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转机(2)
乌克多哈长叹一声,操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说话了:“我知道,这位便是大周朝的宰相、当世名臣狄仁杰狄大人。”说着,他向狄仁杰深鞠一躬,以手按胸道:“鸿胪寺突厥语译者乌克多哈见过狄大人。”狄仁杰抬了抬手,就着烛光细细打量面前这个年前从鸿胪寺逃跑的突厥语翻译,虽则衣衫凌乱、蓬头垢面,精神十分萎靡,但仍能看出此人的身材魁伟、五官帅气、相貌气质不俗,如果打扮齐整了,绝对是个富有异邦气息的美男子。狄仁杰在心中暗叹,难怪了。
梅迎春倒有些困惑,问:“乌克多哈,你怎么认识的狄大人?”乌克多哈低着头道:“我在鸿胪寺做了七年译员,所有突厥来使的重要场合都是我翻译的,自然见到过狄大人。只是……狄大人未曾注意过小人吧。”狄仁杰轻捻长须:“嗯,你这么说我倒是依稀有些印象了。乌克多哈,你在鸿胪寺很得器重啊,为什么要突然逃跑呢?”
乌克多哈垂头不语,榻上的婴儿大概受到了惊动,突然“呜呜啊啊”地叫着扭动起小身体来。乌克多哈一惊,刚想要过去看,梅迎春朝外招了招手,奶娘立即出现在门口,过去抱起婴儿进到后屋去了。很快,婴儿没有了声音,乌克多哈舒了口气,狄仁杰和梅迎春看得相视一笑,狄仁杰和蔼地道:“我猜想,你逃跑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吧?”
乌克多哈沉默着点了点头,狄仁杰笑问:“很可爱的婴孩啊,男孩还是女孩?”“男孩。”“男孩好啊,这孩子长大了既有突厥父亲的威武,又有汉人母亲的秀丽,一定会是个不可多得好人材。”“狄大人!”乌克多哈叫了一声,心知对方已经成竹在胸,脸上不禁露出既颓丧又如释重负的表情。
狄仁杰等乌克多哈的神情稍许平静了些,才接着问道:“乌克多哈,这孩子看起来才刚满月吧,他的娘亲呢?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娘亲可不成啊。”“狄大人!”乌克多哈又叫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嘴里喃喃地道:“是我,都是我害了她……”狄仁杰这次没有容他喘息,立即追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这个她就是曾经的遇仙楼头牌姑娘,如今的梁王五姨太顾仙姬吧?”
乌克多哈抬起手背拭泪,呜咽着道:“狄大人都知道了,乌克多哈也没什么再隐瞒,是的,这孩子便是小人与顾仙姬共同生养的。只是……这孩子命苦,才满月,他的娘,就,就遭了惨祸!”狄仁杰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绢包,打开来,里面是条沾着血迹的项链。梅迎春捧起绢包,来到乌克多哈面前,乌克多哈一见那条项链,便声音颤抖着道:“这,这是小人送给仙姬的定情之物。”狄仁杰颌首:“嗯,当日你陪着顾仙姬在‘撒马尔罕’挑选了这条项链,而那无头女尸的脖子上恰恰戴的便是这条项链!”“仙姬!”乌克多哈连声叫着,眼泪更是滂沱而下。
狄仁杰向梅迎春使了个眼色,梅迎春会意,搬把凳子过来让乌克多哈坐下。狄仁杰轻叹一声,安慰道:“乌克多哈,且先止住悲声。本阁想要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说说看吧。”
风流情债,孽缘宿命,千般迷离,万种伤痛,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们总爱奋不顾身地跃入情欲的烈焰,犹如飞蛾扑火夸父逐日,到头来却往往只得到一捧掌中细沙,一片镜花水月。顾仙姬这欢场卖笑为生的女子,从小便看惯了虚情假意、听够了风月无边,难道她不懂得这些个道理吗?也许平日都是懂的,但当真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只要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欲有爱的女人,她的眼中心中,除了他,便什么都看不透装不下了。
一年多前,顾仙姬刚刚嫁入梁王府,从良当上姨太太,便巧遇了陪伴突厥使者去拜访武三思的乌克多哈。这女人虽然置身欢场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还是头一次看到乌克多哈这样伟岸而不失儒雅,既有异国情调又深通大汉文化的美男子,心中顿时暗生情愫。偏偏那乌克多哈也是个多情种子,在中原最高贵的人群中浸淫多年,耳濡目染,普通的庸脂俗粉早入不得他的法眼,突厥女子粗野,中原女子矫揉,反倒显得这顾仙姬既懂儿女情长又有胆魄豪气,令得他爱慕非常。于是这一对干柴烈火,又都是不肯受拘束的奔放性情,如此便一拍即合,意乱情迷难舍难分。
