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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呼唤声(2)

  “没关系。这种事还是尽早为好。我们大概能在那个声音来呼唤伊成前到他家吧。”

  “嗯。”

  “走吧?”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琵琶声铮铮。

  伊成坐在外廊内弹琵琶。

  月色如水,从檐下射入的月光,使伊成的身姿在昏暗中凸显出来。

  晴明和博雅躲在屏风背后,观察着伊成的动静。

  伊成与此前一样,似正与庭院里看不见的东西对话。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话。”伊成边弹琵琶边说。

  “你说想离开那座山啊。”

  “你喜欢那首《古今和歌集》里作者不详的和歌吗?”

  “你说‘山’字好?”

  伊成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跟前的某个人说话。

  但是博雅遍视庭院,都不见有人的踪影。

  默默望着庭院的晴明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晴明?你知道了什么吗?”博雅对晴明附耳问道。

  “嗯,多少知道一些吧。”

  “你知道一些?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呢。”

  “你这样当然是难免的,因为你看不见那东西嘛。”

  “那东西?晴明,你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嗯。”

  “看见什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来伊成大人家的客人的模样。”

  “你说‘客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想看吗?”

  “我也能看见吗?”

  “也行吧。”晴明嘴里应着,伸出左手,说道,“博雅,闭上眼睛。”

  博雅一闭上眼睛,晴明便把左手放在他的脸上。拇指按着博雅闭上的左眼,食指和中指按住右眼。

  晴明用右手托住博雅后脑,小声地念起咒来。然后,他将双手撤离博雅的头部,悄声道:“睁开眼睛!”

  博雅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随即瞪圆了。

  “啊……”博雅强咽下这一声惊叹。

  “有人……”博雅沙哑着声音说。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坐在外廊内的伊成前方—庭院里的树丛中,坐着一个人。是一个身穿蓝色窄袖旧便服的男子,将到未到五十岁的样子。

  这男子坐在泥地上,正与伊成交谈。他的额头上有点特别,像是写了字。

  “晴明,庭院里的男人,额头上写着什么东西……”

  是一个汉字。

  “‘山’字吧。”博雅自语道。

  坐在庭院里的男子的额头上,有毛笔写的一个“山”字。

  “博雅,这事说不准会意外地好办呢。”晴明说。

  “真的?”

  “今天晚上不必做任何事了。暂且由着他。”

  “不会出事吗?”

  “哦,这一两个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伊成大人可能会再瘦一点,但性命应该无忧吧。”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明天去见见那位大人。”

  “哪位大人?”

  “该做什么,也得问过那位大人再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

  “你也见过他的。”

  “什么?!”

  “是我师父贺茂忠行大人的公子贺茂保宪。”晴明说。

  五

  第二天,晴明和博雅并排而坐,与贺茂保宪相对。

  保宪现任谷仓院别当一职。他父亲是阴阳师贺茂忠行。保宪原先也是供职阴阳寮。他仕途顺利,当上了谷仓院别当。

  本来应该是保宪与晴明并排而坐,面对比他们俩官位高的博雅,但这次三人碰头没有考虑这些。

  这是在保宪家里。保宪穿一身黑色便服,一副无忧无虑的明朗神情,面对着晴明和博雅。

  他左肩头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盘成一个圆圈在睡觉。

  是一只黑猫。但是,它不是普通的猫,而是一只猫又,也就是保宪使用的式神。

  三人刚刚寒暄完毕。

  “晴明,今天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保宪问。

  “有一件事想请教……”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什么事?”保宪问。

  “近来你可曾施用封山之法?”

  “你说‘封山之法’?”

  “是的。”

  “这个嘛……”保宪的视线望向远方,思索了好一会儿。

  “我不是说近一两个月。”

  “……”

  “应该有三四年的时间吧。”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记得吗?”

  “不至于不记得。”

  “是什么时候的事?”

