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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脑中还在回想着第二次听人提到“灰马”的事情,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

  这次是索姆斯·怀特先生打来的,他是一位著名律师。他打来电话是要提醒我,依照我的教母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的遗嘱,我被准许从她的藏画中挑选三幅。

  “当然啦,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索姆斯·怀特先生用他那种失败主义者的忧郁腔调说道,“不过就我所知,你在某个时候曾经对死者的一些藏画表达过赞美之情。”

  “她有一些非常迷人的印度风景水彩画。”我说,“我相信你肯定写信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恐怕是被我抛在脑后了。”

  “准是这么回事。”索姆斯·怀特先生说,“只是现在遗嘱的认证已经获得了批准,而我作为遗嘱执行人之一,正在安排出售她在伦敦住宅里的个人财产。如果你能在近期来一趟埃尔斯米尔广场的话……”

  “我现在就去。”我说。

  看起来这真的是个不宜工作的早晨。

  3

  我腋下夹着自己选中的三幅水彩画,刚从埃尔斯米尔广场四十九号的前门走出来,就跟一个站在台阶上的人撞了个满怀。我道了歉,对方也回以歉意。就在我准备伸手招呼一辆驶过的出租车的时候,心里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我猛然转回身问道:“嗨——你是科里根吗?”

  “是啊——呃——没错——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

  吉姆·科里根和我在牛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是朋友——只是从我们俩上次见面至今,少说也有十五年的时间了。

  “我就觉得我认识你——但一时又对不上号。”科里根说,“我时不时会读到你写的文章——我必须说我很喜欢。”

  “你怎么样?是不是在做着你一直想要从事的研究工作?”

  科里根叹了口气。

  “没有啊。这工作花费太高——我是说如果你想要自己单干的话。除非你能找到一个言听计从的百万富翁,或者找一个不会指手画脚的信托基金。”

  “肝吸虫,对不对?”

  “你记性也太好了吧!不了,如今我已经不研究肝吸虫了。现在我感兴趣的是柑橘状腺体分泌物的特性。你大概都没听说过吧!是和脾脏相连的。表面上看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科学家的热忱。

  “那么,关于这个你有什么高见呢?”

  “嗯,”科里根的话听上去像在为自己辩解,“我的理论是,它可能会影响人的行为。说得粗浅些吧,它们的作用可能就跟你汽车里的刹车液差不多。没有刹车液,刹车就会失灵。就人类而言,缺乏这种分泌物可能就会——我只是说可能——使你成为一个罪犯。”

  我吹了声口哨。

  “那么原罪如何解释?”

  “是啊,怎么解释呢?”科里根医生说,“教区的牧师估计不会喜欢这种说法,是吧?说来不幸,我还没能吸引任何人对我的理论感兴趣呢。因此我现在在做法医,就在西北分区。相当有趣。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罪犯。不过我不想用这些工作上的事儿烦你了——除非你愿意来和我共进午餐?”

  “我很乐意。但你刚才不是正要进去吗?”我冲着科里根身后的房子点点头。

  “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科里根说,“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那里面除了一个管理员之外没别人了。”

  “我想也是。不过我只是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打听出一些已故的赫斯基思·迪布瓦女士的消息。”

  “我敢说我能告诉你的比那个管理员要多。她是我的教母。”

  “真的?那我运气太好了。我们去哪儿填饱肚子?在朗兹广场旁边有个小饭馆——不是很豪华,不过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海鲜汤不错。”

  我们在那家小餐馆落了座——一个面色苍白、穿着法国水手裤的小伙子给我们端来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

  “美味啊。”我尝了一口汤,说道,“那么,科里根,关于那个老太太你想知道些什么?顺便问一句,为什么?”

  “关于为什么可就一言难尽了。”我的朋友说道,“你先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

  我想了想。

  “她是个很古板守旧的人,”我说,“维多利亚时代的。她是某个无名小岛上已故总督的遗孀。很有钱,喜欢过她那种舒适的生活。每到冬天就出国去埃什托里尔之类的地方休养。她的房子难看至极,里面满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和最糟糕也最华丽的维多利亚银器。她没有孩子,养了两只相当乖巧的贵宾犬,让她爱不释手。她很固执己见,是个坚定的保守党党员,心地善良,就是有些独断专行。积习难改啊。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太确定,”科里根说道,“就你所知,她像是曾经受到过敲诈勒索吗?”

