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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马克海姆(2)

  但是现在尽管说他有来自四方的各种惊扰,而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还是保持着非常机警的状态,而另一部分头脑则颤颤巍巍几乎来到了崩溃的边缘了。特别是一种幻觉紧紧地盘踞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邻居的一张白脸正靠在他的窗户边上仔细倾听着,路人由于觉得自己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而可怕地停了下来——这些都可能紧紧是出于猜测,他们不可能知道这里的情形;透过砖石的墙面以及挡着护板的窗户,只有一些很大的声音可以穿透进来。但是在这儿,在屋子之中,只有他独自一个人吗?他知道他是的;他观察着仆人高高兴兴动身出发了,可怜的一幅最佳神态,每条飘带上和满脸的笑意上面都写着“出外一整天。”是的,他是独自一个人,当然了;然而,在他头顶上那间大房子之中,他还是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细微的脚步声——他肯定地意识到,不可思议地意识到了某种存在的迹象。是的,肯定地;他的幻觉紧随着它到每一个房间里去、到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之中;此时此刻尽管这是一个没有面目形状的东西,但是它依然有一双眼睛可以看;再过一会儿这又变作他自己的一个投影;还有,看到那个死在地上的商人的形象,又一次鼓起了他的心智以及仇恨。

  有的时候,经由强力的努力,他会瞥一眼那扇开着的门户,尽管这样还是让他感到恐惧。这座房屋非常高大,天窗又小又模糊,天色因雾而阴沉着;穿透而下的光线到达第一层楼房的地面上变得异常的昏暗,只在商店的门槛边微弱地闪烁着一丝亮光。然而,即便是在那丝可疑的光照之下,那里不是垂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暗影吗?

  突然间,就在外面的大街之上,一位兴致勃勃的绅士开始用什么东西敲打起店铺的门来了,随着一阵猛击还高声开着玩笑,在这里面还不止一次地大声叫着商人的名字。马克海姆,几乎被震晕了僵在那里,瞥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可是,不!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他远远地逃到听不见这阵敲打和呼叫的地方去了;他沉入了寂静的海洋深处之中;他的名字,本来在一片呼啸的风暴之中都足够引起他的注意,这时却已变为了一阵空洞的呼喊。这时,这位开心的绅士停止了敲击,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警示,应该加快余下来的事情了,尽快离着这些可恶的邻居们远一些,一头扎进伦敦的人丛里去洗个澡才好,在这余下来的一天的一半时间里,到达那个安全而显见的避难所——他的床上。一个来访者既然已经来过了:另一个也就随时可以接踵而至,也许会是一个更加固执难缠之人。已经犯下了罪恶,而没有收获其利益,这可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失败。金钱,此时这是马克海姆全部的想法;作为达到目的的途径,那就是钥匙。

  他回头从肩膀上瞥视了一眼那扇开着的门户,那里那个阴影依然迟留不去、摇曳不止的样子;尽管说一点也不感到憎恶的感觉,可肚腹之中还是一阵翻腾,他走过去接近了他的牺牲品的遗体。人性的特点已经完全脱离而去了。就像是一件用谷糠半充起来的衣物那样,四肢平摊在地面上,身躯佝偻折叠着,就这样躺在地板上面;然而这件东西却让他感到极度的不悦。尽管说拿眼看上去邋邋遢遢恍似无物一般,他却害怕拿手触碰起来也许会非同一般。他抓住尸体的臂膀,把它翻转过来仰卧在地。感觉它的四肢是这么的轻而柔弱无骨,好像是已经被折断成了一堆零碎的碎片一样。面部的表情已经完全被剥夺无遗了;可是看上去惨白得就像是蜡一般,一只太阳穴上令人震惊地糊满了鲜血。这一切对于马克海姆来说,可是一个不太愉悦的情形。这般情形立时就把他带回到一个记忆之中,某个渔村里的集市之日:那是一个阴天,风舞啸叫如同笛奏,人群聚集在大街上,铜号一个劲儿吹响,鼓声隆隆作声,民歌手的鼻音低沉压抑;一个男孩子在人丛中穿来穿去,淹没在人群晃动的一片脑袋之间,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直到他来到了聚会的主场地,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棚架,一副巨大的屏幕上画满了图画,设计手法有些阴郁,色彩有些夸张艳丽:布朗恩里格和他的徒弟;曼宁夫妇以及被他们谋杀的客人;维尔死死地抓住瑟泰尔;以及别的二十多桩谋杀案的图画。这可是一副难得的幻景图画;他又一次成为了那个小男孩;他又一次举目看着这些图画,同样感到身体上的拒斥感,面对这些邪恶的画面时;他依然是被那震耳欲聋的鼓声给吓坏了。一小节那一天奏响的音乐又呈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听到这样的回响,第一次有一丝疑虑的感觉袭上心头,一阵恶心浮泛而出,一时间四肢关节麻痹无力,这是他必须立即加以抵御、强加征服的。