  “等一下,晴明……”

  “好。”

  “我说出来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不过还是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据我所知,那封山之法,贺茂忠行大人只传给你我二人而已。”

  “是。”

  “现在有人使用了封山之法。”

  “……”

  “师父已仙逝,现今能做此事的仅你我二人。既然我没有使用过……”

  “就是我做的,对吗?”

  “是的。”晴明点点头。

  “的确是我做的。”

  “是什么时候呢?”

  “早在五年之前了……”

  “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呢?”

  “我会说的,但此前你得先谈谈你这次的事情。你说完我再说。”

  “好。”晴明点点头,把昨晚从博雅那里听来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说的是那件事啊。这样的话,恐怕真得让我说。”保宪说道。

  “那么,回到刚才那件事情上:五年前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这么一问,保宪答道:“不就是那男人的事嘛,晴明……”

  “那男人是谁?”发问的是博雅。保宪这才察觉到博雅正好奇地望向他。

  “噢,我忘了博雅大人也在啊。”保宪用右手挠挠后脑,苦笑道。

  “这是指圣上。”他对博雅说道。

  和晴明一样,这保宪也将天皇称为“那男人”。而且是堂而皇之,没有任何不自在。

  “晴明,五年前,有人诅咒过圣上。”

  “没错。”晴明点头。

  博雅对保宪称圣上为“那男人”颇为惊讶,但他没有像听到晴明说时那样予以规劝。他静听保宪的叙述。

  “圣上连续三天三夜痛苦不堪,就召我过去了。”

  “然后呢?”

  “我射出了回头箭。”

  “哦?”

  “我把白羽箭射向空中,把诅咒打回头。因为那支箭飞向船冈山方向,我追过去一看,结果就追到那棵古樱树所在之处。”

  “噢。”

  “一个叫海尊法师的阴阳师被我的回头箭射中胸部,倒在那里。他已奄奄一息。我打算趁他未断气前问清情况,便问他是受谁之托……”

  “他怎么说?”

  “这个阴阳师说,谁也没托他,是他自己要那么干的。当我问他,为什么要诅咒圣上时—”

  “他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

  “哦,没有回答?”

  “海尊恨恨地瞪着我,意思是说,他死了也不会放过我吧。”

  “那么你……”

  “我不怕他作祟,但不想以后跟他纠缠不清,便作法让他不能作祟。”

  “于是,你就封山了?”

  “没错。我把海尊的遗体埋在了那棵樱树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事情发展成那样。”

  “请问,保宪大人……”

  “噢,什么事?”

  “此事可否交给我晴明来处置呢?”

  “可以。就由你来处置吧。”保宪点头应允,身体略为前倾,说,“不过,晴明……”

  “什么事?”

  “请允许我再到府上喝酒。”

  “随时欢迎。”

  “我喜欢上你那里啦!可以很放松地喝酒。”

  保宪满脸微笑。他的肩头上,蜷成一团的猫又睡得正香。

  六

  来到船冈山的那棵樱树下,已是晚上。樱花花瓣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博雅和晴明捡来枯枝,在樱树下生起一堆火,又用带来的铁锹在樱树根旁挖掘起来。

  火堆旁坐着蜜夜,她将砚台放在地上,正在研墨。

  月亮升起来了。

  博雅铲了好几锹,开腔道:“喂喂,真埋着人呢,晴明……”

  “是海尊法师吧。”晴明说。

  不久,这具遗体被掘了出来,摆在樱树下。就是博雅在伊成庭院里见过的那个男子。樱花花瓣飘落其上。

  “晴明,这事挺不可思议的吧?”博雅说。

  “为什么?”晴明问。

  “就是这具遗体呀。说是五年前埋下的,可它既没有腐烂,也没有被虫子吃掉。”

  “是因为施了封山的咒吧。”

  “封山的咒?”

  “对。”

  “这个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它。”晴明指着遗体的额头。那额头上是博雅也见过的汉字“山”。

  “凡被施此咒,魂魄极少能脱离躯体游走到外面……”

  “……”

  “即使死了,魂魄仍被禁锢在肉体之中,不能前往来世,肉身也无法腐烂。”

  “但在某种情况下也能逃出来吧?”