如果不是因为顾仙姬怀上了身孕,本来这两人的奸情还可以隐蔽上一段时间,但自从顾仙姬发现自己有了喜,二人就陷入了忐忑不安的处境中。虽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他们毕竟不是不问世事的纯情少年,深知所挑战的乃是当朝最具权势的人——武三思,一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而他们的行事一直都还是非常谨慎的。平常幽会联络,只有顾仙姬最亲近的遇仙楼姐妹柳烟儿帮忙,除了她之外,两人的关系保持得非常秘密,几乎再无人知晓。顾仙姬这一怀孕,武三思倒是乐陶陶,还以为梁王府又要添丁进口,却不知顾仙姬天天心惊胆战,唯恐生下一个有着胡人面貌的孩子,到那时纸可就包不住火了!
就在顾仙姬和乌克多哈左思右想找不到对策的时候,顾仙姬早产了。腊月二十四日的大雪天,顾仙姬在梁王府的台阶上拌了一跤,不久就产下了一名男婴。男婴尚不足月,瘦小干瘪得像个小猴子,眼睛也睁不开,武三思光顾着高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顾仙姬守着婴儿,却看到他睁开的小眼睛分明是蓝绿色的,吓得差点儿晕厥过去。第二天傍晚,顾仙姬便带着孩子偷偷逃出了梁王府,去遇仙楼的柳烟儿处躲藏了起来。
武三思得知顾仙姬逃走,又急又气,却无从找起。倒是他的妹夫傅敏,在遇仙楼常来常往,一直纠缠着柳烟儿,不知怎么嗅出了些味道,便有了腊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在遇仙楼的彻夜狂欢。傅敏的本意是想借机从柳烟儿那里再探听出些究竟来,可顾仙姬彼时已经是只惊弓之鸟,认定傅敏就是帮武三思来追查自己下落的,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与柳烟儿合谋将傅敏毒死在了夜宴之中。柳烟儿本来没有这样的胆量,可她长期以来,被有性虐怪癖的傅敏折磨得生不如死,早已将傅敏恨到了骨头里,再加顾仙姬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胆略非常人可比,情急之下对柳烟儿几番怂恿,终于诱她痛下杀手,那傅敏稀里糊涂地便被两个烟花女子夺去了性命。为了掩人耳目,这两个女人还故意在现场留下些写着“生、死”的残破碎纸,以此将傅敏之死假托在洛阳年间流行的,关于“生死薄”的鬼神传说之上。
乌克多哈在得知顾仙姬逃出梁王府以后,也紧跟着离开了鸿胪寺四处躲藏,两人在遇仙楼会合后,真是百感交集,却又感前途茫茫,天下之大无处容身。顾仙姬毕竟是杀了人,再也不敢在遇仙楼多逗留,只好带上孩子随乌克多哈开始亡命生涯。武三思已经起了疑心,对家人仆妇几番盘查后,多少也问出了点端倪。虽然碍于脸面,他对外封锁了五姨太逃走的消息,暗中却派出人手全城搜捕顾仙姬和婴儿,这二人自新年以来真如一对丧家之犬,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在洛阳城内各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听完这番叙述,狄仁杰不由深深叹息。桌上摇曳的烛火若明若暗,正如烟花女儿的未来,总在吉凶之间摇摆不定,脆弱地仿佛一阵风便能摧折,纵然心有七窍,纵然胸有豪情,面对命运的步步紧逼,她们又能如何?多少次挣扎多少番求索,真能换来云开雾散的重生吗?说不得,说不得啊,多半只是再一轮宿命的煎熬罢了。
打破沉默,狄仁杰低声问道:“你们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洛阳,对吗?”乌克多哈脸上泪痕已干,他点了点头,沉闷地回答:“是的。虽然离开洛阳要通过城门卫戍的盘查,凶险非常,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留在洛阳,武三思早晚会找到我们,到那时便再无退路,我们连着这孩子,都是死路一条。我和仙姬商量,只有想办法闯出去,一旦离开洛阳,我们便直奔突厥,如果真能顺利到达那里,便是天高地阔换了人间,咱们的孩子也可以重获新生。”“所以顾仙姬就去‘撒马尔罕’变卖珠宝酬钱?”
