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房子就像一座阴森的坟墓,极其压抑的环境使得我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我每晚睡觉前都要仔仔细细地检查房门有没有锁好,半夜惊醒也要再检查一次。
我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那冰冷的锋刃在我的灵魂里闪着钢蓝色的光,发出刺耳的霍霍之声,把我的梦境割得支离破碎。
一天夜晚,三木又出去了。
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一个人跑出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我早早服过药后躺在床上等待自己跌进梦的旋涡。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悚使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在我的眼前,一个黑色的人影正俯身看着我。
“三木!”我惊叫了一声。
“嘘……”三木冲我竖起一根指头轻轻晃了晃。
“怎么了?你想干什么?”我一下子坐了起来,躲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别出声,我只想告诉你我做的一个梦。”三木像患了梦游症一样,怔怔地看着我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的?”
我看了看房门,房门敞开着,从外面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在房间里形成一个可怖的阴影。
三木并不理会我的问题,只是顺着他的思路叙述着他的噩梦。
“我看见自己躺在水底里,水特别清,我看得特别清楚,那就是我。我陷在水底的淤泥里,越陷越深……黑色的污泥……滑溜溜的……我喘不了气了……”
说完,他直起身来,慢慢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惊慌地跳下地把房门锁好,又试着用手拉了拉,才重新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但再不敢闭眼。
第二天下午起床时我发现三木已经出去了。
昨晚的事情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十分后怕:他会不会是想杀了我呢?是不是看我醒了才没有下手?
我一个人光着脚蓬头垢面地在房子里转着,无心洗漱,也不想吃东西,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头脑渐渐麻木成一片空白。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三木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神色立刻变了。
“你怎么啦?”他慌张又不解地问。
我恍惚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我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剪刀,阳台上的几盆花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枝叶和花瓣掉了一地。
“我……”我举起剪刀茫然地看着,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你想干什么?”三木退后了两步,双眼紧紧盯着我手中的剪刀。
“我……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想修剪一下……”我清醒过来,扔下剪刀慌忙逃进了房间里。
我把背紧靠在房门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竟会不知不觉地把花全都剪秃了?
这么变态的举止,我的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
不行,我得离开这里了,这座大房子就像是一座终日不见阳光的大坟墓,已经把我们弄得都不正常了!
“砰砰砰!”
房门突然被敲响,我吓得跳了起来,紧张地攥牢了门把手,僵持着。
“梅子,快开门!”三木在外面叫道。
“什么事?你就在外面说吧!”我隔着门说。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开门?”三木又用力敲了几下。
“你要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换衣服呢……”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三木的脚步声走远了,急忙打开衣柜收拾东西。我把所有衣物一古脑儿塞在一个包里,然后藏在了床底下。
我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看看自己没什么异样,这才慢慢推门走了出去。
三木正靠在厅里的酒柜前喝酒,他的胡子有很多天没刮了,头发也篷乱不堪,衣服皱成了一团。
他斜着红红的眼睛扫了我一眼,又拎起瓶子倒了一杯。
我警惕地看着他,天知道他又会弄出什么事来。
“你最近在做些什么?”三木问道。
“什么也没做。”我回答。
“你不再写作了吗?”
“不,我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
我已发现自从富婆死后我的才思似乎已经枯竭了。
“那么你最近又在做什么?”我问。
“我跟人赌博,输了很多钱,我很快就要债台高筑了!”三木的眼睛更红了,他垂头丧气地仰头干了一杯酒,“我想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想出去,到国外去。”
“是吗?好啊!”我淡淡地回答。
三木意外地盯着我:“你是怎么想的?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我不知道。”我迷茫地回答。
“为什么?”
