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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首冢(3)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成左手竟然握着那块石头,拿着它一步步走。

  要尽快往前走。尽快远离此地。

  因为景清的手也不放开那块石头,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为成握着石头,而石头上拖带着景清的残肢。等于为成拎着那只断手在走。

  即便只是步行,也累得膝弯腰折。不过,拼了命也不能停。

  为成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是提着景清的断手在走。

  必须把这块石头拿到青音姑娘那里去—他的思维似乎停顿在这个念头上。

  走啊走。月光洒满一路。为成热泪长流。

  正当此时—

  有一个声音传过来。

  声音很小,是硬东西和硬东西相碰撞的声音。

  咣!当!咣!

  不止一两个东西。

  咣!咣!当!

  是从身后传来的。那声音从身后逼近来了。

  随着它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好可怕啊。

  为成觉得恐惧,但不敢回头看。

  正要大喊一声向前冲,左手忽然被拽向一旁。一阵战栗传到手上,仿佛钓到一条大鱼那种感觉。

  为成往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头发蓬乱的脑袋咬住为成拎着的景清的右手。这两个头颅正在左右晃动,如同野狗在撕扯肉块。

  他不禁松开手,猛地把景清的断手扔了出去。

  “哇!”

  为什么会把那残肢带到这里来呢?为什么没有在途中扔掉它?

  什么石头不石头,管它呢!青音姑娘什么的,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饿啊……”

  “好饿啊……”

  这样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而不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竟然想抢走我们的食物啊!”

  “这可是事隔二十年才有的食物啊。”

  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之下,几个头颅飘浮着,盯着为成。

  “为成……”

  有声音传来,是熟悉的声音。

  仔细一看,那些头颅之中有景清的头,景清的一双眼睛怨恨地望着为成。

  “你打算自己带回石头,跟青音姑娘成其好事吗,为成……”

  之后的事情,为成就记不得了。

  “哇!”

  他喊叫着拔腿飞奔。

  跑啊跑啊,他终于回到了六角堂。

  “姑娘,姑娘啊!”

  为成关上门,把吊起的板窗也拉了下来。

  “啊,为成大人,为什么这样慌张?”

  “景清大人被那些头颅吃掉了啊!”

  已经口干舌燥的为成说道。

  “哎呀—”

  为成望着微笑的青音姑娘,不觉汗毛倒竖。

  坐在眼前的青音姑娘,身体与头部所朝方向竟然不一样!

  青音姑娘身体明明背向为成,脑袋却面向为成。如果是扭头面向这边,肩背也多少要转过来,可此时只有头部转向这边。

  直到此时,为成才发现情况不对头。青音姑娘坐着的地板上,有一圈东西正在扩散。

  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

  青音姑娘的头颅在灯光映照下轻悠悠地飘浮起来。她所穿的唐衣皱成一团,掉在晕染的垫子上。

  “哇!”

  为成大叫一声,冲了出去。

  他跑向飘在空中的头颅,抓住青音姑娘的头,向尚未关闭的板窗跑去。

  “为成大人,你干什么?”

  为成将发出斥责声的青音头颅掷出窗外,把板窗关上。

  他扔出那头颅时,右手的一截手指被咬掉了,但还是庆幸及时把头颅丢到外面去了。

  没等他松一口气,又有一个重物砸在板窗上。大概是哪个头颅在撞击板窗。

  “为成大人,请把这板窗打开!”

  “把你的肉给我吃掉!”

  “好饿呀。”

  为成胆战心惊地透过板窗的缝隙向外窥探,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现好几个头颅在飞舞。

  为成流着泪念起佛来。幸亏那些头颅没有办法打开门和窗,没过多久,东方的天空渐露晨曦。

  “糟啦,天要亮啦。”

  “怕什么,我知道为成家在何处。”

  是景清说话的声音。

  “我也知道!”

  青音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今晚再去他家吧!”

  “好!”