  “敲诈勒索?”我大惊失色地问道,“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说了戈尔曼神父遇害的前前后后。

  我放下汤匙,问道:“有一份名单?你手里有吗?”

  “我没有原件,不过我抄了一份,在这儿。”

  我接过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那张纸,开始研读起来。

  “帕金森?我认识两个姓帕金森的。一个叫亚瑟的,当了海军,另一个亨利·帕金森在某个政府部门工作。奥默罗德——有个当警察的奥默罗德少校——桑福德——我小的时候我们家的老雷克托就姓桑福德。哈蒙兹沃思?不认识——塔克顿——”我迟疑了一下,“塔克顿……我猜,不会是托马西娜·塔克顿吧?”

  科里根好奇地看着我。

  “就我所知,有可能是吧。她是谁,干什么的?”

  “她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了。大概一周前她的讣告就登在报纸上。”

  “这样的话也没有太大帮助了。”

  我继续念那份名单。“肖。我认识一个牙医姓肖,还有一个杰罗姆·肖,王室法律顾问……德拉方丹——我最近刚刚听到过这个姓,不过想不起来是在哪儿了。科里根。这个有没有可能指的是你?”

  “我真心希望不是。我有种感觉,上了这份名单的都没好事儿。”

  “也许吧。你怎么会想到这和敲诈勒索有关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侦缉督察勒热纳的想法。这种可能性看起来是最大的——不过也还有很多种其他的可能。这可能是一份毒品走私者的名单,或者瘾君子,或者特工人员——实际上,一切皆有可能。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份名单非常重要,为了得到它,凶手甚至不惜采取谋杀的手段。”

  我好奇地问道:“你总是对你工作中警方的那部分事情如此感兴趣吗?”

  他摇摇头。

  “也不能这么说。我所感兴趣的是罪犯的性格,背景,成长过程,特别是关于腺体的健康状况——所有这些!”

  “那你为什么对这份名单那么感兴趣?”

  “我要知道就好了。”科里根缓缓地说道,“也许是因为看到我自己的姓也在上面吧。保佑所有姓科里根的人!一个科里根去拯救另一个科里根。”

  “拯救?你确定要把这份名单看成是受害者的名单——而不是罪犯的名单?但毫无疑问两种可能性都存在啊。”

  “你说得完全正确。真奇怪我竟然这么肯定。也许这只是一种感觉。要么就是跟戈尔曼神父有关。我并不经常遇到他,不过他真的是个好人,每个人都尊敬他,教区的教众也都爱戴他。他是个善良而又坚韧的斗士。他把这份名单看得生死攸关,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警方难道还没有什么进展吗?”

  “有啊,不过这可是个慢活儿。这个也得查,那个也得查。还得调查那天晚上把他叫出去的那个女人的背景。”

  “她是谁?”

  “她没什么神秘的,这个很显然。是个寡妇。我们觉得她丈夫可能跟赛马的事儿有瓜葛,不过看起来似乎又不像。她自己给一家小贸易公司打工,做些市场调查工作。这些都没什么问题。那家公司规模不大,声誉还不错。公司对她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她是从英格兰北部来的——兰开夏吧。唯一蹊跷的事情就是她的个人物品实在是太少了。”

  我耸了耸肩膀。

  “我想还有更多的人是这样的吧,超乎我们的想象。这是个寂寞的世界。”

  “是啊,就像你说得那样。”

  “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决定帮一把手啦?”

  “只是四处打听打听。赫斯基思·迪布瓦这个姓氏不常见。我想着,假如我能够发现些什么跟这位女士有关的事情——”他欲言又止,“不过从你告诉我的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能有用的线索。”

  “她既没有毒品成瘾也不走私这东西,”我向他保证,“当然也不是什么特工。她一直过着无可指摘的生活,也不可能被人敲诈勒索。我想象不出她能上什么样的名单。她的珠宝首饰都存在银行,所以也不会有人想要抢她。”

  “你还知道其他姓赫斯基思·迪布瓦的人吗?比如她的儿子?”

  “她没有孩子。我记得她有一个外甥和一个外甥女,只是都不姓这个姓。她丈夫是独子。”

  科里根酸溜溜地感谢我帮了他一个大忙。然后他看看表,愉快地告诉我说,他已经约好要去把某人大卸八块了,于是我们就此作别。

  回家以后我依然思绪万千,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到最后,我一时兴起,拨通了大卫·阿丁利的电话。

  “大卫吗?我是马克。那天晚上我遇见你时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波比——她本名叫什么?”

