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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思量(2)

  “嗯。”博雅直率地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嘟哝道,“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啊,晴明。”

  三

  天德四年三月三十日,宫内歌会开始于申时—下午四点左右。地点在清凉殿。

  自当日的清晨起,藏人所的杂役来到这里,忙着布置会场。

  清凉殿西厢的七个房间一律挂新帘子,中央是圣上的御座,放御椅。御椅左侧放置屏风,有一张放东西的桌子。

  御椅左右是女官的座位,在连接清凉殿和后凉殿的渡殿,设置了以左大臣藤原实赖和大纳言源高明为首的、左右上达部的公卿的席位。

  正式记录中表明,圣上出现并于御椅就座,是在申时。《御记》有记录。

  首先是左右两方向天皇呈上和歌的沙洲型盆景。

  这是模拟水湾沙洲的盆景,有两种,分别是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一个是放置未朗诵的和歌,另一个放置已朗诵完毕的和歌。

  左右两方各预备了书案型盆景和签筒型盆景,所以共有四个。放在天皇面前的是书案型盆景,双方将各自的和歌放在上面。签筒型盆景放在两方旁边。

  还有一点须特别指出,歌会时,左右两方的衣饰颜色是分开的。左方着红,右方着绿。甚至连所焚的香,也左右有别。

  关于这一天的歌会,许多人或作了记录,或写在日记中。左大臣写了歌会的裁判记录。天皇命人写下了正式记录《御记》。藏人私人撰写了天皇实录《殿上日记》。另有数种以假名撰写的《假名日记》。

  其实应该还有更多关于这次歌会的私人日记。记载之多正好反映了人们对这次活动倾注的热情。

  各人根据所见所闻写下的记录,多少各有差异,有时,某人接触之事,是其他人完全没有接触的,所以有关这一天的诸多日记,共同反映了这一天的歌会。

  一位假名日记的作者,这样记述了当日的盛况:

  左方,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配上淡下浓之紫裳。焚香为昆仑方。右方,着青衣,配相同之紫裾。焚香为侍从。日晴则歌会迟。左方既迟,右方先进盆景。盆景以沉木为山,以镜为水,浮以沉木之舟。银制河龟二,龟甲内夹色纸,上书和歌。花足以沉木制,金色。浅香木为座。覆以柳及鸟形之刺绣。垫浅缥绮……

  高贵华丽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左方的典侍着红色樱袭唐衣,配纱罗的褶裳;命妇和藏人着红色樱袭唐衣,配上淡下浓的紫裳。而右方则一身青绿。

  左方的盆景台,是浅香材为底托,以沉香木做花足案承载,不是用单一材料做成。

  与左方重视材质木纹及颜色相对,右方着重强调香木的珍贵。而且材质的色调,右方以青色为主。

  左方盆景的遮盖,花纹与底托相同,是苏木红的浓淡混合的花纹绫,绣有紫藤枝和五首草书的和歌。

  右方的遮盖用与底托同一系列的青裾浓花纹绫,绣柳枝,也遵守花纹与色调的统一和对比。紫藤对柳枝,左右方均使用了与本次歌会题目相关的刺绣,可谓用心良苦。

  这些盆景的底垫,左方为紫绮,右方为浅缥绮,这里也维持了左红右绿的色调。

  左右方的盆景埋石为山,以镜为水,这点是相同的,但左方的盆景中站立着银鹤,右方的盆景放置了银龟,旨趣各不相同。左方盆景的旨趣,是站立的银鹤嘴衔迎春花枝条,花朵以黄金打造;与之相对,右方的银龟夹着色纸,上书和歌。

  左右方都依据题意,将咏花的和歌夹在盆景的花木中,咏鸟的和歌衔于鸟嘴,咏恋情的和歌置于渔舟篝火。

  金、银、紫檀,用当时最昂贵的材料,极工艺之精妙,再加灵动的巧思,制作了这样的盆景。

  就这样,日暮时分,点起篝火,享用着美酒佳肴,开始了歌会盛事。

  歌会最高潮时,发生了两件事。其中之一与源博雅有关。

  博雅是右方的讲师—也就是说,他被右方选为朗诵和歌的人。

  这时候,博雅居然弄错了要朗诵的和歌。以莺为题的和歌要朗诵两首,但博雅跳过了一首,朗诵了下一个题目的和歌,是咏柳的。

  和歌竞赛规定不允许重来。

  “失序者为负。”

