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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轮回(1)

  似乎已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岁月。有多久,朱木不知道,四年?还是五年?朱木只记得那个大学生宁可在审判吕笙南那年只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如今,他就快研究生毕业了……哦,那么是五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宁可大学毕业时并没有去考托福——这对他的英语水平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而是考上了研究生,而且考的还是本校的研究生。这让朱木有些惊讶,在商城大学,考本校研究生往往会受到同学们的嘲笑,被称为“留级三年”,因为它实在没有一点挑战性,除非成绩特差或者纯粹为了避开就业压力。朱木不知道宁可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过宁可,宁可总是笑笑不答,每天都过来陪朱木说话,帮助他照顾苏霓。

  这五年里,苏霓仍旧沉睡着,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朱木采用各种方法对她治疗和加以刺激,可是没有一点用,苏霓就像中了魔咒的公主,在王子还没有掌握神秘的咒语之前,将会一如既往的沉睡。

  这五年里,朱木拼命地工作挣钱来支付那些高额的医疗费用。他年复一年地同时兼任五六份工作,上午有两个小时是小提琴教师,下午则是各个办公楼里的推销员,晚上就到各种娱乐场所里演出,周六周日还担任了两个孩子的家教。即使这样,他仍然能够保证每天三次回家给苏霓喂饭,并且帮助她锻炼。两年前,苏霓很令人惊奇地恢复了吞咽功能,不用再从进食管里喝流食了。这让朱木惊喜了整整一年,对苏霓的苏醒充满了希望,那一年的朱木,每一天都被一种亢奋的情绪所充斥,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可是两年过去了,朱木的激情渐渐又被磨平,每天午夜对着苏霓说话时都要哽咽失声。

  这五年里,超负荷的工作使朱木急剧衰老,头上白发丛生,脸上到处是皱纹,眼袋垂得厉害,脸色灰暗没有光泽,皮肤也皱得厉害,看起来像个农村里五十多岁的老人。可是他刚刚过完32岁的生日,那一天,他以一天没有去工作来庆祝,陪苏霓说了一整天的话。他得到的礼物就是——他抱起苏霓的头,让她的嘴唇在自己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他喜笑颜开,心里充满了感激:“谢谢,阿霓。”

  “阿霓,你也快32了吧?等你生日的时候,我推着你到江边,去看看江风和渔船。嗯……50多公里,不算远,我让你坐在轮椅里推着你去。你可要养好身体啊!”朱木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他抚摸着苏霓光洁白皙的脸,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

  在朱木不间断的按摩和锻炼下,她的皮肤充满了弹性和光泽,丝毫不缺乏营养,甚至连日照也不缺乏,呈现出健康的颜色。苏霓看起来丝毫不像是32岁的女人,这5年来,她的衰老仿佛随着知觉一起停止了,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姑娘。

  朱木伤感中带着一丝欣慰,在泪与笑中痴痴地望着苏霓。

  忽然宁可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朱哥,朱哥,那个警察,姓傅的,又来了……还带了好几个警察。”

  朱木心里一沉,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过了片刻,傅杰带着四个警察走了进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两个警察随着他进了屋子。傅杰看见朱木,神情顿时呆了:“你……你是朱木?”

  “怎么了?小杰?”朱木微笑着说,“才5年没见,就忘了我的样子了?”

  “没……不是……”傅杰有些慌乱地说,“你的变化太大了。”

  “是啊!”朱木叹了口气,“谁又能在岁月中永恒不变?《金刚经》里有一句话:客尘如刀。就算是铁人,谁用能不被这人世的利刀刮去一层血肉?”

  “嗯,是吧!”傅杰喃喃地说,“我今天来……今天来……”

  朱木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傅杰更加慌乱了,突然面对着朱木的苍老,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他开始恼怒自己这种情绪,大声说:“我来,是为了以谋杀罪逮捕你!”

  朱木毫无表情,宁可却惊叫了起来,大声质问:“谋杀?他谋杀了谁?”

  傅杰沉默着扫视了一下这个破烂而整洁的房间,目光落在了沉睡的苏霓身上,嘴唇抖了抖,说出两个字:“苏霓!”

  “什么?”宁可呆若木鸡。

  “我杀了阿霓?”朱木似乎感到茫然,“你有证据吗?”

  “有。”傅杰说。

  这一切缘起于傅杰做的一个梦。那天晚上,傅杰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对方长久的沉默着。傅杰问:“喂,说话啊!你是谁?”

  “小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是黄夜。”

  “你——”傅杰的手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我们还是夫妻关系。”

  “小杰,”黄夜说,“五年了,你的气还没有消吗?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伤透了你的心,可是我对自己的惩罚也够了吧?五年来,我一个人呆在这个南方的小镇,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了五年,每天都想着你,每天都在悔恨和煎熬中度过,每天都期待着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小杰,这五年来,我发觉我真的不能没有你,真的……小杰,你还爱我吗?”