  “怎么,你想抢我的妞儿?”

  大卫听上去被逗坏了。

  “你反正有那么多妞儿,”我马上顶回去,“让一个出来当然也没问题。”

  “老伙计,你自己不是也有一个重量级的了吗?我还以为你们俩确定关系了呢。”

  “确定关系”,一种让人反感的说法。然而我忽然觉得,这用来形容我和赫米娅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可它为什么让我感到有些沮丧呢?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有一天我和赫米娅会结婚……我喜欢她的程度胜过喜欢我认识的其他所有人。我们有着太多的共同点……

  说不上为什么,每念及此我就会觉得有些乏味,忍不住想要打哈欠……我们的未来就展现在我面前。赫米娅和我会一起去看高雅的戏剧演出——这个很重要。一起讨论艺术,讨论音乐。毫无疑问,赫米娅是个无可挑剔的伴侣。

  只是没什么意思,我潜意识中一个带着点儿嘲弄的声音突然说道。这让我惊愕不已。

  “你睡着啦?”大卫问道。

  “当然没有。说实话,我发现你那个朋友波比特别能让人耳目一新。”

  “这词儿用得好。对她,你得一点儿一点儿来。她本名叫帕梅拉·斯特灵,在梅费尔一家附庸风雅的花店里上班。你知道,就是那种随便弄上三根枯枝,加一朵花瓣被别在后面的郁金香,再加上一片带着斑点的月桂叶,就敢卖三畿尼的地方。”

  他把地址给了我。

  “带她出去好好玩一玩,”他以一种长辈似的慈祥口吻对我说道,“你会发现特别放松。那姑娘什么都不懂——脑子里绝对空空如也。你告诉她什么她都相信。顺便说一句,她品行还挺端正的,所以别打什么歪主意啊。”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4

  我带着些许惶恐走进了花卉研究有限公司的大门。一阵极其浓郁的栀子花香几乎把我熏得倒退几步。里面有好几个女孩穿着浅绿色的紧身衣,个个看起来都像波比,一时把我弄糊涂了。最终我还是认出了她。她正在费劲地写着一个地址,中间充满疑惑地停下来,似乎不知道福斯科克雷森特应该如何拼写。在好不容易算清楚顾客给她的五磅钞票应该找回多少零钱之后,她稍有了一点儿空闲。见此,我马上过去跟她搭话。

  “我们那天晚上见过——你和大卫·阿丁利在一起。”我提醒她。

  “啊,没错!”波比热情地答应着,眼神却茫然地越过我的头顶。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安,“也许我该先买点儿花儿?”

  就像是有人按对了机器人的按钮一样,波比马上说道:“我们有一些今天刚进的新鲜玫瑰花,很漂亮。”

  “要不,拿那些黄色的吧?”屋子里到处都是玫瑰花,“多少钱?”

  “特别特别便宜,”波比用甜美诱人的嗓音说道,“每朵只要五先令。”

  我咽了咽口水,说我想买六朵。

  “再配一些非常特别的叶子吗?”

  我疑惑地看着面前那些眼瞅就要烂掉的特别的叶子,最后还是选了些翠绿的文竹,这一来波比心中对我的评价显然低了不少。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就在波比笨手笨脚地把文竹包在玫瑰花外面的同时,我又旧话重提,“那天晚上你提起过一个叫‘灰马’的什么东西。”

  波比猛然一惊,失手把玫瑰和文竹掉在了地上。

  “你能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的事情吗?”

  波比弯腰拾起花束后又站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她问道。

  “我刚才在问你跟‘灰马’有关的事。”

  “一匹灰马?你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你提起来的。”

  “我保证我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那样的事!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有人告诉过你。是谁?”

  波比深吸了一口气,急速说道:“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且我们也不应该跟客人聊天……”她草草地在我的花束外面包上纸,“不好意思,一共是三十五先令。”

  我交给她两磅。她用力往我手里塞了六先令,然后迅速地转向了另一位顾客。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缓步出门。走出一段之后我才意识到她算错了价钱(文竹应该是七先令六便士),因此找给我的钱也多了不少。她犯下的这个算术错误其实只是因为在那之前她的心思就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脑中又浮现出她那张相当可爱而又茫然的面孔,还有那双大大的蓝眼睛。

  “她害怕了,”我自言自语道,“都吓傻了……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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