒法空间。

  北方有玄武船冈山,东有青龙贺茂川,南有朱雀巨椋池,西则配以山阳、山阴二道作为白虎,按照四神相应的理念,建成了这座都城。东南西北四方配以四神兽,东北角鬼门方位则置比叡山延历寺。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

  当初桓武天皇兴建这座都城,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因藤原种继暗杀事件而遭株连、被废黜的早良亲王冤魂的诅咒。

  放弃经营十载的长冈京,开始建设平安京,便是在这个时候。

  朝廷内部经常发生权力斗争。一种被称作蛊毒的咒法之类屡屡实施,仿佛是家常便饭。

  京都便是一个诅咒的温室,内部培育着黑暗与魔鬼。

  被称作阴阳师的技术专家,便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应运而生。

  风雅与魔鬼在黑暗中,时而放射出苍白的磷光,时而又散发着微弱的金色光芒,难以分辨地混杂交融。

  人们屏息敛气,在这黑暗之中与魔鬼及阴魂和平共处。

  博雅便是呼吸着宫廷中风雅而又妖异的黑暗,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一位文人,或者说乐人。

  关于源博雅的文献史料留存下来很多。

  多为与丝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关的逸闻。源博雅不仅精于演奏琵琶和龙笛之类,还擅长作曲。他作的雅乐《长庆子》是舞乐会结束时必定演奏的退场乐,至今仍然经常演奏。

  曲中似乎加入了南方谱系的调子,今天听来,仍然不失为典雅纤细的名曲。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

  《续教训抄》中也这样记载,而且说博雅降生时,便有瑞象显现。

  据说,东山里住着一位叫圣心的上人。

  这位圣心上人有一次听到天上传来妙不可言的乐音。其音乐的编制为:二笛、二笙、一筝、一琵琶、一鼓。

  这些乐器合奏出美妙的乐音,不像是凡间的音乐。

  何奇妙吉祥也欤!

  上人走出草庵,循着那乐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至近处一看,原来是某户大家宅邸,正有一个婴儿即将诞生。

  不久,婴儿降生,乐音也停息了。这婴儿便是博雅。

  不论这是事实,还是后人的附会,能够留下这样的逸闻,足见源博雅卓越不凡的音乐才华。

  他的音乐,还曾数度拯救过自身性命。

  同样根据《续教训抄》记载,式部卿宫,也就是敦实亲王,曾经对源博雅心怀怨怼。也就是说,敦实亲王对源博雅怀恨在心。为什么怀恨,书中没有记录。

  附带说明一下,所谓亲王,指的是天皇的兄弟姐妹和子女,如果是女性,则称为内亲王。这是效法隋唐的制度。

  同为继承天皇血统者,彼此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明争暗斗,我们不妨驰骋想象,但不论现在还是当时,这种故事都湮没在黑暗之中,深藏不露。

  原因说不定竟与两人都十分擅长的音乐有关。

  总而言之,这位式部卿宫命令“勇徒等数十人”,图谋刺杀博雅。

  一天夜里,数十名刺客手执长刀,前去刺杀博雅。他对此一无所知。

  根据前书描述,早已过了深更半夜,博雅却不睡觉,将寝房西侧的“格子拉门开一扇许”,就是说,将边门洞开,眺望着黎明之前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山头。

  “多好的月色啊……”大概他会陶然欲醉,这样喃喃自语。

  一般来说,倘使有人对自己怀恨在心,自己总会有所觉察。

  既然古籍上明确记载着是“怨怼”,难以想象这次暗杀是出于与博雅无关的政治原因。而对方派出的刺客达数十人之多,可想而知仇恨很深。

  那天深夜,还将格子门洞然大开,独自一人赏月,说明博雅丝毫不曾察觉自己遭受旁人仇恨一事。可见他是个不谙世事,对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非常漠然的人。

