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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阴态者(1)

  被褥中,小野道风睁着眼睛。

  虽然睁着眼睛,眼前能看见的仍只是一片黑暗。睁眼或闭眼,结果都一样。可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盯着黑暗。

  呼吸不能平静,他受到了威胁—来自那个男人。

  贺茂保宪造访已经是昨日之事。

  “您这里有净藏大师寄放的东西吧?”保宪如此说道。经他这么一说,倒也回忆起来了。的确,自己是从净藏那里取回过东西。

  十九年前,在西京遭遇那可怕的一幕,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幽会的女人被群鬼生吞活剥。多亏自己衣领内缝有净藏所书的《尊胜陀罗尼》,才侥幸逃过一劫。群鬼似乎没有发现他。回去一看,《尊胜陀罗尼》已经烧焦。

  为了让净藏再为自己写个新的,道风就去了叡山。

  当时用的并非自己的车子,而是兄长小野好古的。

  当时,除了《尊胜陀罗尼》,净藏还给了自己另外一样东西。但并非是寄放之物,而是领受之物。道风一直如此认为。

  那是一个比手掌略微大一点的锦囊。

  “可以保佑您免受魔障加害。”净藏说道。

  只是净藏曾叮嘱,千万不能将持有此物一事告诉任何人。一旦说出来,法力顿失。因此道风一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有倒是有,但并不是寄放的,而是我领受的东西。”道风如此答道。

  “就是这件东西。”保宪煞有介事,“请返还给净藏大师。”

  道风并不想交给他。若是净藏大师亲自前来,那另当别论。可为什么要交给保宪呢?但保宪说自己是净藏的使者。

  自己领受净藏物什一事,从未向外人提过,保宪为何会知道?这么说,是净藏告诉了保宪?那么保宪是使者一事就是真的了?若真是这样,便无法不交给他。但净藏说过,这是保护自己免受魔障之害的宝物。一旦拱手送与他人,那以后可怎么办?

  正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保宪殷勤地说道:“道风大人,那东西已经不再灵验了。”

  “什么?!”

  “道风大人,方才,你已经将持有锦囊一事告诉我这个外人了。”

  啊,道风差点叫出声来。的确,自己已经打破了与净藏的约定。但心里总有一种被保宪欺骗的感觉。

  道风从隐秘处取出锦囊,交与保宪。“正是此物。”

  保宪将锦囊收入怀中,却取出另外一样东西,是一个木符,上面写有莫名其妙的文字。

  “这是净藏大师为您写的新护身符。”

  道风从保宪手中接过来。

  “虽然可保免遭鬼障与魔障之害,还是要请您多多留神。”

  “你说什么?”

  “这道护身符,可以保您免遭鬼害,却无法保护您免受人祸。”

  “什么?”

  “就是说,一旦有盗贼闯入,动起刀来,这符可保护不了您的肉身啊。”

  保宪所言甚是刺耳。不止如此,离去之际,他竟说出益发刺耳的话。

  “没准深更半夜,就会有东西为了您刚返还的锦囊前来造访呢。”

  “什么?!”道风差点跳起来。他一头雾水,不知保宪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过恐惧得很。

  “什么东西会来造访?”

  “这个嘛……”

  “人?”

  保宪并不回答。

  “鬼?”

  “这个嘛,到底是哪一样呢?”保宪不置可否,“总之,无论什么东西前来造访,也无论对方问起什么,请您都回答不知道。绝不可将此锦囊之事说出来。”说完便回去了。

  真是一个怪人!就因为他,自己昨夜几乎没有合眼。什么深更半夜有东西来访,真是岂有此理!被中,道风一面愤愤然,一面害怕不已。

  就在这时,有声音传来。

  吱吱嘎嘎……外廊的木地板之上,有重物压过的声音。

  “吱嘎—吱嘎—”声音在持续。

  道风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有人走在木地板上。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脚踏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道风抬起头,喊了一嗓子:“谁?”