乌克多哈道:“是的,我们两人逃得匆忙,身上都没带多少钱,一个月躲藏下来已经山穷水尽,如果要外逃至突厥,一路上需要很多钱。仙姬说‘撒马尔罕’很可靠,到那里去变卖珠宝,绝对不会走漏消息,我虽然心存顾虑,但她执意要去,仙姬那个脾气我是拦不住的。”说到这里,乌克多哈的脸上浮现出又爱又怜的笑容,衬着残存的泪痕,显得特别怪异而凄凉。也不等狄仁杰提问,他自己又接着说下去:“那天她从‘撒马尔罕’回来,就告诉我有希望了,只要第二天正午去正式成交,咱们一家三口便可以脱离苦海,展翅高飞了。”
狄仁杰和梅迎春保持着沉默,都不愿打扰到乌克多哈的回忆。乌克多哈停了停,脸色变得惨白:“那天正午,我送她到‘撒马尔罕’那条街的巷子口,就在那里等着她。我看到达特库匆匆忙忙地从旁边的客栈出来朝珠宝店走去,我以前在‘撒马尔罕’买过珠宝送给仙姬,生怕他认出我来,便赶紧闪到巷外。我等啊,等啊,时间过得真慢呐。突然,我看见达特库像发了疯似地嚷着冲出店外,我心下就知不妙,刚想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撒马尔罕’后门那条街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个神色严峻、行动迅捷,一看便知是受过训练的杀手,我不敢再往前去了,只好继续在周围转悠着打听消息,心里还盼着仙姬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最终我等到的却是,却是……”乌克多哈双手捧住脸,终于痛哭失声。
待他慢慢止住悲声,狄仁杰这才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还是节哀顺变吧。乌克多哈,本阁问你,你认为残杀顾仙姬的是什么人?”乌克多哈浑身一颤,将牙关咬得咯咯直想,憋了半天才道:“一定是梁王派的杀手,杀害了我的仙姬!”“嗯。”狄仁杰点头:“那么,今天在突厥‘巴扎’追杀你的又是什么人呢?难道也是梁王的手下?梁王什么时候用起突厥人的杀手了?”乌克多哈愣住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梅迎春冷冷地道:“怎么?当时你不是也说那些是默啜可汗的人吗?还要我小心。”乌克多哈的眼神突然飘忽不定起来,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狄仁杰朝梅迎春使了个眼色,二人撇下乌克多哈在那里发呆,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屋外夜空晴朗,月色如尘,早春沁人心脾的甜美气息已经在空中隐约浮动,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狄仁杰向梅迎春微笑道:“王子殿下,真是亏得有了你,背景如此复杂隐秘的一桩案子,才能这么快就露出端倪。”
梅迎春赶紧躬身致意,也笑道:“狄大人,梅迎春恳请狄大人还是以汉名称呼在下,这样更方便些。”狄仁杰笑着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梅迎春略一犹豫,还是问道:“狄大人,您看乌克多哈还隐瞒了什么?关于默啜可汗,您是怎么想的?”狄仁杰沉吟着道:“不好说啊,目前线索还太少,我们不好枉自推测,这样会误入歧途的。”“那……”
狄仁杰看着梅迎春为难思索的样子,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里,这个人高马大、作风凌厉的突厥人,也不过就是个大孩子,和那两个让他时时刻刻都牵挂在心的大孩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况且,不就是那两个大孩子把这位突骑施王子引到自己面前,来帮助自己的吗?想到这里,狄仁杰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情,他和蔼地微笑着,安慰道:“别着急,会有办法让乌克多哈开口的。”