  但倘若引出结论,认为他“原来是个不识世间疾苦的公子哥儿”,这样看待他的话,便乏味得很了。

  其实,博雅身处宫中,比别人过得更加艰辛。然而对他来说,这种苦楚并没有导致仇恨他人的恶意。

  恐怕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里,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率真,有时竟至愚直的地步。这又恰好是博雅的可爱之处。

  可以想象,不管是何等的悲哀,这个男子汉都会畅快直率地表达出来。

  如果我们设定,人人心底偶尔都会隐藏恶意这种负面情感,但博雅这个男子汉的内心却从不曾有过。作为小说的个性塑造,我想应当没有问题吧。

  正因如此,博雅才无法想象别人竟会心怀怨怼,甚至派遣刺客暗杀自己。也许正是这种雍容大度使得式部卿宫怀恨,但我们也无须想太多。

  总之,博雅正在赏月,也许会有泪水扑簌簌地顺着面颊流下来。

  博雅从里间取出大筚篥,含在两唇之间。所谓筚篥,是一种竹制管乐器—竖笛。

  博雅吹奏的筚篥之音,飘飘地流入夜气中。

  这是盖世无双的竖笛名家源博雅心有所感而吹出的乐音。

  前来暗杀博雅的数十名刺客深受震动。

  他们来到博雅府邸,传入耳中的却是清越的笛声。而且吹笛的博雅竟将门户洞开,独坐在卧室的外廊内,沐浴着蓝幽幽的月色,吹着笛子。定睛望去,只见他的面颊上涕泪横流。

  勇徒等闻之,不觉泪下。

  前面提到的书中这样记载。

  前来暗杀博雅的汉子们,听到博雅的笛声,竟不觉流下眼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刺客们不忍下手刺杀博雅,无功而返。当然,博雅对此一无所知。

  “为何不斩杀博雅?”

  式部卿宫问道。

  “哦……可是怎么也下不了手啊。”

  勇徒们汇报了理由,这次轮到式部卿宫扑簌簌地泪流满面了。

  最终—

  同流热泪而捐弃怨怼。

  最后,式部卿宫摒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

  《古今著闻集》里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盗人入博雅三位家。

  三位逃匿于地板之下。盗人归去,方出,见家中了无残物,皆为盗人所盗。

  唯饰橱内尚存筚篥一,三位取而吹之,盗人于逃遁途中遥闻乐声,情感难抑,遂归返,云:“适才闻筚篥之音,悲而可敬,恶心顿改。所盗之物悉数奉还。”

  放下所盗之物,行礼而去。往昔盗人亦有风雅之心若此耶。

  这个故事说的是,强盗闯进博雅府邸抢劫一空,只剩下一支笛子。强盗走后,躲藏在地板下的博雅爬出来,吹起笛子。于是,强盗为笛声感动,在奔逃途中掉头回来,将劫掠的物品完璧归赵。

  这也是笛声救了博雅的故事。

  与博雅的笛声呼应的,并不仅限于人。天地之精灵、鬼魅,有时连没有意志与生命的东西也会发生感应。

  《江谈抄》记载,博雅吹笛时,连宫中屋顶的兽头瓦都会掉落下来。

  博雅拥有一管天下无双的名笛,名字叫作“叶二”。

  叶二者,高名之横笛也。号朱雀门鬼之笛者即是也。

  《江谈抄》中这样写道。

  这叶二,是博雅得自朱雀门鬼之手的笛子,这段逸闻记载于《十训抄》中。

  博雅三位,尝于月明之夜便服游于朱雀门前,终夜吹笛。一人着同样便服,亦吹笛,不知何许人也,其笛音妙绝,此世无伦。奇之,趋前觑观,乃未曾见者也。

  我亦不言,彼亦不语。

  如是,每月夜即往而会之,吹笛彻夜。

  见彼笛音绝佳,故试换而吹之,果世之所无者也。

  其后,每月明之时即往,相会而吹笛,然并不言及还本笛事,遂终未相换。

  三位物故后,帝得此笛,令当世名手吹之,竟无吹出其音者。后有一名净藏者,善吹笛。召令吹之,不下于三位。帝有感而曰:

