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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月见草(1)

  一

  满月刚过了一天,月亮高悬在空中。

  月光穿过屋檐,斜斜地投射下来,倾洒在外廊内。

  月光下,源博雅和安倍晴明正在倾杯对饮。

  两人对面而坐,中间放着盛有酒的瓶子。酒杯空了,两个人也不分彼此,就伸手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庭院中密密地覆盖着一层夏季的花草。每片草叶上都凝结着露珠,每一滴露珠中都包孕着一轮明月,闪亮晶莹。

  一只,又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萤火虫一旦降落在地面上,便难以分辨出究竟是露珠在闪亮,还是萤火虫在闪亮。

  晴明身着宽松的白色狩衣。他竖起单膝,后背靠在廊柱上,左手擎着酒杯,不时将杯子递到红润的唇边。

  博雅出神地欣赏着月光,喟然长叹,再喝一口酒,还是一副感慨无限的眼神。

  “晴明,今晚夜色真舒服啊。”博雅喃喃叹道。

  在博雅说话时,晴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两声,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博雅的自言自语。

  晴明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似乎是用呷在口中的酒,来培育着这份微笑。

  “晴明啊,你听说前阵子那件事了吗?”

  博雅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哪件事?”

  “就是圣上和菅原文时大人的事啊。”

  “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圣上把文时大人召进宫里,命他陪着作诗那件事。”

  “你说的是咏莺诗吗?”

  “怎么?原来你知道了。”

  “宫莺啭晓光。”晴明低语似的轻声念道。

  “就是这首诗。”博雅拍了一下膝盖,点着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村上天皇把菅原文时召进宫去,命他作诗。在历代天皇中,村上天皇尤其钟爱风雅之道,对艺术深感兴趣,喜欢亲自摆弄和琴、琵琶等乐器,据说技艺甚精。有时还作几句诗歌。算得上是位才子。

  在那个时期,说起歌,便是指称和歌,而诗,则指的是汉诗。博雅提到的这个话题,正是村上天皇作诗的事。

  诗题为“宫莺啭晓光”。他作的诗是这样的:

  露浓缓语园花底

  月落高歌御柳荫

  大致意思是说:“清晨,在庭院中露水濡湿的鲜花底下,莺儿在优雅地鸣啭,月亮西倾时,它又在柳树的荫影中放声高歌。”

  村上天皇对自己作的这首诗十分满意。于是他命令随侍在旁的侍从:“传菅原文时觐见。”

  菅原文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文豪,是赫赫有名的菅原道真的孙子。曾任文章博士。村上天皇召见了这个人物,拿出自己刚作好的诗给他看。

  “怎么样?”

  “很好。”菅原答道。

  “你也作一首看看。”

  村上天皇命文时以相同的题目另作一首诗。当时,文时作的诗是:

  西楼月落花间曲

  中殿灯残竹里声

  “凌晨残月西斜时,莺儿在花丛里吟唱,中殿残灯未灭时,莺儿又在庭院前的竹林中鸣唱。”大体上就是这样的意思。

  村上天皇看完这首诗,叹道:

  “朕以为此题无可再作,然文时所作之诗亦甚可喜也。”

  村上天皇说:原来以为自己作的诗,是就这个题目能作出来的最佳之作了,大概不会有人超出自己,没想到文时作的诗句居然也极为优美。

  于是,村上天皇对文时说道:“我们来品比品比。”

  “啊?”

  “文时,我们来比较一下,你的诗与我的诗,到底哪个更好?”

  对此,文时十分为难。

  “圣上所作乃绝佳上品,尤其是对句七字,实比文时高明……”

  “未必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村上天皇对文时所言不以为然。

  “那大概是你的恭维话吧。老实说出你的真实意见,否则从此以后,无论你所奏何事,都不得上奏于朕。”

  “容臣从实禀告,圣上御制实与文时之作平分秋色。”

  文时大为惶恐,稽首于地。

  文时说,圣上的诗与自己的诗不分轩轾。

  “既然如此,你就在此立下誓言。”

  村上天皇进一步逼问文时。

  “其实,就目下而言,文时之诗尚比圣上之诗略高一膝。”

  文时窘迫之极,只得说自己的诗比圣上的诗稍微高明一些,说完便溜之大吉,匆忙退出了宫殿。

  “结果呢,晴明,文时这么一说,反倒是圣上感到过意不去了。”

  哎呀,朕不该这么难为文时—

  “圣上这样说,还一个劲儿称赞文时心地诚实,敢承认自己的诗更优秀一些。”

  “的确是那男人的作为。”

  晴明微微一笑,说道。

  晴明所说的“那男人”,指的就是村上天皇。博雅似乎想开口指责这一点,正要开口时,晴明说道:

  “那么,博雅,昨晚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昨晚?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博雅啊,你刚才说的事,还另有他人为此大受感动呢。”

  “大受感动?”