  之后,外面安静下来。

  太阳照进六角堂时,为成已经等不及车来接他,便逃之夭夭了。

  十

  “噢,那天中午,在清凉殿的渡殿,为成大人和我正好碰上了。”保宪说。

  “原来是这样。”

  晴明点点头。

  “这三个晚上,我都保护着为成大人免受那些头颅的攻击……”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唉,太麻烦了,晴明……”

  “麻烦?”

  “如果光是防止那些头颅的攻击,在他家宅几个适当的地方贴上符咒,放下板窗就足够了。”

  “今天晚上呢?”

  “我放了四张符咒,虽然不太放心,但不打开板窗的话,应该没问题吧。不过……”保宪欲言又止,望望晴明,“天天晚上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

  “保宪大人,您让那些头颅从此不再出现,也不成问题吧。”

  “那是当然。”保宪点点头,“该怎样做才好,我也想了好几种方法。在实施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可是……”

  “可是?”

  “你很清楚,晴明,我对麻烦事是实在做不来。光是想出那些办法,我已经疲惫不堪。趴在地上找东找西呀,四处奔走呀,找人说好话之类,我做这种事特别差劲。”

  “的确。”晴明苦笑着。

  “派人到首冢和六角堂,找回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的遗体,运回各自的家,光是这些活儿,我已经想找个人交出去了。现在还没有明说,但景清大人和青音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应该很快会传开吧。”

  “我想也是。”

  “我希望在闹得满城风雨之前把事情解决。”

  “解决?”

  “晴明,你代我干,怎么样?”

  “我代你?”

  “对呀,这事情原本也是冲你去的,我好歹也给你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你来做吧……”

  “由我来?”

  “没错。”保宪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往嘴里送。

  “首冢那边怎么样了?”晴明问。

  “我没有去那里,据说有五个头颅巧妙地从土里溜出来了。”

  “上面放的那块石头,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据说写着两个字。现在那些字也已经消失了……”

  “好像是二十年前,净藏上人写的字吧?”

  “正是。净藏上人在将门之时和纯友之乱时,都作了大威德法,以降魔伏灵。”

  “净藏上人现在是在东山的云居寺吧?”

  “怎么,晴明,你连这些都知道?剩下的事真的能独力承担啦。”

  “要做倒是能做……”晴明苦笑着。

  “怎么啦?”

  “那块石头现在在谁手里?”

  保宪听晴明这么问,便把右手的酒杯放在地板上,把空出来的手伸入怀中。

  那只手再抽出来时,握着一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石头。

  “在这里。”

  “您都安排周到了,我也没法不干啦。”

  “拜托。”

  说着,保宪又伸手去拿酒杯。

  十一

  “那样就行了?”

  说这话的是博雅。他们在藤原为成的大宅里。

  外廊的木条地板上,站着博雅的家人实忠。房檐下倒吊着一条死狗。这是实忠跑遍京城才找回来的遗骸。

  “行了。”晴明点点头。

  强烈的气息扑向站在庭院里的晴明和博雅。这是由于向狗的遗骸浇了刚捣好的葱汁。

  “就这样,我们只需等到晚上就行了。”晴明说。

  十二

  夜晚,晴明和博雅在昏暗中静坐。

  板窗都拉下了,也没有点灯。只有藤原为成急促的呼吸声。

  实忠半跪在吊着死狗的屋檐附近,把耳朵贴在板窗上。

  “我听见有动静。”实忠说道。

  不久,那些声响也传入了博雅的耳朵。是牙齿咬嚼的声音。

  声音逐渐挨近过来。

  “好饿呀……”

  “好饿呀……”

  “为成大人今晚还是贴符咒、关板窗,待在里边吗?”

  听得见这样的说话声。

  不久,又传来异口同声的说话声:

  “咦,这里有肉!”

  “是狗肉!”

  “是肉!”