  因为担心次序弄乱,读错的、漏读的,两者均视为负。

  殿上日记有载:

  白玉缺,仍可磨。今日之谓也。

  《诗经》上有这样的话:白玉即便有欠缺,仍然可以打磨,但说话有错误,就无可挽回了。这话就像是说今天发生的事啊—博雅这样评价道。他当时一定相当狼狈,直冒冷汗吧。

  另一件事,发生在歌会最后对决之时。左方壬生忠见的和歌,与右方平兼盛的和歌实力相当,连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也难分优劣。

  忠见所作的左方和歌为:

  恋情未露人已知

  本欲独自暗相思

  兼盛所作右方的和歌为:

  深情隐现眉宇间

  他人已知我相思

  题目是《恋情》。这是最后第二十首的较量。

  藤原实赖抱着胳膊沉吟之时,左方的朗诵者源延光又大声念起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于是,右方的朗诵者源博雅以盖过源延光的音量吟诵己方作品: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但无论怎么使劲,依然难分高下。实赖为难之下,上奏天皇。

  “两方所作和歌均极优秀,实非臣能断言一方为胜、一方为负。”

  但是,圣上毕竟是圣上,不会说“那你就判双方平手”这样的话。

  “实赖呀,我明白你的意思。双方的作品都很好。不过,即便这样你也要分出胜负啊……”

  “俱为佳作,仍须裁定。”圣上说,你还是作个决定吧。

  担任裁判的左大臣实赖被难住了,无奈之下,打算把裁决的职责让给右方的大纳言源高明。

  “高明大人,您意下如何?”

  源高明大纳言一直弯着腰,脸上堆着殷勤的微笑,就是不吭声。

  这期间,左右两方的人此起彼伏高声朗诵着本方的作品。

  实赖一直在窥探圣上属意于哪一方,但却一无所获。一想到万一自己的选择与圣上的意愿相左,他就无法拿主意了。

  但是,此时圣上正小声嘀咕着什么。实赖竖起耳朵偷听,天皇似乎是在念叨着和歌。

  “悄吟着右方的和歌。”实赖自己记的裁判记录上写着。圣上是在念平兼盛的“深情隐现”句。源高明也听见了。

  “天意在右啊。”

  高明向实赖悄语:似乎圣上喜欢右方的和歌。

  于是,实赖终于下了决心,判右方获胜。

  结局是—左方十二首获胜。右方三首获胜。平分秋色的五首。

  即便没有源博雅读错两首的次序,因而判负,左方仍获大胜。

  比赛结束,盛大的宴会开始了。美酒佳肴,欢歌笑语,能摆弄乐器的人都一显身手。

  某假名日记的作者写道:

  夜深,胜负已定,乘兴玩乐。众人欢聚一堂,管弦之声不绝。

  左方,左大臣弹筝,朝成宰相吹笙,重信大人舞蹈,藏人重辅吹笛。之后实利朝臣唱歌。琵琶伴奏。

  右方,源大纳言弹琵琶,雅信宰相跳舞,大藏卿伴奏,博雅大人吹筚篥,之后繁平弹筝,公正唱歌。笛子伴奏。

  博雅此时还弹了和琴。他的音乐才华出类拔萃,作过《长庆子》的曲子,颇得女官们的好评。

  没有不散的筵席。《殿上日记》这样记述宴终的情景:

  东方既白,仪式结束,大臣以下,歌舞退出。

  宴会持续到黎明时分,天皇已回深宫。不久,大臣以下,众人载歌载舞地离开了。

  就这样,一场名留青史的歌会就结束了。

  不想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因为这件事,这次天德四年三月的歌会,就更为深刻地铭记在历史上了。

  左方进行最后一个回合的赛事的作者,与右方的平兼盛一争高下的壬生忠见死了。

  忠见的“恋情未露”和歌,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比拼胜负,失利之下遗憾万分,郁郁不解,转成“拒食症”,以至衰竭而死。

  壬生忠见变成了鬼,夜夜出没于宫内。

  四

  “所以说呀,晴明……”博雅边饮酒边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必定想起那次宴会和忠见大人。”

  虽已时隔两年,但博雅似乎仍未与过去的岁月拉开适当的距离。

  只有些微风。夜色中,庭院的杂草开始轻轻摇曳。博雅贪婪地呼吸着充满植物芬芳的大气,浅斟慢饮。

  “竟然还有那样的鬼啊……”他叹息。

  “鬼?”

