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我照常去富婆家工作。
富婆从医院回来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天卧床不起,人也消瘦下来,常常怔怔的,疑神疑鬼,敲门声音大一点都会引起她的惊恐,似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我心里暗想: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因为我常常给她适当的安慰,再加上及时把她送去医院抢救的那件事,好像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两人的距离,她对我格外热情起来,常送我一些衣物之类的小礼物,并再一次希望我每天都能过去陪伴她,我还是婉拒了。
她并没有把那个丁冬赶走,我想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反正他依然住在富婆的大房子里,沉默寡言地躲在某个角落。
看到富婆对我好,他似乎产生了一丝妒嫉,对我更加有些敌意了。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
这座城市的冬天很漫长,长得就像有钱的胖女人们穿的貂皮大衣,显得拖泥带水,毫无美感。
二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五,气温突然大幅度下降,清晨的太阳只是象征性地露了一下,就急忙隐入了阴霾重重的天空。
城市里所有锅炉的大烟囱整天都冒着滚滚的浓烟,路边厚厚的积雪上落满了肮脏的黑尘,所有的建筑物也都是灰头土脸的,空气里总是漂浮着呛人的煤烟和粉尘。
街头的人们都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埋着头步履匆匆,而且很多人都戴上了白色的大口罩,使整个城市就像正在闹一场可怕的瘟疫,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
我捂着胸口匆匆跑向车站,嘴里的哈气不断在眼镜上形成了一层朦胧的雾,让我手忙脚乱。
在等车的时候,我的鼻涕常常不知不觉地流出来,我的牙齿也冻得冰凉。
早上七点四十分,上班高峰时间。
个体小公共汽车上人很多,像往常一样我被簇拥着挤上了车门。
人们在售票员骂骂咧咧的吆喝声中紧紧贴在一起,纯粹的零距离接触,呼出的口气里混杂着早餐的油条和咸菜味。
那坏脾气的女售票员跟司机是夫妻俩,她脸上还带着昨夜被窝里的氤氲,两个眼角各粘着一粒眼屎,一路跟自己没抢到好线路的丈夫争吵着,典型的社会下层人群的不平衡嘴脸。
她的男人拿脚下的油门撒着气,车子横冲直撞,贴成一块大肉饼的人群便前仰后合。
车停在了一个站点,一些人下去,又有一些人上来。
车子开始移动了,一个乘客才从车箱后半部踩着别人的脚拼命挣扎出来,被售票员用力推下车去,摔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他拍着屁股站起来,仰脸骂了一句三字经。
“你妈了个……!”女售票员从车门伸出头去厉声回骂。
车开远了,还见那男人站在原地,嘴不停翕动着。
人们漠然。
我跟一个新疆男孩面对面地紧贴在一起。他那双深如潭水的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藏在一顶棒球帽的长檐下偷着看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那双眼睛迷住了,像中了蛊。
然后,我下了车。
我的脚刚落到地面,就看到自己身上飘飘呼呼洒下一堆羽毛,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羽绒服口袋,钱包已不翼而飞,手从口袋底部伸到了凉冰冰的空气里。
我转头看着那辆小公共汽车,它正不堪重负地渐渐远去。
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卷透明胶带,撕了一条小心地粘在口袋的破口处。
我倒霉的一天就这样郁闷地开始了。
中午的盒饭里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东西,也许是蟑螂的,或者是其他什么小虫子身上的一部分,总之那绝对不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小小的意外。
“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咱们市里出了一个杀人狂,专门杀长头发女人,已经杀了好几个了!昨天又杀了一个!”
“对,就在江堤下边,是一个来江边晨练的老头儿发现的!”
“变态!真是太可怕了!”
“听说上面已经发话了,要是再破不了案,公安局长就得下台了!”
