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博士(1)

　　“下雨了。”杨晓抱着双腿坐在客厅中的沙发上呆望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外面隐约传来，绵密的雨丝被风四处扯着，淋到玻璃上，立时整个天地都变得模糊起来。

　　高远坐在杨晓的侧面，呆看着她美好的身体曲线，心里突然涌出过去抱抱她的冲动，但那念头方起就被他压灭，因为他不知道那样做会产生什么后果。

　　从他们进入地下城之后到现在已经过去大约一周的时间，在这一周中他们都待在这栋房子里，最多能够在院子中随意走动。至于想要走出这栋被高耸且坚固的围墙围着的建筑，那是想都别想。

　　虽然被囚禁在这里了，但高远却觉得这十几天的时间是他这段日子度过的最悠闲安逸的日子，不用担心食物、饮水，不用害怕怪物来袭，有难得一见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更有朝思暮想的杨晓陪在身边。当然如果杨晓能够对他更热情一些就完美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高远已经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还在地底，如果从刚进入这个城市的情况来看，他们应该在地底无疑，不过现在这里的整个自然环境都让他难辨真假，无论是明媚得不能再明媚的阳光，还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风，又或是外面正飘着的蒙蒙细雨……都让他找不到一丝瑕疵，白日晴空万里，午夜星野低垂，他实在不能相信这些都是假的，但却又不能不去怀疑。这种矛盾的心情时时都在他的脑海中相互冲突，但却找不到终极的答案。

　　自从那天机缘巧合下见到那个古怪的监控器之后，他就再也没看见过类似的东西。当然看不到不代表没有，恰恰相反，这几日他一直都能隐约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某个他无法发现的地方窥视着他和杨晓。他知道幕后的神秘人正站在监控器之后监视着，但却又无可奈何。他也曾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屋子里对着虚空中的某处低声质问那人有什么目的，为何不洒脱点出来找他。这情景如果让杨晓看到肯定会吓一跳，说不定会认为他疯了。不过无论他说什么，那人依然无动于衷。他有些沮丧，知道那家伙肯定能看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出来见他们。

　　杨晓对于被偷窥似乎一无所知，高远也不想告诉她，免得她跟着一起担惊受怕。所以，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他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其实心里正暗自戒备，那些可能会透露出他们情况的信息和对话都被他巧妙地敷衍过去。

　　冷藏柜里的食物多得足够他们吃几个月，以此推断对方应该不会很快来见他们。

　　这种日子百无聊赖，如果不是有杨晓在身边，高远说不定会疯掉。

　　“小时候我最爱雨天，”杨晓突然幽幽说道，“雨下得越大越好，因为我妈告诉我雨水会把天空和大地都冲洗得干干净净。在我上大学那年我妈因病去世，或许是冥冥中有天意，她死的那天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那时候我脑海中都是我妈的身影，她笑着对我说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这么多年来每当外面下雨我都会想到我妈临死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的这两句话，直到现在我才了解到她说这两句话时的美好期望。能好好活下去实在是不容易，更别提要加个开开心心的定语。”说到这里，杨晓已是泪流满面。

　　高远心里唏嘘，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和杨晓不同，他特烦下雨天，小学时村子通往学校的路上有一条河，河上无桥，只有两根并排放置的大杨木，说来也怪，那条河每逢下雨必会涨水，而只要涨水，那两根充当桥的杨木就会被淹没。每当这个时候其他孩子的父母就会到河边来接他们，或背或抱，总有一种方法迎他们过河。高远却不同，父亲早亡，母亲又离他而去，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更不可能来接他。于是他只能挽起裤管踩在被水淹没的杨木上胆战心惊地挪过去，看着脚下浑浊的河水呼啸而过，他心里怕得要死，但却死撑着不用别人帮。有一次水势过大，脚下一滑，直接跌落到河水中，幸好一位同学的爸爸跳进河中把他拉上来。他向来坚强，很少哭泣，但那次却瘫坐在河边的泥水中号啕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

　　学校里常有同学给他起“野小子”、“没娘要的孩子”之类的绰号，每次听到他都免不了同对方打上一架。这样的架打多了，便没有人再敢当面骂他。当然他也成了老师家长眼中的顽劣分子。

　　他怕谈父母有关的话题，每每遇到这样的话题他就下意识地神经紧张，直冒虚汗。无论是写关于母亲的作文还是开家长会，于他而言都是一场灾难。久而久之他便开始千方百计地逃避。