  “忠见大人的事嘛。”

  “忠见大人嘛……”

  “圣上知道忠见大人鬼魂的事,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年之后吧……”

  “他那种地位的人,对那些无聊事—像宫内闹鬼那样的事,在乎得很吧?”

  “‘他’是谁?”

  “圣上啊。”

  “喂,晴明,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别管圣上叫‘他’吗?”

  “哦?”晴明无所谓地微笑着。

  最先因为壬生忠见的鬼魂而闹事的,是那些工匠。

  五

  源博雅为壬生忠见鬼魂之事拜访晴明,是在应和元年春天,也就是天德四年那场宫内歌会约一年后。

  像往常一样,博雅和晴明在向着庭院的外廊内相对而坐。

  距八重樱开放之期尚早。庭院深处的山樱已是花团锦簇,花压枝低。淡桃红色的花瓣,无风之时也一片片悄然坠落。一片飘落,尚未着地之时,另一片已离枝。

  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拜访。博雅不带随从,独自步行过来。他虽为朝臣,偶尔也有这样率性的举动。

  时值上午。正是院里杂草叶尖凝着露珠,还没有干掉的时候。

  “不碍事吧?”博雅问晴明。

  “中午有一个客人来,在此之前有时间。”晴明望望博雅,后背往柱子上一靠,接着说,“有事的话,说来听听。”

  “忠见大人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想必你已知道?”

  “就是壬生忠见大人的鬼魂那回事吗?”

  博雅点点头。“没错。”

  壬生忠见是壬生忠岑的儿子,后者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者之一闻名遐迩,他作为歌人,死后被列为三十六歌仙之一。

  天历三年—从天德四年的歌会算起,七年前举办歌会时,忠见也为多个题目创作了和歌,两次歌会之间,他还好几次在其他歌会上推出作品。称为歌会专家有点难听,但这样的歌会人才,相应的名气也不小吧。

  他年约三十出头,是个小官,任摄津的大目,属于地方职位。以官阶而言是从八位上。

  他没有钱,上京参加歌会时,住在朱雀门的曲殿。所谓曲殿是大门警卫睡觉的地方,说白了,就是门卫的值班室。他以暂借一席之地的方式,栖身在那里。这一点,正好说明壬生忠见在京城里连个把熟人也没有,没有人照应一下他的落脚点。金钱方面肯定也相当困窘。

  他一定是在摄津听说了歌会的事,饥一顿饱一顿地赶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对于像忠见这样的低级官员,歌会正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们获得公卿大臣的认可,争取额外的收获。

  壬生忠见的怨灵出现在宫内,是去年春天宫内的歌会结束后不久的事。

  忠见自歌会结束的第二天起,就病倒了。他患了拒食症—食不下咽,日见消瘦、衰弱。如果硬把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就会呕吐。即便好不容易喝了一点稀粥,还是马上就吐出来。只有两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人们纷传,原因在于他的“恋情未露”和歌负于兼盛的“深情隐现”和歌,使他心气难平而致病。

  兼盛和忠见年龄相差无几,都是三十岁出头。

  兼盛特地去探视此时的忠见。忠见看上去已瘦成皮包骨的模样。

  兼盛到访时,忠见正躺倒在铺稻草的地板上。

  “恋情、未露……”

  他缓慢地欠起身,小声吟诵着自己的和歌:

  “……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忠见的脸向着兼盛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看兼盛。看样子他没有换过衣物,也没有洗过澡,身上散发出动物般的臭味。

  “他简直是要变成鬼了。”

  据说兼盛从忠见处回来后,这样说道。

  歌会后过了半个月,忠见死了。说是他瘦成了幽鬼的样子。抱起他的遗体时,身子的重量还不到病倒前的一半。

  不久,忠见的怨灵变成了鬼,出现在宫内。

  夜半三更之时,忠见之鬼便出现在举办歌会的清凉殿附近。

  “恋情未露……”

  他用沙哑凄楚的声音吟咏着自己的和歌,边吟边走过仙华门,穿过南院,在紫宸殿前消失。

  忠见的鬼没有干什么坏事。他出现、吟诗、轻飘飘地走过,然后消失。仅此而已。看见的人不多。值夜的人偶尔看见罢了。

  害怕是害怕,但因为出现也不多,这件事甚至某种程度上被当成了玩笑。

  “忠见今晚有何贵干呀?”

