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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本想把家里的车借给你,可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瘪了。倒霉死了,真麻烦。”

  佐贵子极想发句牢骚,说真正倒霉的是自己。信二也讨厌岳父,没陪自己来。在她临出家门时,信二丢下一句话:“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来,找个寺庙之类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里举行葬礼,信二肯定会火冒三丈。如果还要运尸体,就要用他的爱车,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关部门申请的手续很快就能办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来到这里的。”

  佐贵子暧昧地点了点头。雅也也许是出于好心,她却觉得是多管闲事。他把俊郎的遗体从瓦砾中拖出来,还运到这种地方,本是好意,却倒添麻烦。如果当初就置之不理,遗体也许会被当成身份不明者处理掉。

  佐贵子想,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信二。这需要一个诱饵。

  “雅也?”她抬头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摇了摇头,“没有呀。那天他只带了奠仪,我记得是空着手来的。”

  “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呢?我想他该带着家里的钥匙。”

  “钱包我拿着呢,”雅也从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钱包,“其他东西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我担心有人偷钱包。”

  “也许在吧,谢谢。”佐贵子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张千元钞。她起了疑心,但没说出来。

  “想要遗物,最好去舅舅家里。尼崎受灾也很严重,不知究竟怎样。”

  “是啊。喂,雅也,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啊,知道了。对不起。”雅也似乎觉得打扰了她和亡父的会面,满脸歉意地起身离开。

  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找父亲的衣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此外别无他物,上衣的内袋里也一无所有。

  她正感觉纳闷,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那人二十四五岁,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运动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贵子。佐贵子想,刚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真奇怪!

  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幸夫买了寿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没听说过详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把那些钱还掉后,能剩下钱还你吗?”

  “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傻等着,钱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拖累你。”

  听俊郎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和她作为正常的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店里经营状况不佳。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能爆满,但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为了削减人工费,佐贵子减少了人手,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为此,就要先把借条弄到手。如果没有正式凭证,只是空口声称父亲曾借钱给雅也家,恐怕雅也不会理会。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那么他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她刚来到走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我拿来了这个。”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佐贵子接过来凝视片刻,然后抬起头,“喂,雅也,我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

  “什么?”

  “比如资料之类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

  “嗯。”

  “哦,知道了。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我先去上香。”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体育馆。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

  父亲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雅也在发现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如果父亲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自己干吗还要来这里?只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

  “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她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雅也又凑了过来:“佐贵子,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恨麻烦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父亲的遗体。她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说的是,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自己不在此列。她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操持葬礼。

  “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昨天开始生起了暖炉,不再那么冷了。”

  雅也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他一记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在了哪里。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贵子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

  “什么?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老公也是这样说的。如果要在家里举办葬礼,要和他商量一下,还要有各种准备。能把爸爸的遗体再在这儿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我倒没关系。”雅也摇摇头。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但雅也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

  “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体育馆门口,她问送出来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我,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工。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待一段时间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卖袋装快餐,价格高得惊人,饥饿的人却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体育馆大门走去。那些拍摄了地震初发时情景的照片还贴在那里。真不明白这些照片是为谁贴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从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曾去过水原家几次。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贵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看不清细节,但能看清有人被压在瓦砾下。这是——

  她意识到这正是父亲,衣服颜色和遗体上的完全一样。但若果真如此,这张照片上有一点和事实不符。

  佐贵子伸手揭下了那张照片。是从录像上打印出来的,相当模糊,很难看清细节。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随即又转为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刚要走,突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正是她面对父亲的遗体时,在旁边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看都没看佐贵子一眼,转身走开。

  深夜十一点多,电话突然响了。木村刚洗完澡,喝了一口罐装啤酒,头发还湿着,脖子上缠着毛巾。电视上,新闻节目主持人依然在播震灾的情况。在厨房洗东西的奈美惠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

  “喂……啊,是的,您稍等。”奈美惠捂着话筒看了看木村,“找你的。”

  “我?”

  “嗯。”她递过电话。

  “喂,我是木村。”

  “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悦耳的标准语,“我是日本电视台新闻播报局的仓泽。”

  “日本电视台?”木村全身一阵发热。电视台?肯定是为那件事,他用力抓紧话筒。

  “是这样,想咨询一下您拍的录像,才给您打电话。现在说话方便吗?”

  “嗯,没关系,请说。”木村空着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果然不出所料。

  “您在池川体育馆前展示了从录像中打印的照片,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目的……是、是想让那些和受灾者有关的人看一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地震。另、另外,好像没有地震刚发生时的照片。”

  他在撒谎。实际上,他打印并张贴那些照片完全出于其他目的。

  “那是您碰巧拍到的吗?”

  “当然。我喜欢摄影,总会随时作好拍摄的准备,才会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拿着摄像机跑出去。幸亏我住的房子只是倾斜了,并没有倒塌。”

  “哦。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认为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正如您所说,显示地震发生时情景的影像很少。那盘录像带还在您手里吗?”

  “是的。”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不能把它借给我两三天?我们想在电视台里好好看看,根据情况,有可能会用在节目中。”

  “嗯,完全可以。”木村开始在脑中迅速盘算,“您要怎样使用呢?”

  “现在还不好说。估计会以新闻特别节目的形式播出。”

  “特别节目?哦。”这事不错。想象着自己拍的录像会在全国播放,木村不禁一阵兴奋,“明白了。没问题。可如果借给你们,那有什么……”

  “我们当然会付报酬。如果确定会播放,再通知您具体金额,现在还说不准。”

  “没关系。那怎样给你呢?”