“你想躲开什么?这所房子?还是可怕的记忆?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这一切事情也会纠缠着你不放,直到你发疯为止。”
三木愣愣地看了我半天,酒后的脸色尤其苍白,似乎在琢磨其中的滋味。
我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同时落在墙壁上,高高挂在上面的富婆的肖像被一张丝绸单子蒙住了半截,像随手甩上去的一样,盖住了富婆的脸,只露出一双白晰的手,活灵活现,甚至能感觉到里面的脉络和骨骼。
三木真的是一个天才的画家。
三木拿起酒瓶给另外一只杯子倒满了酒,举杯邀请我:
“来,梅子,我们一起喝点酒吧,陪我喝点,我们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我真的非常怀念我们以前的日子。”
“你已经喝得太多了。”我劝他。
“我睡不着觉,只有喝了酒我才能睡得着……我总是在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梦……”三木的动作有点迟钝,似乎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回忆中。
我走过去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三木又像以前一样征求我的意见。
“我不知道。没办法,人生没有回头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
“梅子,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我认真想了想,却无法肯定。
三木看我没有回答,也不再问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酒柜里的酒都被我们喝光了,我们两人从坐着的凳子上溜到了地板上,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我们目光迷离地看着对方,从没觉得跟对方的心靠得这么近。
三木的眼睛里流露出焦灼和一丝绝望,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双手用力晃动着我的身体:“梅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的心突然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你快回答我呀!你为什么不回答!”三木绝望地松开双手哭泣起来。
“三木……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做这样的事……”我真诚地向他道歉。
三木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他让杯子里最后的一滴酒掉进嘴里,然后扔了杯子,说:“不,不怪你,是我自己,是我主动来找你的,我根本就不是你的网友,什么小猫,还小狗呢……嘻嘻嘻……”
三木突然神经质地怪笑起来。
“那你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吃了一惊,努力维持意识的清醒,想知道我昔日的网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是我,你的小猫其实是我的那个有毛病的妹妹,她从小就总是表现得像个圣女,真叫人讨厌!是我把她从小养大的,我告诉她如果她敢把事情告诉你我就把她扔到大街上去!”
“你原来……?”我的酒醒了大半。
“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你的事情,当我听说了那件事之后,我突然灵机一动,我去找你,跟你说我就是你的网友,我爱上了你。其实都是撒谎……我就是想通过你接近她……结果还没等我说你却先提出来了,简直像有感应一样……哈哈……我们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三木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我虽然早就模糊地感觉到了,但听到他从嘴里说了出来心里还是非常的震动,想不到从一开始我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本来……也许我们真的可以相爱的,但是现在……再也不能了……”三木嘟囔着,慢慢从墙壁上滑下来,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去想,对我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气温似乎在一点点升高,喝下去的酒精也在体内燃烧起来,我觉得又闷又热,热得不行。
我挣扎起身去把厅里的大落地窗刷地拉开,天色已经不知不觉黑透了,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黑得没有一颗星星。
一股清凉的风吹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三木还在睡着,我绕过他走进洗手间,拧开淋浴器龙头用水冲洗着发热的身体,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其实知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都已经准备离开了。
我不知道我能去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但我知道我必须尽快离开这所大房子。
当我把水龙头关上的时候,才听到客厅里已经不知响了多久的电话铃声。
我胡乱裹了一条浴巾冲了出来。
三木这时也被铃声惊醒,他睁开惺忪的醉眼,恐惧地盯着电话。
我们僵持在那里,谁都不敢接电话。
“谁会在这么晚打电话来?”
“我不知道……”可是三木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伸过颤抖的手拿起了电话。
我紧盯着三木的表情,他举着电话听了一下,立刻像见了鬼一样伸手按断了电话,然后手一松,听筒掉落下来,挂在电话线上来回摇晃着传出嗡嗡的盲音。
“是谁?”我走过去把听筒放了回去。
“别!别!快把电话线拔掉!”
