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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鞠子之章 一

  或许,我正遭到母亲的厌弃吧。

  这种感觉是在我升入小学高年级时产生的。

  虽说是厌弃,我却没有像灰姑娘受继母恶毒虐待般的经历,也从未受过任何冷遇。毋宁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慈爱倒更多一些。

  我家有三本相册,里面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照片。有一些是在学校拍的,或者是朋友拍的,但至少有九成出自父母之手。

  第二本相册的第三页上,贴的是一家人去函馆山时的照片。上面只有我和母亲,那么按下相机快门的自然就是父亲了。地点似乎是一个展望台。从背景中绚丽的红叶不难推测,拍摄的时间大抵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四五岁的样子,身穿带风帽的上衣,瑟瑟地站着。

  母亲则只拍了半身,双手做出环抱着我的样子。但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的视线并非正对镜头,而是有些偏右。后来,当我追问母亲在看什么时,她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个嘛,当时妈妈看见稍远的地方有一只蜂子在飞。我怕它飞过来,哪里还顾得上照相哟。”

  怎么会有蜂子呢?父亲表示怀疑,可母亲仍坚持说有。我一点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大概是有吧。照片中母亲做出的庇护动作便是证据。她不安的神情分明在诉说,她不是在担心蜂子蜇到自己,而是担心幼小的我。在众多照片中,我对这一张最为中意,便是因为能够回忆起这段小插曲。但如今,这本相册已经不在了。

  母亲对我的爱总是细致、自然而妥贴。只要在她身边,我就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我还曾毫不怀疑地坚信,这种爱会永远持续下去。

  究竟从何时起,一抹阴影悄悄爬上了这份本该永恒的爱,我已经说不清楚了。因为我的日常生活并未出现任何变化。

  只是,若一定要搜寻遥远的记忆,倒勉强能搜出几幕景象来—在孩子的眼里,母亲的确有些异常。吃饭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头,经常会发现母亲正呆呆地望着我出神。有时,母亲会在梳妆台前枯坐半天,一动也不动。当然,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一旦发现我在注意她,她便会如往常一样对我微笑起来,眼里充满慈爱。

  其实,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但儿童的直觉让我开始意识到,母亲的态度中似乎蕴含着一种不祥之兆。并且随着我的成长,这种不安日益显著。

  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热心于研究,纵然在家,也多半躲在书房里忙于工作。因而于我来说,父亲似乎变得愈发难以接近。渐渐地,在我的眼里,他与其说是一个父亲,毋宁说更像一个管理者。我能感觉到父亲其实也溺爱着我,可这并没有使我忘却对母亲的不安。

  到了五年级,模糊的感觉似乎变得稍稍具体而明朗了。母亲是不是在有意躲避着我呢?从前,我经常跑进厨房,一面看着母亲准备饭菜,一面诉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原本兴致盎然的脸上逐渐流露出心不在焉。不只如此,她甚至还嫌我妨碍她做饭,将我赶到一边。还有,星期天购物的时候,我一提出也要去,她便以“今天只是给你爸爸买东西,不好玩”之类的理由把我打发掉。这在以前绝不会有。

  而最令我不安的,是母亲已不再看着我的脸说话,即便正对着我,眼睛也总是游移在我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曾经那么慈爱的母亲为什么会忽然间离我远去?我无法想象。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五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读的小学每个期末都要举行一种叫“亲子恳谈”的活动,班主任与学生及家长面谈。那次活动结束后,母亲和我与同班的小奈母女一起去喝咖啡。两位母亲闲谈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小奈的母亲竟忽然说:

  “鞠子到底长得像谁呢?比起母亲来,还是更像父亲吧?”

  “是不像阿姨呢,”一旁的小奈也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说道,“眼睛不像,鼻子也一点不像。”

  “或许吧。”我答道。

  “不像我好啊,可千万别像你的丑妈妈。”母亲笑答道,可后来她竟莫名地撅起嘴,几次三番地打量起我,最后,竟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是啊,的确一点都不像……”

  我正是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母亲内心的秘密。当时,母亲眼睛的深处没有笑容,仿佛正看着一只恐怖生物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母亲变得不再慈爱,完全是因为我长得一点都不像她。这便是此时我得出的答案。为什么长得不像就不行呢?对此我从未思考过。

  或许,我漠视了“人都喜欢长相酷似自己的孩子”这一自然法则。

  的确,从没有人说起过我们母女俩相像,但我也从未认真考虑过此事。去外婆家玩的时候,外婆常常看着我说:

  “啊呀,这孩子,真是越长越好看了。究竟像谁呢?静惠也能生出这么好的孩子,这可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每当此时,母亲总会心地跟着笑。这是我幼儿时期的事情。

  那天以后,我独自躲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端详的时候就多了起来,总想找出自己与母亲的相同之处。可我越是看,日子过得越久,容貌似乎就离母亲的越远。并且,我有了一个新发现—我也全然不像父亲。