  “能否今天马上去府上取呢?不好意思,这么急。”

  “什么?马上?”

  “我们要赶时间,计划今晚进行准备工作。我也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

  木村推测,也许他们打算用在明天早晨的新闻节目中。

  “知道了。我的地址是……”木村说了地址和公寓的房间号,又补充说门牌上写的是“藤村”。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已经来到大阪,大约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太好了!那盘录像带卖出去了,我的目的实现了!看来把照片贴在那种地方是对的。”挂掉电话后,木村竖起大拇指。

  “哦,看来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奈美惠钦佩地说。

  “你还说那种东西不会有人理会,看见了吧,日本电视台,那可是大型电视台。喂,磨蹭什么呢,快收拾一下,马上就会来取带子。”

  “看把你得意的。”

  木村把啤酒倒进喉咙,觉得有特别的味道。

  他并不爱好摄影,摄像机也是为了确认打高尔夫的姿势而向朋友借的。那时把摄像机放在枕边,只是想出门时顺便还回去。发生地震时拿着它跑出来,也仅仅是因为怕把它弄坏。

  拍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只能说是恰巧手上有机器。但当跑到奈美惠这里住下后,他看着所拍的影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将其卖给媒体。他在传媒界没有熟人,便想到在灾区公开展示录像的一部分。他托一个卖家电的朋友打印了几张照片,今天一大早就贴到了池川体育馆前,立刻吸引了几个人。他希望能引起媒体的注意。

  不愧是电视台,动作真迅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得在那个姓仓泽的女人来之前把头发吹干。

  挂断电话后大约三十分钟,门铃响了,门口站着一位身披驼绒大衣、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女子。木村觉得这身打扮来灾区采访未免有些华丽,可一看对方的脸,他立刻惊呆了。从没想过会来这么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像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柔嫩,但微微上翘的眼睛放出妖艳的光,表明她是成熟的女人。

  木村后悔让她来这里了,真该约在其他地方见面。难得有机会结识这样的女人。

  “我是仓泽,您是木村先生?”她那动人的嘴唇渗出了一丝微笑,足以让木村心跳加速。

  “嗯,是的。”木村又开始后悔自己竟穿着一身旧运动服,头发刚干,还没梳理成型。

  “您能答应我们这么急迫的请求,真是太感谢了。”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仓泽克子”的字样。地址和电话都是工作单位的,没印私人联系方式。

  “没什么。只要能有用……我就满足了。”木村已不知该说什么。

  “录像带呢?”

  “啊,对,对。”木村递过本放在门口鞋柜上的信封,“就是这个。”

  “是小型录像带?”她看了看里面,“没有复制?”

  “没,没有。”

  “嗯,我们会小心使用,直是太感谢了。我想肯定能制成精彩的节目。播放时间确定后,会马上通知您。”她礼貌地低头道谢。鲜花般的香气飘进了木村的鼻孔。

  “那个……”他舔了舔嘴唇,“录像带什么时候还我?”

  “播放时间一确定就马上还给您。寄过来可以吗?”

  “不,嗯,最好能直接见面……”

  “那,我让人送来。具体情况日后再联系。”

  见她想起身离开,他赶紧说:“请稍等。”随后转身瞧了一眼,确认奈美惠没有在听,这才开口说:“我是借给你的,希望还由你还回来。”他的心怦怦直跳。

  仓泽克子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和您联系。”

  “我等着。”

  木村送她出门,直到她乘坐的电梯关闭才回来。

  受灾后的第四天,雅也回到了家中,用帐篷将勉强没有倒塌的工厂的一面围了起来,借煤油炉抵御严寒。他实在不愿意再待在避难所。从昨天开始,来避难的人增多了。反复多次的余震让很多人不敢继续住在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里。体育馆里挤满了人,空间逐渐被扶老携幼的家庭占据,雅也这样的单身者逐渐没有了立身之地,晚上被吵得睡不着,周围还充斥着哭诉和牢骚。雅也已经掌握了领取食物和水的要领,也明白尽量不要乱动,以免浪费体力。

  他开始考虑离开这里。家里已不能住了,只能在别处摸索出路。可完全没有目标。本来要就职的西宫工厂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也不可能获得满意的答复。他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四处活动,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白白花光。而且,要想领取父亲的保险金,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他调节了暖炉的火力,从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取出饭团和罐装茶。这是今早在避难所发的。饭团早吃厌了,可现在也不能再奢求什么。

  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正当自己为冰箱里的食物被盗而心灰意冷时,新海美冬递来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说是他离开体育馆后发的。

  之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她好像原本就在关西长大,工作后去了东京,辞职回来后遭遇了这场地震。

  “什么公司?”雅也问。

  “经营服装和饰品的公司,也进口国外的商品,以比市价便宜的价格销售。”

  “哦,感觉很风光。也会去国外?”

  “嗯,一年会出去几次。”

  “真好。我连夏威夷都没去过。”

  “我不是去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和那些外国人交涉又特别累心,工作完了就在酒店睡觉,根本没去过什么景点。”

  “哦。可我还是很羡慕。”

  通过和美冬的交谈,雅也终于放下心来。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杀舅舅的场面,否则绝不会这样毫无戒备地说话,也绝不会送来饭团。她说在体育馆见他把面包给了孩子,所以猜他现在肯定饿了。

  “为什么辞职?”

  “一言难尽。女人一接近三十岁就很麻烦了。”美冬眯着眼睛笑了。那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雅也。

  “没那么大吧?”

  “只剩两年了。”她竖起两根手指。

  “二十八?和我同岁。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噢,你也二十八呀。”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我猜你就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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