三木惊恐地指着电话大叫着,我紧盯着他,没有动。
三木看到我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他脸色发灰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
电话铃声很快又响了起来,三木走过去伸手拿起了听筒,他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又呆呆地挂断了电话。
“是谁?”其实我心里早已经有了预感,敲诈者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我想你还不知道吧?现在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其实,我不止杀了一个人。结婚前的那天晚上,富婆以前的一个情人出现了,他会坏了我们的好事,我把他杀了。他其实就住在你的隔壁,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富婆曾雇用了一个刚出狱的人想干掉他,却反被他打死了,就死在你隔壁他的屋子里。现在有一个人不断地敲诈我,他说他看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我不知道他是谁……”
气氛沉默下来。
我知道这个敲诈者是谁了。
一个曾经勇敢的人,一个曾经要亲手抓住杀害自己未婚妻的凶手的人!原来贪婪是能够压倒一切欲望的,它能掩盖住心里曾有的一点善,就像黑暗吞噬了最后的微光。
我想橡皮人回来之后是想找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先安顿下来,他找到了我住的小楼。女房东提起的那个长得怪怪的人就是他。
他看房的时候,在我后来住的那个房间里意外地发现了那封自杀者写给玲儿的信,于是他偷偷拿走了那封信,想取代那个自杀的年轻人,得到一个合理的身份。
但等他再来的时候我已经租下了那个房间,他只好在我隔壁住了下来,并且无意中发现了我和三木的秘密。
那天晚上,富婆雇用的杀手跟踪橡皮人到了小楼里,在下手的时候反被橡皮人打死了。
橡皮人激愤之下便去找富婆,而那位男扮女装的“勇士”刚好在江边发现了可疑的橡皮人,他也一直在跟踪着他,结果目睹了橡皮人被杀的情形。
“他还想要多少?”我打破了沉默问道。
“他想要所有的一切,否则……”
“都给他,把什么都给他。”我镇定地回答。
三木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
我看到他疲惫不堪的背影,似乎就要被一种无形的重物压倒了。
他努力使自己站稳,慢慢朝窗口走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背影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就静止不动了。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富婆画像上盖着的那张丝绸单子正轻轻舞动起来,就像里面有人想要掀开单子钻出来一样。
突然,一阵风从落地窗吹了进来,单子飘了下来,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辗转着在厅里旋转了一圈,然后飘向了落地窗的窗口。
富婆的画像完整地出现在墙壁上,三木天才的画笔赋予了她永恒的生命,她带着神秘的微笑看着我们,那双眼睛流露出得意的嘲弄。
三木猛地扑向窗口,伸出手去,竭力想抓住就要掉落到阳台外面的丝绸单子,他的动作那么迫切,似乎那张单子就是他掩盖一切恐惧和罪行的救命稻草。
他拼命想要抓住它,哪怕只抓住它的一个影子,以至于他的脚离开了地面……
在我的一声惊叫还没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阳台上消失了。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传来,就像从楼上摔下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麻包,我甚至能感觉出地面上腾起的一股灰尘。
待我感觉到灰尘散尽的时候,才挪动脚步慢慢朝阳台上走去。
我终于站在了阳台上,在那一刻,我竟然注意到天边出现了一颗又大又明亮的星星,像个领导者,一闪一闪的,似乎在招唤着它的同伴。
满天繁星,聚集成一条隐约可见的天河,一轮明月斜挂在夜空,给大地洒上一层淡淡的月光。
我看到了三木的身体,就像所有侦探影视剧坠楼场景里的经典姿势那样,他一动不动地侧卧在地上,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长长地朝前伸着,似乎还要去抓那块飘落的丝绸,一条腿弓着,另一条腿伸展着。
我看不到他的脸,因为那张他拼命要抓住的单子此刻正盖在他的脸上。
电话铃声突然炸响,我缓缓走出阳台拿起了听筒。
“叫我哥哥听电话!”一个女孩子急切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三木的妹妹,我真正的网友“小猫”。
“他接不了电话了……”我慢慢回答。
“他怎么样了?他死了对吗?”听得出来她在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沉默着。
“我就知道他会出事的!我知道会的……我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声音里透出悲痛和绝望,她惟一的亲人,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离她而去了。
我缓缓挂了电话。
是的,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他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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