  马上,那变成了野兽贪婪地大啃猎物的声音。

  “博雅,你看—”

  听了晴明的话,博雅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飘在空中的七个头颅扑在倒吊在房檐下的狗尸上面,正啃食着死狗的肉。

  “好惨啊……”博雅喃喃着。

  头颅们咬住狗的尸体,吃着上面的肉,而他们吃的肉却全都从头颅下方掉到了地上和外廊内。

  六角堂的地上掉的那些肉,也可能是经过撕咬后的青音姑娘的肉吧。这样一来,肉等于没吃,肚子根本填不饱。

  “嗷嗷,好饿啊……”

  “好饿啊……”

  “怎么吃也吃不饱啊。”

  听得见头颅们的说话声。不久,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声音。

  是啃骨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接着,传来了头颅从各处撞击房子的声音。

  “请开门!”

  “请让我们吃肉!”

  “为成大人……”

  “为成大人……”

  喊叫声持续了整个晚上。

  将近早晨的时候,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等太阳升起,众人走到室外,只见整个屋檐前一片狼藉。

  “唉,走吧。”

  晴明催促博雅和实忠。实忠肩扛锄头。在三人前头,一只白狗嗅着气味领路。

  “它在追踪葱汁的气味。”晴明说。

  不久,白狗来到离为成家不远的一所独立的房子前,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狂吠起来。

  “过去吧,实忠。”

  晴明这么一说,实忠便拿起锄头钻进架空的木地板下面。

  从下面传来了用锄头掘土的声音,不久,就听见实忠喊道:“找到了。”

  他从架空的木地板下挖出了七个头颅。五个是旧的,两个是新的。新的就是青音和景清的。

  “这样就解决啦。”

  晴明轻轻地说了一句。

  “哎呀,那实在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啊。”

  博雅放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十三

  青音和景清的头颅被葬在一起。

  五个头颅被埋入原来的首冢,那块石头由净藏上人重新写上两个字,放在冢上。

  也许是因为把大批食物和头颅一起填埋,自此以后,夜间在首冢附近走过的人就再没有听见奇怪的声音了。

  十四

  浅斟低酌。

  地点是晴明家的外廊内。晴明、博雅、保宪三人在座。

  像前不久的那个晚上一样,保宪盘腿而坐的两脚之间,睡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又。

  保宪伸出手指在酒杯里浸一下,然后将指头伸到猫又的鼻尖上晃晃,看似睡得正香的猫又微睁开眼,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保宪的指尖。

  “哎,晴明,上次那件事情你干得挺漂亮嘛……”

  保宪一边让猫又舔酒一边说道。

  “哪里哪里,只因您保宪大人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啊。”

  晴明答道,丹唇含笑。

  “不过,那情景真是够凄惨的……”

  博雅记忆犹新地说。

  “狼吞虎咽,肚子怎么都饱不了。虽说是死不瞑目造成的怪事,但所谓人性,的确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嗯……”

  “想到那惨死的模样就是人的本性,不禁让人又觉得可悲,又觉得可怜。”

  博雅打住话头,目光投向庭院,仿佛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夜幕下的庭院,外观已尽呈秋色。

  静候冬天来临的院子,在月光下缄默着,纹风不动。

  “我可以吹一曲笛子吗?”

  博雅说着,从怀里摸出叶二—从朱雀门鬼手上得来的笛子。

  他将笛子轻贴唇边,吹起来。旋律像一条发光的美丽飘带,从笛子滑出。

  笛声在月光下延伸,扩散到清秋的庭院。

  月色和笛声溶化在秋之庭院。无法区分何者是笛声,何者是月光。

  坐在廊下的博雅的气息,连他的肉体本身,仿佛都溶化在天地之间。

  “了不起……”保宪不禁发出赞叹之声,仿佛是喃喃自语,“这就是博雅大人的笛声呀……”

  晴明默然倾听,他让笛声穿透自己的肉体,溶化在天地间。

  笛声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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