  “闻此笛主得之于朱雀门边。净藏可至此处吹也。”

  月夜,净藏奉命赴彼处吹笛。门楼上一高洪之声赞曰:

  “此笛犹然佳品哉。”

  以此奏达帝听,始知系鬼之笛也。

  遂赐名叶二,乃天下第一笛。

  后传至御堂入道大人手中,此后造宇治殿平等院时,纳于经藏。

  此笛有二叶。

  一赤,一青,相传朝朝有露于其上。但京极公观览,赤叶遗落,朝露亦无。

  这是源博雅将自己吹的笛子与朱雀门鬼所吹之笛交换的故事。

  回顾这些故事,我们会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博雅的“无私”。

  降生时响起美妙的乐音,这并非出于博雅的意志。

  至于前来刺杀博雅的汉子们最终无功而返,也不是博雅刻意吹笛阻止他们的。强盗将所盗之物完璧奉还,也不是博雅为了让强盗归还而吹起笛子。

  鬼和博雅交换笛子,也并非博雅刻意谋求。

  在这些场合,博雅只是一心吹起笛子而已。

  如同天地感应于他的笛声一样,人、精灵、鬼也同样有所感应。难道不是这样?

  自己的笛声拥有的感召力,博雅全无自觉,这一点也十分可喜。正如博雅的友人安倍晴明爱说的,这个人物—

  “是个好汉子。”

  笔者以为这便是明证。

  是啊,博雅是个好汉子,而且可爱。

  在男子汉的魅力中,加入博雅这样的可爱,不也很好吗?

  这个汉子具备各种可喜的特质,认真无疑也是其中之一,这一点也不妨在此提一提。

  在《今昔物语集》中,源博雅登场的故事有两则,即《源博雅赴会坂盲处物语》以及《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前者说的是博雅到琵琶法师蝉丸处学习琵琶秘曲,充分表现了好汉博雅的纯真性格。不妨说,是这则故事决定了本系列中博雅的形象。

  后者说的是博雅将被鬼盗去、雅名叫“玄象”的琵琶,从鬼的手中夺回来。在这则故事中,博雅起的作用非常有趣。

  这两则故事已写进晴明和博雅大显身手的故事里,在此不再赘言。如果要再写点什么的话,那便是有关博雅的著作了。

  源博雅写过《长竹谱》等好几卷关于音乐的著作,此外奉天皇敕命,撰写《新撰乐谱》等。在这部书的跋文中,博雅写道:

  余撰《万秋乐》,自序始至六帖毕,泪下不绝。生生世世勿论所在,余誓生为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中《盘涉调》殊胜,乐中《万秋乐》殊胜也。

  博雅说,他用筝演奏《万秋乐》这支曲子时,从第一帖弹至第六帖,没有一时不落泪。这仿佛只是泛泛之谈,却似乎能听到博雅亲口在说:姑且不管旁人怎么样—

  “至少我自己是要流泪的。”

  恐怕演奏五次便是五次,演奏十次便是十次,这个汉子无疑要情不自禁地抛洒热泪。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种非常小说化的个性,便形成于笔者的胸中。

  二

  梅雨似乎已经过去。

  几天前,比针还细的雨丝连绵不断,日复一日,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终日带着湿气。然而从昨夜起,云团开始流动,逐渐消散了。

  今夜,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从小板窗下望去,只见夏季的星辰闪烁明亮,云间青幽幽的月亮忽隐忽现。

  清凉殿上—

  执行宿卫任务的官吏们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厢房,正在聊天。

  宿卫,也就是值夜。然而守卫宫内清凉殿的人官位高,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点起灯火,宿卫们便神聊起来,谈论白日里不便议论的闲话和宫中的流言蜚语。

  什么谁谁与某处某女子交好,养下孩子啦;近来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风头呀,前日竟然在圣上面前说出那种话来;哦对对,就是这话,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其实这事呀……

  大概都是诸如此类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而近日大家值班时谈论的话题,清一色全是发生在三条东堀川桥的奇事。

  “怎么样呀,今夜大概也会出来吧……”某人说道。

  “恐怕会出来。”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过去,它才会出来。谁都不去的话,大概什么东西也不会出来吧。”

  “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来。这不是说它一直都在那儿吗?”

