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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铁圈(2)

  一个长发蓬乱、发梢冲天的女子。她脸上涂着红丹,身上穿着红衣,头戴铁环,环上的三只脚都绑上了燃烧的蜡烛。

  烛焰让女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那是一张凄厉的脸。

  女子进屋,站定了,脸上呈现出欣喜的笑容。她露出惨白的牙齿,双唇向左右两边吊起,嘴唇扯开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渗出。

  看见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

  “太好了,坐在那里呀。”

  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女子左手捏着五寸的铁钉,右手握着锤子。

  “唉,爱憎难辨啊。难得一见这身影了……”

  女子的头发竖得更高,仿佛显示着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竖的头发触及铁圈脚上的烛焰,烧得吱吱作响,出现一朵小小的蓝色火焰。房间里充满了烧焦头发的味道。

  突然,女子扑上前搂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经不要再吻我了吗?”

  女子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偶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狂吻,然后用洁白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起来。

  她离开偶人,撩开前面的衣服,叉开双腿,说:

  “难道您已经不爱我了吗?”

  她弯下身体,双手着地,像狗一样爬近偶人,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间的稻秸。

  然后她站起来,舞蹈般地扭动身体。牙齿咯咯地撕咬着,头发也摇晃起来,吱吱地烧着了。

  可恨定交时

  情深误终生

  无情遭抛弃

  此恨绵绵期

  “恋慕你的是我,并不是因为谁的命令。虽然你已经变心,但我心意不改……”

  女子流着泪诉说着:

  “虽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会有二心,因而造成误定终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过错……”

  无情遭抛弃

  无情遭抛弃

  “无时不念想啊,一想就难过。一想就难过……”

  一念思悠悠

  再念恨悠悠

  “也难怪我固执己见,变成鬼也在情理之中……”

  痛不欲生矣

  “哎呀呀,命不久矣……”

  新欢发在手

  锤下五寸钉

  幻真幻假世

  从此不相关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女子厉声喊着,像蜘蛛一样扑向稻秸偶人,将铁钉抵在偶人额上,右手的锤子猛砸下去。

  “嚓!”

  铁钉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额头。

  “我叫你知道厉害!”

  “我叫你知道厉害!”

  她喊叫着,狂乱地砸下锤子。头发摇晃着,挨到了铁圈的火,哧哧地冒着蓝白色的火焰。

  “啊—”博雅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女子的动作忽然停止了。

  “有人在吗?”是正常人的说话声。女子的话声里没有了凄厉的成分。她扫视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她发出惊讶之声,“这不是为良大人,只是个稻草人啊!”说完,微微摇头。

  博雅和晴明从屏风后现身出来。

  “哦,是你们……”女子望望二人,然后看看三层高坛和五色币帛,问道,“你是阴阳师吗?”

  “是的。”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女子看见他身后的博雅,惊叫出声,“您看见了?您看见刚才我的样子了?看见我那堕落的样子了?”

  女子如梦方醒似的看着自己的模样:衣裾零乱,连大腿都暴露无遗。涂成红色的脸,套在头上的铁圈……

  “唉,真是丢人啊,我这副可怜相……”

  女子抛开锤子,把铁圈从头上脱下扔掉。铁圈发出沉重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两支烛火灭了,还有一支在燃烧。

  “哦,哦,实在是……实在是……”

  她双手掩面,左右甩着头。缠着脖颈的长发甩开了,随即又甩回来。头发里出现了异样的东西,是两个像瘤子的东西。

  是角。鹿生角时,初生的角有柔软如袋的皮囊包裹着。两根袋角似的东西从女子的头部长出,撑裂了头部的皮肉,长大起来。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听得见它变大的噼啪声。鲜血从头发里流到额头上。

  “唉,真可惜啊……”

  她掩盖着脸部的双手放下来了。那张脸—

  眼角开裂,鲜血从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瘪塌下去,牙齿拱出,穿破了嘴唇。嘴唇淌着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说。

  “生成”—因妒忌发疯的女子变成鬼,即般若。所谓“生成”,是指女子即将变成鬼之前的阶段。是人又非人,是鬼又非鬼。女子此时处于这样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

  处于“生成”的她叫喊着,一跺脚冲出屋子。

  “晴明!”

