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庞然大物(1)

　　马原、韦慧与鬼师离开排格寨子，带着怪哉继续往西南而去，一路餐风宿露，说不尽的辛苦。越往西南人烟越稀少，几天也碰不到一个可以投宿的小村寨。鬼师仍然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一声也不吭，歇息时，他会抽上一袋叶子烟，马原与韦慧也懒得跟他说话，他那个被烟熏黑的花椒纹土布背包里似乎有吃不完的东西，有时候他吃一团糯米饭，有时候他啃一只鸡腿，有一次，马原看到他从那背包里摸出来一小罐酒，这老头竟然还带着酒在路上喝，马原觉得有趣极了。

　　但鬼师脸上却永远不会露出有趣的笑容。

　　马原背包里的干粮越来越少，韦慧的背包里也所剩不多，而路程却不知还有多少，更没有看到人烟的迹像。马原心下有些发慌，从每天吃三顿改为每天吃两顿，自己尽量少吃，让韦慧多吃些；而韦慧也吃得很少，让马原多吃些，这样一来，反而每个人都吃不饱。

　　韦慧明白这不是办法，决定在路上寻找新的食源，她知道哪些野果可以吃：野葡萄、野果、野瓜，还有八月竹藏在泥土下将要长出来的笋苞。她很有经验，在竹林里找到一点泥土破裂的迹象，掘下去，便是一株又白又胖的笋苞。烧一堆火，将笋苞焐在火炭里，焐熟后剥去烧焦了的笋衣，抹一点儿盐，便是清甜的好东西。

　　有一天中午，他们在竹林里寻找笋苞，怪哉却发现了一个洞穴，它从洞穴里嗅到野兽气息，便大声地叫起来，爪子不断地爬拉着那洞穴。韦慧过来一看，那洞口堆着新鲜泥土，于是她让马原往里掘，自己守在一边，马原往里掘了不远，便看到一只大老鼠似的东西。

　　“老鼠！”马原惊叫起来。

　　“这不是老鼠，叫竹骝。”韦慧看着马原的样子，笑得花枝招展。

　　那竹骝掘土的速度远胜于马原，两只锋利的前爪比马原手里的尖棒更好使，急得韦慧不断地在旁边顿脚，催马原加快速度。可是，马原搞得满头大汗也追赶不上竹骝。就在马原泄气，几乎要停止挖掘的时候，竹骝却再也无法往前掘土，因为它忙中出错，判断错方向，竟钻进两块岩石之间细小的夹缝，被卡在那里进退不得。这下怪哉不费吹灰之力就咬住了它。

　　这只足足五六斤重的野物让他们省着吃了两天，就连怪哉也有骨头可啃，真是不亦乐乎。

　　鬼师不与人说话，马原与韦慧已经没有多少话可说，韦慧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乱嚷嚷的人，一路上比较沉闷。好在怪哉前前后后地跑着，时而追追过路的竹鸡，时而嗅嗅野兽留下的气息。清晨和天要黑时，它竟会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乱吠一通，马原觉得很奇怪，后来忍不住问韦慧，韦慧的回答是，狗是一种通灵的东西，它们可以看到出没的幽灵。

　　傍晚，小路转过一个山岭，怪哉却不愿再往前走，一个劲地往后退，并拼命地吠着，象碰到吸血蜘蛛那样使劲地吠。

　　马原往前看，并未发现任何不对之处，韦慧大着胆子转过岩嘴，也没有发现异样。只是山那边烟气迷朦，能见度很低，一团团的雾气飘动着，树上湿漉漉的。山前山后两重天，这本是山中常见的现象，但怪哉为何那么害怕呢？

　　“小心一点。”马原对韦慧道。

　　“别怕，怪哉乱叫。”韦慧大着胆子道，其实她自己心中无底，一路上经历怪事太多，天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可怕之事？

　　“怪哉叫得这么凶，八成是有什么鬼怪吧？”

　　“没发现。”

　　这时，韦慧看到一只野兔从路坎上跳下，转着红眼睛警惕地四处看看，扑簌一声又跳到路下面，消失于浓雾深处。在山中，野兔属于常见动物，有次怪哉差点咬住了一只。

　　“一只兔子。”韦慧说。

　　马原松口气，回头看看鬼师，鬼师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烟，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