  爱,我还爱你!我无时无刻不在爱你!傅杰告诉自己,可他握着电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这个女人,他爱得发狂,也很得发疯,她让他的内心摧毁了自己的尊严,让他在自己的感觉里名声扫地,让他承受着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可是他又是多么爱她!他企图给她一种惩罚和报复使自己心里好过一点,能原谅她,可他发觉自己根本舍不得伤害她一丝一毫……这种矛盾让他极度焦虑,极度痛苦。

  于是,他翻来覆去地做一个梦。梦里,他采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谋杀了黄夜,她临死前的恐惧让他的心里充满舒畅,充满兴奋,他终于惩罚了她!可是,问题又来了,在梦里他却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他自己就是个刑警,而且还是个经验丰富,嗅觉灵敏的刑警,自己杀死黄夜时采用的方法根本经不起推敲,稍微一分析,凶手的嫌疑就指向了他!这让傅杰在梦里和潜意识里备感焦虑,因为即使惩罚了黄夜,他自己如果无法逃脱惩罚,他们仍旧无法在一起,仍旧无法幸福。自己没理由为了惩罚黄夜而获得惩罚的!因为是黄夜犯下了罪过!可是自己偏偏逃脱不了惩罚……

  这让傅杰无比愤怒,于是他的意识里就开始策划各种各样的谋杀案,然后自己又轻而易举地破获。于是,在一个漫长的日子里,傅杰经常做起谋杀黄夜的梦。梦里,他采用匪夷所思、稀奇古怪的方法谋杀她,可是这无数桩谋杀案每一个都充满了破绽,作为刑警的自己,很容易就把案子给破了,然后抓住了自己这个凶手。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做这种梦的时刻,他那极度亢奋、极度凶残的意识竟然不知不觉地改变着他的身体,使他的外貌慢慢发生了可怕的变异,面目狰狞可怖,像个吸血鬼的模样。

  那一次朱木告诉他之后,他感到半信半疑,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安上监控装置。于是第二天他看到了自己做梦时的形象,这样他感到无比恐惧,便悄悄去请教一个临床心理学的学者。

  那个学者为他检查了身体,又作了心理分析,然后皱眉不语。傅杰紧张地追问,那学者摇摇头:“不要紧张,你的身体很正常,没有任何变异。我怀疑你身体产生变异的原因在于心理方面。这样吧,我对你进行催眠,看看能否找出一些被潜抑的心理症状。”

  傅杰点头,然后这个学者为他催眠,等到傅杰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发觉这个学者正充满怜悯地看着他。学者告诉他:“傅队长,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这种症状在心理学上叫做‘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只不过比目前心理学界已知的这种病症表现更加极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杰茫然地听着这个绕口的名词,学者解释道:“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是指由于一些心理创伤影响,人的身体产生运动系统障碍或视觉系统障碍。简单地说,就是被你潜抑的心理原因使你的身体功能产生了一些你所渴望的变化。在你做梦在梦里杀你的妻子时,你的潜意识里很希望那并不是自己,于是潜意识就为你找来了恐怖传说中人物和形象来代替你,这事实上是一种内心的自我保护。但这种精神能量实在庞大,竟然能够改变你的外貌,这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是一种奇迹。其实在现实中,我们也能发觉精神改变外貌的例证,很著名的如19世纪维也纳著名心理医生布鲁尔曾经治疗过一个女病人安娜。安娜在她父亲临终前曾经照顾他很多天,有一天晚上,安娜发现父亲发了高烧,但此时母亲不在,她非常焦虑,但没有办法。这时候,她睡着了,似睡非睡中,她梦见一条蛇爬过来咬她父亲。她挥手想赶走那条蛇,但右臂却像死亡了一样麻木,抬不起来。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五根手指变成了五条小蛇。第二天,她在庭院中,一条弯曲的树枝让她想起了昨夜那条弯曲的蛇,于是她的右手臂一阵麻痹。以后她只要看见像蛇一样的东西手臂就会麻痹,后来连右脚、左手和左脚也开始麻痹。这其实是因为她感觉自己未曾照顾好父亲而产生的一种自我惩罚,跟你的深层原因是一样的。还有个你知道的例子,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了头。当然,伍子胥的这种改变是很轻微的,而你的就引发了身体的各种激素异常分泌。唉,这真是心理学上的惊人发现!”