　　“你知道吗？”杨晓兀自说着，两只眼睛亮起来，脸上还残留着泪水，唇边已经泛起笑意，“陈慕那么小的孩子，就会分辨人情世故，他说因为我不请幼儿园老师吃饭，所以老师不给他发小红花，他还说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追求他。他才五岁啊，真不知道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说着说着，神情一黯，“唉，不知道陈慕乖不乖？

　　我不送他，他一定不肯去幼儿园，他不喜欢幼儿园的午餐，每天都和我抱怨那里的饭难吃得要死。”杨晓又开始哭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高远，“阿远，我好想我儿子。怎么办？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还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结婚生子，我要当一个好妈妈。”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杨晓，高远猛地站起。杨晓被吓了一跳，刚想问怎么了，他已经疾步走向走廊入口处的储藏室。不一会儿，拎着一个上细下粗的白色塑料桶走出来，然后一把扯住杨晓的手，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向外走去。

　　“你要干吗？”杨晓一头雾水，满脸困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高远不答，只是闷头疾走。片刻之后，两人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雨尚未停，风却息了。雨丝飘落脸上，凉丝丝的，十分惬意。

　　高远仰望阴沉沉的苍穹，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转了一圈，面向房子，陡地大喊道：“我受够了，你要是再不出来见我们，我就放火烧掉这栋房子，然后自焚。”说完不顾杨晓惊骇至极的神情，旋开塑料桶的盖子，便将里面的液体倒在身上。

　　闻到那液体的味道，杨晓顿时失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高远！”拼命去夺他手中的酒精桶，却已经晚了，高远浑身都已被酒精浸透。

　　“来啊！”高远大叫着，将空的酒精桶扔到一边，掏出一个自动点火器，表情扭曲，“这是你想要的吗？你这个只敢躲在暗处的变态偷窥狂。如果我数到三你还不出现的话，那你就只能看着我们灰飞烟灭了。”“1”，高远将手举高，打开了点火器的开关，一丛火苗从长长的端口冒出来，在细雨和微风中摇曳不休。

　　杨晓被吓傻了，脸白唇青地看着高远，想要逃开，却被高远的另一只手死死扯住。她拼命挣扎，高远的手却如同钳子一样箍住她的手臂。

　　“高远不要，我不想死，快扔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2”，高远不为所动，看着杨晓，冷冷道，“你不是想要出去吗？这是唯一的方法。”“你疯了吗？这怎么可能让我们回去啊，只会烧死我们，你快醒醒。”“我没疯，晓姐。”高远笑了笑，表情突然平静下来，看着杨晓淡淡道，“如果回不去，死在一起不也挺好的吗？”杨晓泪水“哗”地流了下来，停止了挣扎，抿着嘴怔怔地看着高远，忽地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那一刹那高远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直到此时他才确定杨晓真的深爱着他，还有什么能比携手赴死更能说明问题呢！

　　但这并不能阻止高远继续下去，当最后一个数字从口中迸出后，他便义无反顾将点火器朝自己的身上点去。他能感觉到站在身边的杨晓呼吸一窒，整个身体绷得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甚至有些微微地颤抖。高远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逼出幕后的神秘人，就要采用非同一般的方法。事实上，这个方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酝酿了好几天，只是一直下定不了决心实施。因为这个方法只能用一次，如果没有效果，那他们则底牌尽失。他心中的紧张丝毫不亚于杨晓，不同的是杨晓是对死亡的恐惧，而他则是对失败的担忧。

　　就在火焰及体的那一瞬间，他们身后本已锁死的大铁门蓦地自动滑开。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关闭手中的点火器，知道自己赌赢了。

　　那神秘人绝对不会就这样任他们烧死。

　　铁门开了，但后面却什么也没有。高远心中暗叫不好，不等他有任何动作，脚下地面突然裂开，他大惊失色，想要逃脱却为时已晚，无论他怎样挣扎，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朝下方坠去。杨晓的尖叫声恰在此时响起，他迅速转头却只看到她的身影一晃便从眼前消失掉，显然掉下去的不只是他自己。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两人竟然分别掉进不同的空间。