梅迎春感受到了狄仁杰语气中的慈祥,也情不自禁地报以诚恳的笑容,他充满敬意地道:“梅迎春久闻狄大人睿智超卓,断案如神,这些日子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了想,梅迎春又有些抑制不住好奇:“狄大人,您说的让乌克多哈开口的办法是什么?能透露一下吗?”狄仁杰朗声大笑起来:“你这个梅迎春啊,问起话来和元芳像极了,难得他还救了你的命,看起来你们还真是有缘。”两人笑着慢慢走过树下的阴影,狄仁杰凑在一根树枝上,嗅着新发的嫩芽,轻声叹道:“四季轮转,万物更迭,这便是自然之律。你看乌克多哈的那个婴孩,如此幼小脆弱,却是他和顾仙姬全部的希望啊。”
狄仁杰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夜空,缓缓地道:“本阁料定,最大的突破口仍然在那具无头尸身之上。”“顾仙姬的无头尸身?”“你怎么能肯定那一定就是顾仙姬?”“可是……狄大人!达特库和乌克多哈都证实了这一点啊。”狄仁杰摇头:“他们都没有亲眼看见顾仙姬被杀,乌克多哈只是把顾仙姬送入了‘撒马尔罕’所在的小巷,达特库嘛,是因为与顾仙姬有约,再凭借那尸体脖子上的项链才做出的判断。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杀手为什么要砍去头颅?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吗?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留下一条可以作为线索的项链呢?那项链正在断裂的脖颈处,杀手取走头颅时不可能会忽略!”
梅迎春听得愣住了,狄仁杰轻松地笑了笑:“好在刚才乌克多哈的一番供述倒是启发了老夫,而今我已经想出了确定死者身份的办法。”梅迎春又惊又喜:“什么办法?”狄仁杰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哈哈。”
远远地在狄仁杰的书房外,一个人在沉默地注意着狄仁杰和梅迎春融洽的谈话,那是沈槐。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倾听着,直到二人分手散开,狄仁杰向书房方向走来,才悄悄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早上,天边刚露出一抹红霞,李元芳把还睡得烂熟的狄景辉叫醒,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叫他去看守篝火,并告诉狄景辉自己要去周围找水,让他一定要看管好韩斌和牲口。随后李元芳便骑马奔上了荒漠。
等他回到河床上的土屋时,又是一整天过去了。韩斌坐在河床边一棵倒伏在地的怪柳枝上,远远地看到李元芳的身影,便欢叫着朝他跑来。李元芳跳下马,把韩斌搂到身边。韩斌抬头仔细看着李元芳憔悴的面容,扯着他的衣襟轻声问:“哥哥,你累吧?”“还好。”李元芳看了看韩斌额头上的肿块,问:“狄景辉呢,他在哪里?在干什么?”韩斌转了转眼珠,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哥哥!今天出了件大事情!”
“什么大事情?”李元芳一边问,一边加快脚步朝土屋走去。还没进屋,就闻到屋里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他万分诧异地一步跨进门,就见狄景辉蹲在炕洞前,兴奋地满脸放光,衣襟撩起来缠住根铁杆,伸到炕洞里面,烤肉的香气正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看见李元芳进门,狄景辉得意洋洋地大声道:“嗳!你很会挑时候嘛,来得正好!应该熟了……”他把铁杆往外猛地一抽,带出几个火星飞上衣襟,他手忙脚乱把铁杆往李元芳怀里一扔,自己赶紧扑打衣服,还是烧出了好几个洞。
李元芳把铁杆拉出炕洞,这才看到前面插着只又像兔子又像狐狸的动物,皮已经烤得焦黄,滋滋地冒着油,果然香气扑鼻。韩斌扑到李元芳的身边,瞪大了眼睛拼命地吞着口水。李元芳把铁杆递给他,这小子立即扯下一块肉大嚼起来。狄景辉把双手往胸前一端,拉长调门道:“怎么样?李元芳,我们没有你也能活得下去!”李元芳笑了笑:“这样最好了。”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个动物的脑袋:“看样子像是只漠狐。”他抬起头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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