  “对。如果能跟伊成大人演奏的那样杰出的琵琶声结缘的话,便可以跟随着音乐脱身而出了。”

  “于是海尊法师就……”

  “……呼唤了伊成大人的姓名,结缘了。”

  “但是,为什么是伊成大人呢?”

  “是啊……”

  “哎,晴明,你已经知道了吧?”

  “噢,大体上知道吧。”

  “那你就告诉我嘛。”

  “不,这事与其由我来说明,不如找个更合适的人。”

  “是谁?”

  “就是这位海尊法师嘛。”

  “什么!”

  “加在海尊身上的封山之咒稍后就会解开。这样一来,由海尊法师自己来答复你,岂不更好?”

  “……”

  “说实话,连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呢。”

  “喂,喂,晴明……”

  晴明转身和蜜夜说话,任由博雅连声唤他。

  “蜜夜,准备好了吗?”

  “是!”蜜夜略微低头致意,然后递上蘸好了刚磨的墨汁的毛笔。

  晴明接过毛笔。

  “你这是要做什么,晴明?”

  “就是做这个。”

  晴明用毛笔在海尊额上的“山”字下面写下另一个“山”字。“山”字变成了“出”字。

  “这样就行了。”

  就在晴明嘴里小声念咒语时,海尊的遗体缓缓坐了起来。

  “晴、晴明……”博雅哑着嗓子低声叫起来。

  “不用担心。”晴明说道。

  海尊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看晴明,然后注意到落到身上的樱花,便抬起了头。

  “樱花吗……”

  海尊喃喃道,声音显得干涸。然后,他把视线慢慢移回晴明身上。

  “我看见的是……安倍晴明大人?”

  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树洞。

  “是海尊大人吧?”

  海尊点头。

  “是的,我被施了封山之咒,今世和来世都去不了,被埋在此地整整五年……”

  “于是,你听了伊成大人的和歌与琵琶……”

  “对。”海尊又静静地点点头。

  春来绕彩霞,群山尽樱花。

  一朝飘零落,何惜颜色改。

  海尊沙哑的声音念出那首和歌。

  “我无论如何也要得到这首和歌里的‘山’字,便与那琵琶声结了缘,每天晚上悄悄前往伊成大人家。”

  这样一来,海尊额上的“山”字就可以与和歌里的“山”字重叠,成为“出”字。

  “原来是这样。”

  博雅终于明白似的点点头。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明。”晴明说道。

  “请问吧。对于为我解放魂魄的晴明大人,我不会有任何隐瞒。”

  “五年前,你为何诅咒圣上?”

  “原来是那件事啊。”海尊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我想要钱。”

  “钱?”

  “钱,和欲……”

  “欲?”

  “诅咒圣上并非出于仇恨。当时,我目空一切。心想,反正我下了咒,也没有人能打回头。安倍晴明、贺茂保宪等名声在外的京城阴阳师都不足惧。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我便亲自出马替圣上解开咒语。这一来,便名利双收了……”

  “结果却被保宪大人把咒打回头了,是吗?”

  “是的。”

  海尊点头。

  “正因为我很不甘心,说要作祟报复,才落得这个下场。唉,实在惭愧得很……”

  海尊望望晴明,深深施礼。

  “非常感谢。”

  他抬起头说道:“这样,我终于可以踏上旅途了。”

  樱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多美的樱花啊……”海尊喃喃着。

  “请转述伊成大人,他的琵琶弹得太美了……”

  海尊的双唇吐出这句话之后,悄然抿合。

  他直直地仰倒下去,变成了仰望樱花的姿态。唇边带着一丝笑意,双眼缓缓闭合。樱花积在这张脸上。

  海尊的双唇再也没有动过。

  “他终于走了……”博雅喃喃低语。

  “嗯。”晴明低低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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