　　于是马原与韦慧继续往前走，鬼师也跟在后面，只有怪哉还不断地吠着，并且吠得更凶了。“怪哉，过来。”马原回头冲着它喊，可它就是不跟过来。

　　“别管它，它叫够了自然会跟来。”韦慧说。

　　转过山岭，雾气越来越重，这雾气竟然热乎乎的，象从热带吹过来，带着动植物腐败的腥臭味。地面也越来越湿。脚下不断打滑，象走在烂泥上。

　　“真是见鬼。”马原自言自语，可话音未落，天突然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身边的韦慧。

　　“恐怕是时空又出现错误了。”韦慧安慰道。

　　他们一路上不断地陷入时空错误的迷宫里，有时走着走着竟走到了数万年之前，眼前没有路，全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下浓密的原始森林，华南虎在吼叫，一群群巨鸟从天空中云一般飞过，那些饱吸雨水的野芹长得比人还高，里面藏着大蟒和野蛙。有时走着走着又走到了几千年之后，整个大地光秃秃的，巨风吹过，卷起满地黄土和石砾，天空中落下来的不是清凉的雨滴，而是酸雨，酸雨和巨风毁掉了大地，植被已经被人类破坏得寸草不生，地球已经空虚得象一个正在风化的足球。

　　最有趣的一回是他们竟走到了一个绿茵场上，中国足球甲A联赛中的大连实德队与山东泰山队正在踢关键的一场球，大连实德队以一比零领先。可他们就突然出现在球场上，弄他球员们大眼瞪小眼，裁判大声叫他们赶快出去，看台上的观众却大声地吹起了口哨，以为是新发现的硒古星上的生命凭空出现在了赛场上。记者们的相机不断地拍着，闪光灯让韦慧与鬼师不知所措。倒是马原知道是怎么回事，把他们带出场外去。可是，怪哉却找到了好玩的东西，它喜欢上了那个黑白相间的足球，欢快地在草地上追着球，就连前锋也没办法触上。在一片混乱之中，怪哉竟然将球追进了大连实德队的大门，门将已经愣住了，他害怕狗，害怕被这只从天而降的外星小狗咬上一口，因为他不知道地球上的狂犬疫苗是否对硒古星狗制造的伤口有效。这下一比一平，泰山队的球迷排山倒海地欢呼起来，而实德队的球迷却傻眼了，继而大声抗议，要求裁判判进球无效。

　　就在这个万人兴奋的时刻，马原他们却又凭空消失，回到了都柳江与龙江之间的森林深处。

　　手电筒昏暗的光竟然照不到路两边景物，更照不到天空，光束进入黑暗，就象泥牛入海；马原照照地下，地下红褐色，冒着热气。这地面在动荡，先微微地动晃动，接着是剧烈的波动。

　　“这是什么地方？”韦慧回头问鬼师。

　　鬼师却没有跟在后面，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马原与韦慧慌了神，这种时空错位他们从未经历过。

　　“也许是在岩洞里，这是岩洞里的沼泽。”马原判断。

　　——只有沼泽地才会波动不安，也只有洞穴里的沼泽才会寸草不生。

　　“说不定还有温泉哩？”马原想得挺美。

　　“我觉得不象，”韦慧摇头，“我们往回走吧。”

　　可是，两人未来得及转身，地面突然往下坍陷。不是凭空陷入泥淖那种下陷，而是地面倾斜起来，平地变成陡坡，重心变化，两人骨碌碌往下滚去，也不知翻了多少转也不曾到底。这回死定了，马原想，手中却仍然紧紧地拉着韦慧。活该倒霉，怎么就走进了地面不稳定的岩洞。

　　很久之后，终于停止了翻滚，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庆幸没有摔死。

　　“你没事吧。”马原不知不觉说出港台电影里最俗气的台词。

　　“我没事。”韦慧的回答也象电影中一样。

　　他们真的没事，因为浑身并无疼痛感。翻滚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受伤，真是一件奇事，一路似乎都滚在稀泥上，全无石头。这个洞穴里没有石头！