  “你知道大江朝纲大人吧?”

  “哦,当然。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在天德元年去世的文章博士大江朝纲大人吧?”

  “正是。”

  “他怎么了?”

  “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开始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

  二

  昨夜—也就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几个爱好舞文弄墨的朋友聚在某人的府邸,正在开怀畅饮。

  中心话题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上天皇与菅原文时之间的逸事。

  “不愧是文时大人啊,真是敢于直言……”

  “哪怕对方是圣上!毕竟诗文之道与官阶无关啊。”

  “哈哈。倘若是你,敢像文时大人那样直言相告吗?”

  “那当然了。”

  “说不定过后会受到什么牵连,也不管?”

  “可不是嘛。要做到文时大人那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反正文时本人不在席上,众人正好畅所欲言。

  “我说啊,真正了不起的其实是圣上。你瞧,圣上不仅没有处罚文时大人,还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

  “嗯,圣上大概也觉得文时大人的诗比自己的好,所以才几次三番要文时大人实话实说吧。”

  说着说着,话题扯到了迄今有几位文人能与文时相提并论上。

  “首先,古时候就有一位高野山的空海和尚……”

  不知是谁这样说。

  “文时大人的祖父菅原道真大人,难道不也是一位出色人物吗?”

  又有人这样说。

  “这么说来,同样曾任文章博士的大江朝纲大人不也写得一手好文吗?”

  “唔,朝纲大人吗?”

  “谢世已经有许多年了吧。”

  “大概八九年了吧。”

  “他的府邸好像在二条大路与东京极大路的交叉路口一带吧?”

  “可是,听说现在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那可正是天赐良机。怎么样,咱们现在一起到朝纲大人的府上去,一面痛饮美酒,一面畅谈文章好不好?”

  “噢,那倒是有趣之极。今晚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啊。”

  “既然如此,乘明月之兴,各位吟诵几首喜爱的诗作,岂不很好?”

  “对对。”

  “好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大家准备好酒肴,结伴同行,向着朝纲的故宅走去。

  三

  一行人借着手中的灯火照明,穿过正门。只见庭院一片荒芜景象,整座府邸已然倾圮,处处杂草丛生。

  月光将众人身穿的衣裳染成青色,倾洒在这一派荒凉景象上。

  连屋顶也杂草丛生,难以想象这里曾经居住着文章博士。

  “呀,这真是……”

  “人只有活在世上时,才算得上一朵鲜花呀。”

  “这话不错。不过换个角度来说,眼前这光景不也很有情趣吗?”

  众人衣服下摆被杂草上的露水濡湿了,大家边走边看,发现只有灶间的屋顶尚算完好,没有圮毁。

  “那么,就在这里坐下吧。”

  众人在这灶间的外廊内落座。有人放了块圆垫坐在外廊内,有人站立在庭院中,你一杯我一盏地喝着酒,随兴所至地吟咏着诗句。其中一位咏出这样的诗句:

  踏沙被练立清秋

  月上长安百尺楼

  “踏着河岸的白沙,肩披着柔软的绸缎,站立在清朗的秋意中,明月升上中天,高悬在长安城的高楼上……”

  那男人这样解释这首诗的含意。

  “怎么样,这是《白氏文集》中的诗句,与今晚气氛十分相配吧?”

  白氏,即白乐天。

  “这是当年白居易居住在唐都长安时,赏玩中秋明月而作的诗句。”

  “原来如此,果然是好诗,令人心中感慨无限。”

  众人正在齐声赞叹、争相吟诵这两句诗的时候,忽见东北方出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踏着潮湿的草丛静静走过来。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位僧尼打扮的女子。

  女子来到众人跟前,问道:“系谁人来此清游?”

  “今宵月色宜人,故来此赏月……”

  因为今晚月色分外明亮美丽,所以到这里来一边赏月一边咏诗。其中一人这样回答。

  “可知此地系谁人之府邸乎?”女子又问道。

  “不是大江朝纲大人的寓所吗?”

  “若论赏月吟诗,再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场所了。”女子答道。

  “话又说回来,尊驾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前来这种地方,您倒是何方人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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