  “那可不一定。因为有人去,它才出来。没人去便不出来。想想看嘛,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妖物独自站在桥边。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吗?”

  “嗯……”

  “嗯……”

  官阶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贵的人们议论不休。

  “再派个人前去打探打探怎么样?”

  “啊,好主意!”

  “派谁去?”

  “我可敬谢不敏。”

  “谁最先说起来的谁去,怎么样?”

  “我只不过是问问怎么样罢了。话既然这么说,阁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适吗?”

  “你想强加于人啊!”

  “什么话。你才强加于人呢。”

  “不不,是你是你。”

  就这么唇枪舌剑地你一言我一语之际,萤火虫三三两两飞过夜晚的庭院。

  源博雅不即不离地坐在一角,有意无意地听着大家交谈,眼睛看着黑暗的庭院中飘飘忽忽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对于此刻传入耳际的这类话题,博雅并不厌烦。

  加入谈话圈子也不妨,但是照眼下这种情形推演下去,最终势必又得有人到那三条堀川桥走一遭不可。倘在这种时候加入谈话,结果嘛……去的人明摆着是我喽。博雅如此思忖。

  一直是这样,这类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总是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说起来,此刻谈论的话题,起源于七日之前那个晚上一桩偶然的小事。地点也是在这清凉殿。在值班的人们中间,传开了这个故事。

  “喂,听说出来了。”

  不知是谁这样开了头。

  “出来什么啦?”

  问话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喏,就是三条堀川桥嘛。”最先开口的男子说道。

  于是有人接过茬去:

  “哦。三条东堀川桥妖物那件事,我也听说过。”

  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什么事?”源忠正问道。

  “呃,就是小野清麻吕大人遇到的那个女子嘛。”

  橘右介口中刚刚提及女子二字,在场的殿上人几乎立刻都加入了这个话题。

  “喂,是怎么回事?”

  “我可不知道。”

  “我倒听说过。”

  “这件事可真是怪极了。”

  就这样,值夜的男人们聊起来。

  细细的雨无声地下着,为了避开潮湿的夜气,板窗已经放下来,关得牢牢的。

  灯光在橘右介的眸子里飘飘忽忽地摇来荡去,他说:“诸位,好好听我说嘛……”

  大约三天前,也是一个细雨如雾的晚上,小野清麻吕带着两个侍从,乘坐牛车赶去与相好的女子幽会。女子住在何处就不管了,总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须由西向东穿过三条东堀川桥。

  那座桥已经快腐朽了,都说如果发生大水什么的,恐怕就会被冲垮。据说等到梅雨季节一过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车来到了这座堀川桥前。河宽约七间,相当于十二米多。架在河上的桥长近十间,约合十八米多。

  由于已经腐朽,掉落的木板随处可见,从桥面能望见水面。

  每当牛车轧上去,便会咕咚咕咚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来到桥当中,牛车忽然停下了。

  “出什么事了?”清麻吕朝外边的侍从喊道。

  “有一个女子。”侍从答道。

  “女子?”

  清麻吕挑起竹栅车的上帘,向前望去,只见约三间开外,东侧桥堍,依稀站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借着侍从点在竹栅车前的灯仔细看,果然是个女子。

  她上着绫罗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纯白一色。白衣上映着红色的火焰,看上去仿佛在摇摇晃晃。

  奇怪,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单身女子……

  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纪在三十左右、头发乌黑、肤色雪白的妇人。看来大概是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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