  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攫住了我的心。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倘若我真的是长女,父母的年龄也太大了,而我也绝不可能会这么小。无法生育的夫妇从别处领来一个孩子做养女,这种事情完全有可能。

  我陷入了烦恼,仅凭一个人无法解决的烦恼,而且无法与任何人商量。无奈,我只好为自己编织起一个壳,痛苦地躲在里面。

  恰好,当时学校里正在学习有关户籍的知识。我举手提问,年轻的男班主任十分自信地回答:

  “户籍上是不会撒谎的。若是养子,上面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写明。”

  两天之后,我决定去一趟市政府。接待我的是一名女子。看到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竟独自来取户籍副本,她明显面露诧异,但也没有询问理由。其实我早已想好,若她询问,我就谎称是报考中学需要。

  几分钟后,一张户籍副本的复印件便交到我手中。本打算回家后再看,可我终究忍耐不住,当场便确认起来。

  父母一栏里写的是“氏家清”、“静惠”。再往下,那里分明用极具说服力的宋体字写着“长女”。

  那一瞬间,长期以来一直积压在心头的异物顿时消散。我从未感觉到“长女”这两个字竟如此温暖。安心感蔓延开来,我反反复复将副本看了好几遍,一种成功的喜悦爬上心头。原来竟这么简单。

  这么容易就得到了确认。

  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曾这么对我说:

  “你出生的时候啊,那可叫难产哟,可把人给担心死了。家人亲戚全跑到了医院,一直等了八个多小时呢。后来,到了凌晨一点左右,雪忽然下得大了,我们正议论着明天除雪的事呢,忽然就传来了哭声。”

  确认户籍副本时,我想起了这段往事。看来这应该是实情,不会是为骗我而故意编造的。

  那为什么—我的疑问又回来了—我的容貌和父母的会相差这么远呢?每当照镜子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思索起这个问题。

  我升入六年级之后,母亲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我确信这绝非胡乱猜疑。正是在这一年冬天,父母说要把我送进一所私立中学。

  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属中学,学生须全部住校。

  “本地没什么有名气的中学。爸爸自然也会很寂寞,但休息日倒也能回来,这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父亲以辩解般的口吻劝说我的时候,母亲已在水槽边洗起餐具。

  我想象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女儿一在身边我就心烦意乱,快把她支得远远的吧……我沉默不语。大概是以为我不愿意,父亲慌忙补充道:“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跟天天相处的老朋友们分别也的确痛苦。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是想告诉你还有这样一种选择。

  如果你想上本地的中学,直说就是。”

  思考了一会儿,我冲着母亲的后背喊道:“妈,您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母亲并没有停下洗碗的手,也没有转过脸来,“在本地上学也不是不好,可过着集体生活学习也不错,肯定能够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呢。”

  发现母亲也赞成我离开家门,我下了决心。

  “嗯,那我就去吧,跟大家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我对父亲说道。

  “是吗?好,那就这样吧。”父亲频频点头,收起学校简介。只是,这样会很寂寞—父亲心底一定这样想。

  我望了望母亲的背影。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上中学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母亲常常一起去购物,替换的衣服、日常用品、简单的家具等都需要购买。母亲充满温情,殷勤地帮我选择,对我也有了笑容。面对这种情形,我甚至觉得认为她对我疏远完全是多疑了。但我也会想,或许因为我马上就走了,今后再也无从得见,才让她如此高兴吧。

  “妈,我走后您会寂寞吗?”有一次,买完东西,在冷饮摊喝果汁时,我这么问道。我装得若无其事,但事实上犹豫良久方问出口。

  “当然会了。”母亲立刻回答,但之后,她眼底就闪烁起微妙的光芒。这一点完全没有逃脱我的眼睛。

  三月小学毕业,二十九日,我拎着一个小书包与母亲一起出了门。

  大件行李早已寄送过去。

  走到附近的电车站,迎接的客车早已抵达。我一个人上了车,母亲则绕到窗下。

  “要注意身体哟。有事打电话。”

  “嗯。”我点了点头。

  客车开动后,母亲长时间地目送我离去。一瞬间,她那一直朝我挥着的手向眼角擦去,大概是哭了。我正要确认,她的身影已变得极小了。

  我去的学校建在一个平缓的山丘上,里面有牧场、教堂,还有宿舍。宿舍是木建筑,里面却没有想象般古旧,甚至还装了空调。

  四人一个房间,室内由一种风琴帘子状的东西隔开,多少能保护一下个人隐私。我的室友只有三年级的春子和二年级的铃江二人。这两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很和气,我安下心来。

  于是,中学生活开始了。六点钟起床,六点半做体操,七点钟做祈祷,然后吃早餐,八点钟去学校。同宿舍的学姐风趣幽默,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修学旅行,还有,作为教育一环进行的牧场劳作和圣歌队的排练,也让我乐此不疲。每名新生都发了一本名为“教育日志”的本子,就寝前要把当天的事情全写在上面,次日早晨交给舍监细野修女,可由于白天折腾得厉害,写着写着就睡着的事时有发生。每当出现这种情况,体形与名字截然相反的细野修女总是双手叉腰,目光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用极其威严的声音说一句:“以后要多加注意。”细野的恐怖恐怕有一半出于讹传,真正见过她发火的人,我身边从未有过。