  “是在苦吟新作吧。”

  在知情人中间,对忠见一事有默契:只要不传到天皇耳边就行。

  “结果,圣上最终还是知道了。”博雅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

  晴明右手托腮,点点头。

  “怎么,你也知道了?”

  “是因为工匠们看见了,对吧?”

  “没错……”博雅点点头。

  谁都知道,此时清凉殿来了很多工匠,在那里干活儿。因为去年秋天打雷起火,烧着了清凉殿。修复工作从去年起一直从早到晚在宫内进行。

  “可是,圣上急于把它修好……”

  约十天前起,好几个工匠深夜仍未离去,要把能赶出来的功夫都用来赶工。现场燃着篝火,有时要赶工到深夜。

  那一次—据说在六天前的晚上,偶尔留下来的三名工匠看见了忠见。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声音。开始以为是幻听所致,再侧耳倾听,的确是人的声音。一个男子用沙哑的声音吟诵着:

  “恋情……”

  随之,从仅修好一半的清凉殿阴暗处,出现了一个身上发着惨白磷光的人影。

  人影吟着和歌,缓缓地从黑暗中轻盈地走过来,好像完全没有察觉三名工匠在场一样,通过了那个地方。

  “未露人已知……”

  人影边吟边转向左边。

  “本欲独自暗相思……”

  折向紫宸殿方向后,消失了,身后只留下沉沉的黑夜。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个晚上。

  壬生忠见的怨灵变成鬼出现,夜夜吟诵着自己的和歌,在紫宸殿的方向消失……这个说法传到了天皇耳朵里。

  “然后呢?”晴明问道。

  “圣上对此大为紧张呢。他下令让……”

  博雅眼珠子向上翻翻,看了看晴明。

  “让我去?”

  “对。”

  “我嘛,也见过忠见的怨灵几次,但他是无害的。他不向外,全都是向内的。让他留着,在某种情况下还是有用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因为整个宫内的气脉,包括忠见在内都很平稳。如果驱逐了无害的东西,破坏了稳定,反而有可能发生怪事,有可能被更加不好的妖魔鬼怪附体呢。”

  “晴明,既然你这么说,此话应不假。可是问题是圣上并不是那么想的……”

  “他……”

  “喂喂,不是说过不要那样称呼了吗?”

  “让式神每天晚上到他那里去,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别管忠见,就让他那样好啦—好吗?”

  “要是暴露了,你可有性命之虞啊,晴明。”

  正当博雅说话之时,一名身穿唐衣的女子从对面婀娜地走过来。

  她来到晴明跟前,略低一低头行礼说:“您约的客人到了。”

  “带他过来。”

  晴明说完,那女子又低头行礼,循来路离去。

  “那么,我且退下吧……”

  博雅想站起来。

  “不必,博雅。你就在那里好了。因为这位来客所要求的事,与你刚才说的情况不无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客人是壬生忠见的父亲,壬生忠岑大人。”

  六

  壬生忠岑穿着陈旧褪色的窄袖便服,端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这位老人年已八十有半的样子。两鬓雪白,看上去像一只猿猴。

  晴明介绍了博雅之后,忠岑小声说:

  “您是歌会时右方的讲师吧。”

  壬生忠岑曾做过泉大将藤原定国的随从,为是贞亲王歌会、宽平御时后宫歌会、亭子院歌会等创作过和歌。他作为歌人的实力获得认可,被任命为《古今和歌集》的编选者之一。

  延喜五年在平贞文歌会中,左方的第一首和歌是他的作品:

  春来吉野山

  今朝影朦胧

  此作被选为《拾遗》的卷头歌。

  同年,他为泉大将藤原定国的四十大寿献屏风歌。又过了两年,宇多法天皇行幸大井川,忠岑扈从,吟诵了和歌,留下了有别于纪贯之的《假名序》。

  在《古今和歌集》以前的歌会中,忠岑留下了不少与纪友则等人并肩的作品,但自延喜七年为大井川行幸献上和歌之后,他就再没有留下作品了。

  博雅当然知道这位歌人的大名。

  “是的,我担任了讲师。”博雅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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