午休时间,女同事们照例开始了手上的编织和不着边际的闲谈。
她们今天的话题有些吓人,一边大惊小怪地议论着,一边在男同事面前发出娇柔的惊叫。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凉嗖嗖的后脖颈,把长长的头发挽了起来,然后怀疑她们是不是在攻击我。
女人们在一起,表面上好得不行,暗地里都是相互嫉妒的。
我认为自己是个长相不能再普通的人,惟一比较满意的是自己的头发,柔黑闪亮,秀长及腰。
这是我身上唯一能吸引人目光的地方。
小时候妈妈总嫌我长得不好看,但奶奶却夸我有一头秀发,她喜欢我,说我长得像她。
我还记得她替我洗头,帮我抓虱子,她的手指轻轻地撩开我一缕缕头发,嘴里一边发出“啧啧”的惋惜声。
我想我是怀念奶奶才一直留长发的,尽管她对母亲非常刻薄,但她是惟一疼爱过我的人。
我没事时就爱惜地慢慢梳理我的头发,而且我深深知道一个长相不出众的女人必须留长发,不然她就更加一无是处了。
傍晚,下班时间到了。
女同事们忘了中午可怕的话题,嘁嘁喳喳议论着什么有趣的事,然后捂着嘴像母鸡下蛋一样憋出咕咕的笑声,开始乒乒乓乓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
她们在周末有什么活动,从来只是象征性地叫我一下,还不等我作出反应就互相拉扯着出去了。
我也不屑于参与她们那些声色犬马的娱乐。
正在这时,总编威严地打着响鼻走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声东击西地四处视察了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一阵社里不景气,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精简人员。我很抱歉,你去会计那里把工资结算一下吧。”
总编咬文嚼字地说完,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反应,大家全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好,我还正准备辞职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装作满不在乎地从桌子底下挪出麻木的双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收拾好东西,起身抛下他们走了出去。
我在会计那里没拿到几个钱,因为我已经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再加上以前分过的一些米油之类的食品杂物,七扣八扣就所剩无几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气突然变得异常寒冷。
我紧紧裹了裹大衣,匆匆朝车站走去。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驶去,我的双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心想我终于失业了。
从早上丢钱包开始,我就知道后面还有不幸的事在等着我,祸不单行嘛!
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幸亏我当初没有坚定地拒绝富婆的建议,我真是太蠢了,还以为自己可以清高到底。
明天我就去跟富婆说,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回到我的房间里,我走进用一张饭桌间隔起来的小厨房,想弄点吃的。
中午的盒饭被我倒掉,我的胃已经饿得开始恶心了。
锅里空空的。
拉开被当作冰箱用的小阳台门,里面只有几个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土豆。
以前每当没钱的时候,我就把换下但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裤子口袋全搜索一遍,总能找出点钱来,但这次我失望了。
我把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扔在床上,疲惫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电脑边的电话机上。
我想,是不是应该给脏胡子打个电话?也许他会借我点钱用,可我迟迟没有力气去拿话筒。
我的这部电话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是多少号。
我不需要给自己打电话。整天也没人打电话给我。它的铃声偶尔响起来,反倒会让我觉得奇怪甚至心惊肉跳。
以前有一个朋友跟我说过,如果你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连拔十三个零,你的电话就会打到地狱里,如果电话打通了,你可千万别说话……。
我知道那是一个玩笑。
但是,在每一个失眠的午夜,我就忍不住想尝试一下。
有一天半夜十二点时,我鬼使神差地趴在漆黑的被窝里连拔了十三个零,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我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对方沉重的呼吸声。
我被吓坏了,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心脏砰砰狂跳着。
紧接着,电话上的信号灯亮了起来,同时响起了一串串令人震惊的铃声。
我一看,显示屏幕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号码,我浑身一抖,猛地把话筒扔了出去,眼睛紧盯着怪叫的电话,感觉里面会随时跳出一个恶魔。
铃声终于令人难捱地停止了。
我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天哪,真是不可思议!
这天晚上,我正饿着肚子盯着电话一筹莫展时,电话铃声突然意外地大叫起来。
我跳起来看着话机上的屏幕,那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我半天没有接,想给对方一点时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方一定是拔错了号码。
可是,玲声响了十几下,停了几秒之后,又执着地响了起来。
“喂?”我小心地拿起话筒,等待着对方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梅子……”一个清晰又好听的男声,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非常吃惊。
“我是……你是哪位?”我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了。
“你不认识我。我们见个面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
我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在‘空中乐园’最高一层的旋转餐厅见面,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
电话轻轻发出‘喀’地一声,挂断了。
“一个小时以后,我等你……我等你……”我念叨着这句话,一个多么离奇的邀请啊,他似乎很自信我一定会去。
他是谁呢?
为什么要跟我见面?
要谈什么事情?
我的脑海里闪过所有我曾认识的男人的面孔。
不错,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我真的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转过头去看日历,心想今天会不会是愚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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