  他断定自己应该谨慎面对这种情形,而不是盲目逃避这样的想法;他不顾一切地正视着死尸的面孔,把自己的意识强行扭转过来思忖自己所犯罪行的性质及其严重性。就在短短的时间之前,这张脸面还由于各种情感的表达而生灵活现,那张已经惨白僵硬的嘴巴还在说话,那具躯体还因可控的活力而动作不止;而现在,经由他的行为,这块曾经鲜活的生命之体被禁锢住了,就像这个钟表专家自己,经由他那突然插入的手指,锁住了钟表嘀嗒作声的走动一样。他就这么无望地思虑着;他不可能上升到谴责自己而悔恨不已的意识高度;就是这同一颗心灵曾经在那些描述罪恶的画作前面颤抖不止过,面对着这些决定无疑的事实表现。最多,他会感到一丝惋惜在心中闪现,为了这个徒然被赋予了种种的能力、可以让这个世界可能变成魅力花园的人,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他现在已经死去了。可这决不是出于悔罪,不,不是一种内心的情感。

  想到这里,他摇摇脑袋驱走了这诸般的思虑,他发现了那几把钥匙,朝着店铺开着的那扇门走去。外面已经噼里啪啦下起了雨;急骤的雨点落在屋顶上面,驱走了死一般的寂静。就像身处一个嘀嗒漏雨的洞穴之中一般,这所房屋的这个房间里边不停地发出持续的回响,不但充斥着人的两耳,还间杂有那些座钟嘀嗒的鸣响。而当马克海姆接近房门之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对他自己谨慎的踏步声的回应,另一个脚步声正在随之一步一步退缩到楼梯上去。那团阴影依然在门槛上凌乱地跳动不止。他使出了一顿重的意志力、强加到自己手臂的肌肉上,这才勉强把门给拉了回来。

  那丝微弱的、雾气蒙蒙的日光昏暗地照射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还有楼梯上;还投射在那付安放在楼梯平台上、手持斧钺的亮闪闪的盔甲上面;同样也照射着那些木雕,以及吊挂在泛黄的墙壁护板上的画框之间。雨水穿落房屋的嘀嗒声声震于耳,以至在马克海姆听来,可以从中清晰地辨别出来各种绝然不同的声响。脚步声和叹息声,千军万马由远至近的行军踩踏声,数钱的丁零当啷声、门扇被悄悄打开一条缝的吱呀声,所有这些声音似乎都混合在雨滴拍击圆形屋顶的嘀嗒声里,以及管道里涌动的流水声中。感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在此的感觉,渐渐地使他走到了发疯的边缘。在他的四面都有围堵困扰着他的某种存在物。他能听到它们就在头顶的房间里面移动的声息;而在店铺之中,他听到那个死人从地上站起来的声音;而由于他已经开始费了好大的劲要爬上楼梯去,却有脚步在面前悄悄溜走、身后更是传来潜踪而至的脚步声。要是他有幸是个聋子的话,他不禁思忖道,那将会令他拥有一个多么安详而平静的灵魂!可是这么想过之后,侧耳更加认真地细听了一会儿,他又为那种时刻不息的感受而感到安慰了,因为这样可以使他具有一种探查哨的功用,可以拥有一个生命中足可依靠的前方哨兵。他的一颗脑袋在脖颈上不停地转动着;他的一双眼睛,几乎要在眼眶之中努出来了,不停地四处打量侦视着,而四处仿佛都有某种无名状物拖着尾巴悄然隐去。通往二楼的二十四级台阶,在他来说就是二十四次痛苦磨难一般。