　　“怎么滚下来了？”韦慧问。

　　“嗯，可能是地下热气太多，形成巨大的汽泡，汽泡一旦滚动或破裂，地面就会变化。”马原象地质专家似的解释，自己也挺相信自己的解释。

　　马原摁亮手电筒，韦慧却看到了刚才遇到的那只兔子，兔子也倒霉地误入这个奇怪的洞穴，它陷在一堆粘液似的半透明液体中，头朝下栽着，两只后腿胡乱地蹬，却无力自拔。马原觉得着手处滑滑腻腻的，定睛一看，自己也坐在粘液里，粘液齐腰深，夹着动物或者人的骨头、须毛。看来这粘液有着腐蚀性，说不定含有天然硫酸。

　　韦慧借着手电光，抓住兔子后腿，拔萝卜似的使劲把它拔出来。兔子的红眼睛全被粘液糊住，拼命地晃着小脑袋。韦慧又替它抹去眼睛上的粘液。那兔子似乎也傻眼了，直愣愣地瞪着韦慧，韦慧放下它，它浮在粘液上，却动弹不得，那模样滑稽之极。韦慧不禁笑出声来，她可是第一次看到浮着的野兔。

　　马原发现了洞穴的岩壁，伸手摸去，那岩壁也满是粘液，粘液很热，随着岩壁不断地波动，竟然连岩壁也不是稳定的。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下来。观察了一会，他发现这岩壁竟在收缩，不断地往里收缩，象一只掌心攥起来……

　　“快走。”他四处寻找出口。

　　就在这个时候，上空又传来咕咕咕咕的滚动声，接着，一团黄色的东西落在自己脚边，他调转手电筒一看，吓得苦胆都要破了。“妈呀……”他的声音在打颤。

　　“什么吓着你了？”韦慧问，往光亮处看去，也吓得软腿。

　　——那是一只黄毛的华南虎。

　　不但兔子往下掉，人也往下掉，这还罢了，连老虎也会掉进来。

　　马原连忙拉着韦慧撒腿就跑，说是跑，其实不过是走动，因为齐膝盖深浅的粘液让人无法正常行走，更不要说跑动。两人的鞋子都陷在底部拔不出来，只好高抬腿，低落脚，光着脚丫一步一步地往黑暗深处走去，战战兢兢地。

　　那老虎回过神来，看到猎物，高兴地大吼一声，凶猛地扑过来。不过，满地粘液同样让它无法施展神威，它比人类多两只腿，行动起来更困难一些，急得它不断地吼叫，吓得韦慧与马原感觉嘴里全是苦的。它就在他们身后不足一米的地方，呼出的热气让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象是一场胶水中的赛跑！

　　终于，他们遇到了一个出口，也不知是出口还是通往更深处的另一个洞，他们想也没想就侧身躲进去。洞太小，老虎进不来，只好瞪着两颗灯笼似的眼睛在外面长啸，看来它已经发怒，拼命地用前爪刨着洞口，刨着刨着洞口猛然关闭，紧紧地合在一起，把它与猎物分格开来。

　　越往前，空气里异味越浓，先是道路比较窄，手电光可以照见岩壁，到了后来，慢慢地宽大起来，手电光再也照不着岩壁。道路一直在转弯，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峰回路转，九曲回肠，也不见一丝外界的亮光，说不定他们正在往地层深处行进。

　　“会不会我们走的是死路？”韦慧担心地问。

　　“不可能，所有的洞穴都会有另一个出口。”马原自信地回答。

　　韦慧听起来却感觉他在信口开河。

　　事情不是马原所想的那样简单，他们走到了绝路之处，前面无路可走，只看见更浓的岩浆堆积着，看样子那浓岩浆的后面就是岩壁，岩浆发出无比浓郁的氨气味道。

　　“我……不行……了。”韦慧勉强地吐出几个字，被熏倒在地上。

　　马原也被呛得只剩下咳嗽，无力搀扶韦慧，剧烈的咳嗽让他也昏倒下去……

　　瑶人山下。

　　来楼镇。

　　这是一个山中常见的小镇，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邮政所、粮所、供电所、工商所、派出所、地税所……林业站、烟草站、兽医站、农推站……有卫生院、银行、旅社、饭馆、发屋、学校、网吧，一个镇上该有的机构它全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上午，太阳斜斜地照着。

　　但是，这个小镇在太阳光下显出了它不正常的一点：一半的人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