  博雅大叫一声,跟着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

  博雅冒出一句话,马上若有所悟。

  “啊,我说那声音似曾相识呢,正是在堀川河边遇到的牛车里的声音啊。这么说,原来德子小姐就是当时那个人……”

  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里。他求助的目光望着晴明。

  “哎呀,晴明,我这是干了什么啊。你让我干了什么事啊。侮辱了人家,还把人家真的变成了鬼……”

  四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车子碾着石头时,“嘎吱”的声音传入车厢里。

  还要有一段时间,东方的天空才会泛白。

  拉牛车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是像蝴蝶的东西。但如果说是蝴蝶,就有点奇怪。它只有半边翅膀,只有左半边的两片,没有右侧的两片翼翅。尽管如此,那蝴蝶不知何故照样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凤蝶。

  凤蝶为何在夜里起舞?

  在夜里飞的,该是蛾子,但此时飞在牛前方的,是那种在阳光下飞舞的凤蝶。

  牛跟在凤蝶后面前行。看来这只凤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博雅一直不说话,近乎沉默。有时晴明向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答。

  现在晴明也不说话了,任由博雅沉默无言。

  “哎,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忽然,博雅开口说道。声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么?”

  “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话,另一方就得放弃。我算是明白了。”

  博雅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晴明,这里有一只狐狸要吃掉一只兔子。”

  “哦。”

  “如果人怜悯兔子,救下了它,狐狸就会因为没有食物饿死……”

  “嗯。”晴明只是轻轻点点头。就像刚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样,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说。

  “我现在想,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为好。那副模样被人看见,要是我的话……”

  “如果是你会怎么样?”

  “可能没脸活下去。”

  “……”

  “贵船明神告知的事,说不准是真的啊。”

  “也许吧。”

  “因为最终德子小姐变成了鬼,虽说是在‘生成’的阶段。”

  “这是她本人的期待。”

  “不对,无论曾多么期待变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内心深处,应该是只要有可能,就不想变成鬼的。”

  “博雅呀,不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会有变成鬼的念头啊。人,不管是谁,心里头都藏着这么个鬼。”

  “我心里也藏了?”

  “对。”

  “你心里也藏了?”

  “没错。”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又沉默下来。

  “真是可悲呀。”过了一会儿,博雅叹息道,“晴明,这贵船的神灵,怎么会用邪恶的力量将人变成鬼呢?”

  “不不,这里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变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龙神也好,暗龙神也好,只不过是为她稍微助力而已。”

  “可是……”

  “博雅,我来问你,神是什么?”

  “神?”

  “所谓神,归根结底终究是力。”

  “力?”

  “也就是说,以高龙神和暗龙神之名向那种力施咒的,就是神嘛。”

  “……”

  “据说贵船神社是水神呢。”

  “嗯。”

  “那些水是善还是恶?”

  “唔……”

  “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

  “噢。”

  “但是,当雨下个不停,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

  “噢。”

  “但是,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恶的。”

  “噢。”

  “贵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职,就是这个原因。”

  “噢。”

  “鬼也是一样的。”

  “是由于‘鬼由心生’的缘故吧。”

  “对。”

  “你说的话我还是挺明白的,晴明……”

  “博雅,说不准是有鬼才有人呢。”

  “……”

  “正因为鬼在人心里,所以人才要吟诗、弹琵琶、吹笛子。如果没有了鬼,恐怕人世间就会变得无聊乏味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如果没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

  “你?”

  “失业了嘛。”

  “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二的吧。”

  “正是。”

  “那么,只要还有人,你就不会失业啦,晴明。”

  “是这么回事吧。”

  晴明喃喃道,他轻轻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这个飞法,马上就要到了。”

  “飞法?”

  “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边留在德子小姐的肩头了。现在这半边在追赶那半边。”

  晴明放下帘子,望着博雅。

  “对不起,晴明……”

  “什么事?”

  “要你多方开导。”

  “怎么忽然说这个?”