  二层楼上的几扇门开了一条缝,其中有三扇好像三个伏兵一般,又像三门张着大嘴的大炮那么震撼着他的神经。他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难以禁绝于人们虎视眈眈的观察,不能防卫暗中的注视了;他渴望着回到家中,有四面墙壁的保护,把自己深埋于衣被暖窝之中,除了上帝以外没有人能够注意到自己。想到这里,他停下来思虑了一会儿,回想起另外一些有关谋杀者的传说故事,恐惧地想到,他们都是持有遭到天谴惩罚的预感的。可是至少来说,他本人此时的情形却并非如此。他是恐惧于自然律条的,因恐其无情的铁律会在他的犯罪过程之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可怕印证。他对此有十倍的恐惧感,迷信到匍匐在地的那种恐惧,害怕一个人在自己的履历之中会有某处不连贯的断裂所在,从而刻意违背了自然规律的流动。他是玩了一个技巧性的游戏,可还是依照一定的准则,完全估量了从一定的起因到可能的后果的延续性;可要是自然律,就像一个输了棋的暴君那般把棋盘整个掀翻了那样,把这个进程的模板给打碎了,那又会是什么样一个情形呢?同样的命运曾经降落到拿破仑的身上(那些写书的人这么说的),当冬季稍微改换了一下出现的时间的时候。这种命运很可能降落到马克海姆的身上;坚固的墙壁很可能变成透明的,把他在这儿的一切所作所为都给暴露出来,就像那些在玻璃制成的蜂房里忙碌的蜜蜂们那样;这些坚硬的地板很可能在他的脚下变得像流沙一样,把他给牢牢地粘滞住在这儿动弹不得;是这样的,而且还有更加令人伤心的事件可以轻易地毁灭掉他;要是,比方说,整座房屋瞬间倒塌下来,他他跟他的牺牲品的尸首一起掩埋在一块儿;或者隔壁人家的房门因着火而灰飞烟灭了,闻讯而来的消防员们从四面朝他围堵过来。这些事情都是他所畏惧的;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可以被称为上帝之手对人类罪行的一种干预。但是有关上帝他还是很放心的;他的行为无疑是一种特例,然而这正成为了他的借口,因为上帝明晓一切;他就在那儿,而不在人们中间,因此他可以确切地感知公理所在。

  当他安全抵达起居室之时,把房门在身后关住,这才深深舒出一口气不再感到惊吓了。这是一个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房间,根本就没铺地毯,一溜摆着一排装货物的粗木箱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家具之类的在里边;几只大穿衣镜立在那儿,从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各个角度的姿态,就像一个身处舞台、众目睽睽之下的演员一样;许许多多的图画,有加框的、有没有加框的,立在地中央,它们的脸面朝着墙壁;一只很大的谢拉顿餐具柜,一只细工镶嵌的橱柜子,还有一张老式的大床,四圈儿围着一圈绣帏。几扇窗户是一直到地板落地开合的;而大大有幸的是,窗户护板的下部已经被关住了,这就把他的行踪从邻居们的眼睛可见处给屏蔽住了。这个时候,马克海姆来到了粗木箱子前面的一只橱柜前,开始在手中的钥匙里面翻找。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把钥匙可不在少数,再者说了这是多么烦人的一件事;因为总的来说,也可能橱柜之中空无一物,而余下的时间又是迫不及待的。而既然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他反倒镇静了下来。他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下门户那里——其实他是一直在不停地扫视着那里,就像一个处于围困当中的将军喜欢确证自己的防御工事那样。但是实际上他还是非常平静的。雨点落在街道上的噼啪声听去异常的自然,甚至让人有些愉悦的感觉。而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那种像敲击钢琴一般的节奏此时已经转换成赞美诗一样的音乐了,好像众多的儿童们接着唱起了曲词一般。这美妙的音乐是多么的雄壮、多么的令人愉悦啊!多么清新而富有朝气的声音!马克海姆不禁心甘情愿地侧耳倾听起来,这时他已经从那一把钥匙里面找到了自己的所需;他的心中蜂拥而来充满的都是一些畅意的念头以及悦人的景象;像一些正在赶去教堂的儿童们,高高的管风琴洪亮的鸣声;田野之中的众多儿童,小溪边沐浴的人们,漫步在黑莓灌木丛草地上的人,有风的日子里白云飘飘的天幕下放风筝的人们;之后,又是一阵别样的赞美诗节奏,又回到了教堂之中一样,一阵夏季里周日昏昏欲睡的感觉,以及牧师们温文尔雅的长谈(想到这些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还有詹姆士一世时期留下的那些坟墓,以及隐约可见的圣坛上模糊的十大戒律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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