  无人应答。

  “什么人?”声音又大了些。无论是谁,这声音都足以传入耳中了。

  不是府中人。

  抬眼望去,灯火噗地点了起来。光线从板窗的缝隙透入,移动着。

  “来人!”道风直起身子,大声喊道,“来人!有贼,来贼了!”

  但是无人应答。屋内一片死寂。

  “没用。”声音传来,是女子的声音。

  随着声音,一人进入卧室,出现在道风面前。是身裹白色唐衣、头戴斗笠的女人。女子周围,五六个黑衣男人如影随形。其中一人手擎灯笼。

  “这屋内的人,除了道风大人您,全都睡过去了。”干涩却富有亲和力的女声说。

  “谁、谁?什么人?”道风问道,声音打着颤。

  “无名。”

  “什……”

  “实在想叫的话,就喊我泷夜叉吧。”

  “泷、泷夜叉?”

  “对。”说着,女人径直逼上来。

  “什、什么事?”道风一面退缩,一面颤巍巍地问道。

  “有件事想请教大人。”

  “什么?”

  “您这里有云居寺寄放的东西吧?”

  听到如此一问,道风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件事!保宪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不知道。”道风像保宪教的那样说道。

  他想爬着逃走,可身子还没动,那女子已经迅速伸出脚。

  “啊。”道风一屁股跌到地上,摔了个仰面朝天。他两手在空中一通乱舞,慌乱中右手竟扯住女子斗笠上垂下的绸纱。

  哧啦一声,斗笠被扯落在地,女子的面容显露出来,十分美丽。

  但是,道风的视线在女子面容上仅仅驻留了一瞬,便被她的头发吸引了。发上插着一把梳子。梳背上有雕花,涂着朱,再往上则镶嵌着薄薄的玳瑁片。玳瑁呈半透明,映着朱色,做工精致。

  “那,那是……”那梳子看着眼熟,正是十九年前为送给幽会的女人,道风特意请人制作的。梳子虽已送出,可之后不久,女人就在眼皮底下被群鬼活生生吃掉了。

  道风亲眼目睹了女人被生吞的一幕。由于他随身携带了净藏所书的《尊胜陀罗尼》,才没有被鬼发现,幸免一死。可女人被生吞时发出的悲鸣,女人的肉身被活剥、血被吸干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挥之不去。群鬼离开后,道风才逃到外面。至于那把梳子,事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如今,梳子却正插在眼前这个女子的头发上。

  女子似乎注意到了道风的视线。

  “怎么,这梳子有什么不对吗?”女子声音优雅地问道,红唇两端一翘,“你觉得这把梳子眼熟吗?”

  “啊,”她又嫣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您见过这东西吧?”

  道风摇着头,腰用力一点点往后挪动。

  “不、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嘘……”女子轻轻说道,“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呢?”

  “不、不知道。”

  “啊,啊,我的模样都被您看去了。”忽然,女子的脸阴下来,眉头紧皱。悲哀好似泉涌,漫上她的面容。

  “哦……”女子白皙的右手抓起落在地上的斗笠,“被看见那一幕了,被看见那一幕了。”

  接着,她把头深深地遮蔽起来。

  这时,外面的众多人影忽然动了。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传来。

  “把那里给我包围起来。”

  “哪里逃!”

  男人的声音响起。火把点点晃动。

  “官兵!”一名贼人大叫一声。

  “检非违使的官兵!”

  贼人一齐拔出腰间太刀。火光中,白刃熠熠生辉。

  外廊上脚步凌乱。白刃击打碰撞之声响起。

  “保护小姐。”

  “保护小姐逃出去。”

  贼人们大叫着。黑暗中,乱斗开始了。

  “终于回来了。”将门说道,悠悠地巡视着周围。

  火把照耀之下,晴明、博雅、俵藤太及平维时站在当场。

  将门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可以再次在这个世上呼吸了。”说着,他呼出一口气。

  胎儿的尸体就在脚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将门?”藤太说道。

  将门低头看看被剖开肚子的胎儿尸体。“哦,太可怜了……”

  “是你干的。”

  “不,藤太。”

  “什么?”