  傅杰经过这次治疗后,这种可怕的梦境就极少出现了,这两年渐渐淡漠。

  直到这天晚上,黄夜打来了电话之后,傅杰那可怕的梦又复活了。

  这一次谋杀的方法令傅杰震惊,因为这实在是个完美无缺的谋杀案!梦里,傅杰和黄夜、周庭君一行三人来到了凤凰台。他们要在凤凰台上野炊,支起锅,烧起了火,开始做饭。这时,黄夜要去方便,这在傅杰的意料之中,因为临来之前,在黄夜的早餐里傅杰偷偷放进了微量的泻药和利尿剂……黄夜急匆匆地走近了树林的深处,那里,是悬崖的方向。

  这时候,锅里的水渐渐熬干了。傅杰说自己去凤凰台下的山泉里提水,于是他提着小桶走下了凤凰台。他仅仅走出二百米,偷偷把小桶藏在草丛里,便潜往黄夜方便的方向。黄夜刚刚解完手,正要站起来,傅杰潜伏到她身后,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她的脑袋上!黄夜顿时昏死过去。

  傅杰抱起她,慢慢走到悬崖边,将她掷下了悬崖!

  然后,傅杰掏出已经实现录好一个女人惊叫声的录音机放在松树上,定好时间,又潜回到放水桶的地方。他没有忘记去山泉里提一桶水然后回到凤凰台需要15分钟时间,而自己已经消耗了7分钟,按正常的方式,他是绝对提不来那桶水,在安全的时间内回到凤凰台的。

  不过不要紧,他已经事先安排好了。离凤凰台最近的水源当然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山泉,但是他们所忽略的是,无论哪一股山泉,都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无数股泉水静静地奔流在大山的腹部里,躲藏在草木、土层和岩石下。这个计划最经典的一个环节就是,他已经事先在一处隐秘的地方挖开了一处地下泉水!这很简单,同时也耗费了傅杰极大的心力,他需要挑选,挖出的地下泉水既能接到水,又能不使泉水涌出地面,这很困难,但傅杰办到了。为了杀一个人并逃脱惩罚,人类能吃任何苦。

  傅杰很容易就接了一桶水,然后封住了口子,把水提上了凤凰台……

  事情完全按傅杰的思路前进,周庭君很快被怀疑,警方以零口供提起诉讼……

  这时一个完美的谋杀案。傅杰的不在现场证据无比充分,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他终于成功地地躲过了惩罚。他终于报复了黄夜,于是他不再恨黄夜。黄夜被扔下凤凰台后意外的没有摔死,成了深度昏迷,傅杰原谅了她的过去,对她的爱占据了内心,精心得照顾她,期待着她苏醒的那一天……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期待她苏醒呢?这样一来自己的罪行不是完全暴露了吗?傅杰被这个念头震惊,猛然从梦里惊醒。梦里谋杀的场景历历在目,傅杰惊呆了:自己在梦里重现了朱木谋杀苏霓的整个过程!这就是朱木杀死的苏霓,并逃脱惩罚的方法!自己从一开始就怀疑凶手是朱木,可是根本找不到证据,当吕笙南承认罪行后,自己也最终接受了凶手是吕笙南的观念。

  这时候傅杰才想明白:吕笙南是在保护朱木,承担了自己没有犯过的罪行!因为对吕笙南来说,有没有谋杀苏霓对他的命运毫无痛痒,事实上谋杀苏霓也是他的罪名里最轻的一项。但对朱木来说就不一样了,这个罪名完全能使朱木锒铛入狱,抛下苏霓无人照看,悲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吕笙南深爱着苏霓,于是替朱木扛下了这个罪名!

  傅杰想起五年前送朱木去看守所见吕笙南,自己在监控室里听到吕笙南说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木,我怎么会让你蹲监狱呢?”

  原来如此。事情的真相就是:两个高智商的男人各自在用自己的方式爱同一个女人!

  傅杰心潮翻滚,抓起电话,拨通了黄夜的电话。

  “喂?”黄夜睡意朦胧地说。

  “小夜,”傅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回来吧,我依然爱你!”

  电话的那头静默了,傅杰听见呜咽的声音。黄夜喃喃地说:“小杰,小杰,这是梦吗?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傅杰也呜咽了,“这五年来,我也是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你……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回来吧,小夜,一切都过去了。”

  “回家……”黄夜幸福地呻吟着。

  夕阳沉坠的屋子里,朱木默无声息地听傅杰说完。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失神地盯着沉睡的苏霓,心里无比迷惘:我真的谋杀过阿霓?凤凰台上,真的是我把她扔下了悬崖?为什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宁可张大了嘴巴盯着朱木,一脸的难以置信。警察们也都沉默着。夕阳的光线在屋子里凝固。

  朱木慢慢地伸出了手臂,傅杰机械地掏出手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喀嚓!”

  “朱哥,这是真的吗?”宁可的泪水涌出了眼眶,“是你们凄美的爱情和苏姐才使我留在这个城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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