　　下坠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因为是仰着，所以他清楚地见证了曾经踩在脚底的“地面”在他眼前重新合拢。光亮俱都消失，周围黑暗一片，下坠却依然不止。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奇特体验，宛如陷落进一个虚幻得不能更虚幻的梦境。他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底。他不担心自己会被摔死，如果对方想要他死有更方便的办法，这个念头刚转过，坠落蓦地停止，他立时闷哼一声，高速坠落下骤然的停止令他胸口如遭重击，难过得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虽然停止坠落，但却没有接触到实地，上下左右都是虚空，高远发现他竟然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正暗自惊疑，这种神奇的状态却陡地被打破，下坠再次开始，不过却没有上一次那么长，五分之一秒后，高远的身体和坚硬冰冷的钢板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高远一声惨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面上。即便坠落的高度已经相当小，却依然令他浑身散了架一般疼痛。他哼哼了半天才爬起来，伸着手四处乱摸，却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胡乱选了个方向迈步前行，一步尚未踏出，头顶陡然光亮大作，眼前顿时一片白茫茫的灯光亮起，他下意识闭紧了眼睛，但白视的状态仍然还是持续了几十秒。等视力恢复时，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比电话亭稍大一点的空间中，四壁皆以通透的玻璃构成，头顶是灯光，脚下一片黑暗。他走向一侧，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猛砸一拳，手被震得生疼。刚想用脚踹，突然发现整个空间开始移动起来。

　　速度似乎极快，除了头顶的灯光，周围都是漆黑一片，由于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高远根本无法判断速度快慢。但根据身体所感受到的惯性，仍可推测出这玻璃亭子是以极高的速度在横向移动，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分钟，速度开始下降；当下降到一定速度时，又开始加速，不过此时的方向已经改变。在这样的空间中方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只能通过感觉来判断。例如最开始亭子移动的方向同高远面对的方向保持一致，现在则变成了左侧，隔一会儿之后又变成正面，接着又变成右面。这样的不断更改持续了大约10分钟，终于不再改变，速度也变得极快。

　　如果有人能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会看到一片漆黑的空间中一个闪光的矩形玻璃柜迅速滑过，就像一颗跌进大气层的流星，在夜幕中一闪而过。

　　对于高远而言，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身处于一架不可思议的电梯中，这电梯迥异于他所知道的那种只能垂直运动的升降梯，而是可左可右，可前可后的全新类型。对于有限空间的地下城市而言，这显然是一种更为先进的交通方式。

　　速度再次下降，高远以为会再次转向的时候，咔哒一声轻响，电梯停了下来。面前的玻璃墙壁“唰”地向上升去，眼前立时出现一道门。高远并未急着出去，而是站在门边向外面张望，入目所见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高远心里忐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面前的地面忽地亮起一块正方形的区域，接着又亮起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倏忽间，整片地面都被点亮了。这却不算完，地面亮起的同时，相对应的天花板也随之亮起。

　　灯光全部亮起之后，面前的空间才从黑暗中完全显现出来。高远走出电梯，微眯着眼睛打量着大得超出想象的空间，环视一圈后，他发现这建筑的四壁停放着无数的矩形玻璃电梯，每一个上方都标注着始发站和目的地。他看到他所乘坐的那个上面写着“A区——S区”。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车站，或者说是一个“电梯站”。无论叫什么，它的作用就是将人们从此处带到彼处。由于所有的电梯上面都写着“A区——某区”，不用说，他所在的区域就是A区。

　　高远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出口，面前突然蓝光一闪，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看到那影像的时候高远愣了一下，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早在中心站的时候他就见过一次，唯一区别是中心站的那个只有三十厘米，而面前这个则同真人等高。虽然早就知道面前的人是虚拟影像，但高远还是下意识地去伸手触摸那虚拟影像的面部。

　　手指穿过蓝色的影像，自然什么也摸不到。

　　“高先生您好。”虚拟影像突然开口，悦耳的电子声立时回荡在整个空间中，高远吓了一跳，立刻把手缩回来。

　　“我是新京都城市管理系统，欢迎您来到新京都市。”虚拟影像顿了顿，“博士此时正在会客室等您，请您跟我来。”说罢，虚拟影像竟转过身去迈步前行。

　　高远登时愕然，他原本想要问杨晓在哪里，但那虚拟影像却根本未给他这个机会，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那影像竟能自由活动。

　　跟在后面观察了片刻，高远就找到了虚拟影像能够自行活动的关键。原来是天花板上镶嵌着的蓝色晶体条产生的作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那虚拟影像必然是从水晶条中投射下来的，所以水晶条延伸到的地方人像都能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