  “这不是我干的,是平贞盛干的。”

  “贞盛难道不是被你控制的吗?”

  “是贞盛自己干的。没想到我复苏之后,这人世竟毫无变化……”将门血淋淋的嘴念叨着,看看尸体,再望望藤太,“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将门迈出一步。

  “不许动,将门。”藤太手握黄金丸。

  “干什么,藤太?”将门止住脚步。

  “听着,藤太,”将门说道,“人都一样。”

  “一样?”

  “并非只有贞盛才会这么做。换了你,也会做出这种事。”

  “什么?”

  “倘若患疮的是你,而眼前只有这一个办法,你敢说不会做出与贞盛相同的事情?只不过你碰巧不是贞盛,也没有患疮。你若是贞盛,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而且,你如果是我,今天在这里重生的或许就是你了。你,只不过碰巧不是我将门……”

  “唔。”藤太的手依然按着黄金丸,却没有拔刀。

  的确如此。藤太内心还是赞同将门的。假如将门不做那件事,或许自己就会去做。他咬住了牙。

  “不要听他的蛊惑。”在他身旁,晴明开口了,“俵藤太大人就是俵藤太大人。不是将门。”

  “呵。”一口气从藤太口中呼出。

  “怎么样,藤太?”将门说道,“跟我一起灭了京城如何?与我共同起兵。”他的声音像魔咒一样注入藤太的耳朵。

  “不要听他的蛊惑,藤太大人。”晴明的声音响起来。

  将门的眼睛骨碌一转,望着晴明。

  “你叫晴明吧?”

  “是。”

  “在贞盛那里见过。”将门望着晴明,朝插在地上的太刀走近一步,伸手向刀柄抓去,“是阴阳师吧?”

  “不要动,将门。”藤太躬下腰。

  “哦?”将门手按刀柄望着藤太,“我动,你又能怎样?”

  “斩!”

  “斩得了我吗?”

  “把我逼急了的话……”

  “有意思。”将门笑了,“好久没与你过招了。今天要再与你一较高低。”他作势要拔刀, 却忽然停下来,“呜”地叫了一声,似乎身体动弹不了。

  将门体内似乎蓄积着一种力量,手臂、腿脚、全身的筋肉都鼓得如瘤子一般,身体却无法动弹。或许是用力过猛,他的身体哆嗦起来。

  “晴、晴明。”博雅说道。

  “怎么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晴明答道。

  “快,快,藤太……”声音响起来,发自将门之口,却不再是刚才将门的声音,“斩!”

  “父、父亲大人……”维时叫道。

  将门的相貌在发生变化,一半已变回贞盛的脸。

  “斩下我的头颅,藤太!”贞盛叫道。

  “哇—”藤太抽出黄金丸,朝将门斩去。

  “当啷—”剧烈的金属碰撞声传来。黄金丸被弹到一边。

  将门右手握着太刀,站在面前,贞盛的影子已消失。

  “可惜……”将门低语着。

  原来,是将门拔出插在地上的太刀,挡开了藤太挥来的黄金丸。

  “喂,这里。”将门用左手食指指自己的脖根,“从这往下是贞盛的身体。不用黄金丸也能斩断。”说着一阵狂笑。

  将门抡起太刀。藤太用黄金丸格开。

  火星四射,刀与刀咬在一起。将门与藤太正面相向。将门被压了下去。

  “用贞盛的身体,怎么拼得过你?”

  藤太一面挥舞太刀与将门缠斗,一面保护着晴明和博雅。

  “晴明、博雅,这里危险,快到外面……”

  维时手擎火把看二人决斗。

  虽说长着将门的脸,可那不久前还是自己的父亲。脸是将门的,身体却依然是父亲的。刚才父亲的脸还曾变回,尽管只有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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