  “晴明,你是个好人。”博雅说了一句晴明经常对他说的话。

  “傻瓜。”晴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车停了下来。

  五

  西京—

  这是一所建在杂树林里的破旧房子。四角支起柱子,钉上木板就算墙壁。屋顶铺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顶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围的草上,每一颗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着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处,半边翅膀的白色凤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车,说道:“是这里吧。”

  “怎么会在这么残破的房子里……”

  博雅仅此半句,就没有话了。他的右手握着燃烧的火把。

  “喂……”晴明喊门,“里面有人吗?”

  没有回答。情况不明—

  这是人们进入最深沉睡眠的时间。

  月已西斜,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东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里飘过来一股血腥味。

  “晴明……”

  “唔。”晴明扬扬下巴,点了点头。他从博雅手中接过火把,“走吧。”

  晴明慢步穿过入口。

  有土间和徒具形式的板间。①土间里有水缸和炉灶。一只锅丢在土间。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间。红丹虽已卸去,身上也换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旧是“生成”的模样。

  她的喉部插着一把短刀,鲜血从伤口流到板间。看来她是自己把刀刺入喉咙的。

  “德子小姐……”

  博雅冲进板间,想要抱起她。

  此时,女子忽然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咙。

  “博雅!”

  晴明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女子和博雅之间。女子咬住了燃烧的火把。

  “喀!”

  火花四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松口。她的头发吱吱地烧糊了。

  一会儿,女子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博雅将她抱起来。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

  女子嘴巴淌着血,喉咙发出“嘘嘘”的声响。她嘴里喃喃自语。

  “吃吧。”博雅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博雅让晴明去破坏你的事。是我再三恳求晴明让他来的。是我妨碍了你的事。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

  “生成”状态中的女子左右摇头。

  “是我想要这样的。”

  青白色的火焰伴随着她的话,从唇间断断续续冒出来。

  “原先想活着变成鬼,但没有成功,反而让人看见了那副落魄的样子。我没法活下去了。我亲手把短刀插入了自己的喉咙……”

  “生成”中的女鬼气息微弱地说道。

  “变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这里,没有消失,是怨恨还没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变成真正的鬼,在为良身上作祟……”

  女子哭着说道。

  “我没有咬过那家伙的肉。但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气不能平!”

  “来我这里。死了还不能解气的话,来我这里,咬我吧!”

  “我怎么能对博雅大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

  “刚才博雅大人不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不过,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还有,您吹的笛子……”

  “啊,在堀川的那个晚上,在牛车里面……”

  “您原来也知道了。”

  “听到您的声音,回想起来了。”

  “那时和为良大人的关系还好。为良大人曾经借笛子给博雅大人。”

  “是有过,的确……”

  “为良大人说,德子啊,你想听好听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

  “……”

  “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里吹奏笛子。”

  “是的,是的。”博雅连连点头。

  “那时候真快乐。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再听博雅大人吹笛子啊……”

  女子的眼中泪光闪闪。

  “当然可以!”

  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边说道:

  “当然可以。我博雅随时愿意为您吹笛子。”

  “博雅大人,您的脸挨得太近的话,喉咙又会遭到……”

  女子的牙齿咬得嘎嘎响。

  “呼!”

  女子回复了原先的模样。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这样的啊。无论你如何痛苦、号哭,无论你如何忧心如焚、望穿双眼,人心这东西,是不会回头的呀……”

  “……”

  “德子小姐,我什么事都不能为您做。因为我什么也不会做。啊,我是多么无能为力、多么愚蠢的人啊。我……”

  博雅流下了眼泪。

  “不,不要。”

  德子的头左右摇了摇。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还有不得不变成鬼的时候啊。当人世间再也没有疗治憎恨和悲伤的法子时,就只有变鬼了。就算变成鬼,也还是无法解脱。”

  “德子小姐……”

  “我有事相求……我死后,当我变成鬼要咬为良的时候,我会来找博雅大人。到那时,您还可以为我吹笛子吗?”

  “当然可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一言为定!”

  博雅说完,女子的头忽然垂了下来。

  博雅胳膊里的女子身体忽然沉重起来。

  六

  每年都有好几次,“生成”模样的女子在夜间如约出现在博雅身边。

  于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当博雅在夜间独自吹笛时,“生成”中的女子也会出现。

  她总是一言不发,或者悄悄待在房间的一角,或者出现在屋外的背光暗处,静静地倾听。当博雅吹完笛子时,女鬼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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