  适应了宿舍生活之后,我就被春子和铃江问起家里的情况,如父亲的职业、家里的样子之类。得知我父亲是大学教授,铃江顿时像做祈祷时一样,双手并在胸前。

  “太厉害了!你父亲太聪明了。大学老师!嗯,好崇拜哦。”

  “教什么的?”春子问道。我略微迟疑了一下。

  “不大清楚。生物,或者是医学吧,反正就是这一类。”

  听了我敷衍的说明,铃江又迸出一句“太棒了”。

  之后就说到母亲的话题。最初自然还是那些再平常不过的内容,如是什么类型、擅长的菜品之类。后来,铃江不经意间忽然问了一句:

  “长得一定和你很像吧?”

  没想到,这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严重刺伤了我的心,甚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我蓦地大哭起来。铃江惊慌失措,春子则连忙把我领到床上休息。她们一定认为我想家了。

  次日晚上,我决定向她们和盘托出真相。我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麻烦的学妹。她们认真地倾听了我的故事,齐说不可思议。

  “可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啊。母亲居然会嫌弃自己的女儿,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铃江语气坚决地说道。

  “我也希望如此……”我点头附和。

  “别瞎猜了,鞠子,就算是亲母女,长得一点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啊。”春子以三年级学生的镇定口吻劝我,“如果因为这点小事,你母亲就嫌弃你,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说你的母亲真的很奇怪,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但绝对、绝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铃江也深表同意。

  “暑假时要回家,对吧?”春子微笑道,“到时候,你母亲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迎接你的。我敢保证。”

  “嗯。”我低声答应。

  果然如春子所言,暑假回家探亲时,父母都非常高兴。第一天,父亲一直待在客厅想听我的故事。而且,整个假期,他都没有把工作带回家来。

  母亲每天都带我上街购物,为我买一些衣服和小首饰什么的,晚上还特意为我做我最喜欢的菜肴,暑假期间一直非常慈爱。

  但我仍没有释然的感觉。虽不能说这一切都是母亲在演戏,我却觉得并非出自她的真心。我甚至觉得,我似乎就是一个别人寄养在这里的小姑娘。

  暑假结束,回到宿舍,春子率先问道:

  “怎么样,你母亲他们对你一定很好吧?”

  “是啊。”我只能如此回答。

  往返于宿舍和学校的生活再度开始。我对此很满意,体育节、文化节等各种传统文化活动都在这个季节里举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时间在喜怒哀乐中悄然流逝。心里虽一直放不下母亲的事情,却连认真思考的闲暇都没有,这反倒成了好事。

  不久,冬天匆匆而至。夏天短了,冬天自然漫长。从年末到一月末是寒假,之后三年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因而,对于我们即将回家过新年的一二年级的学生来说,最重要的话题莫过于何时以何种形式举行欢送会。

  “欢送会什么的也用不着太当回事了。”春子笑道,“反正你们也会上高中,到时候还会见面。”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铃江一面捆行李一面说道,“不过,怎么说也得到二月份之后了。希望此前你们俩都健健康康的。”她用力点头。

  “到了二月份,一定要笑着再见哦。”春子对我说道。

  “好,笑着再见。”我语气坚决地说。

  可我没能兑现诺言。因为,这年冬天,我家发生了一件噩梦般的事情。

  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个日子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幸福的团聚一夜之间跌入深渊。

  很久没有看到女儿了,父母看上去都很高兴。跟往常一样,父亲一见面就问个不休:学习怎样、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好不好、老师如何,等等。

  “还可以吧。”

  尽管有些过分,我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父亲还是眯起眼睛,说着“是吗是吗”,一个劲地点头。

  母亲一如既往,没怎么说话,可还是处处为我着想。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是对心爱的女儿的真心付出,还是她心目中有一个完美母亲的样板,她只是机械地照着来做呢?我无法判断。只记得当时曾有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唯一的一件。我想帮母亲做饭,刚要走进厨房,看到母亲正站在洗碗池前,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伫立。

  我正要出声,可话刚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的脚下有些异常。

  地板上有几滴水,是从母亲的下颌滴下来的。我发现她正在哭泣。

  大人如此哭泣的情形,此前我从未见过。不仅如此,她背上还笼罩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危险气息。妈妈,您怎么了—我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踮起脚悄悄走了回去。

  吃晚饭时,母亲又恢复了往常完美的笑容,将亲手做的菜摆在桌上,食材是在附近海域捕获的海鲜。

  饭后,母亲又为我端出苹果茶。我一面喝茶,一面讲述自己来年的目标和将来的抱负之类。父亲和母亲都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

  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不久,浓浓的睡意阵阵袭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父亲大概躲进了书房,不见踪影。

  我忽然记起父亲也说过觉得很困之类的话。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我提出帮忙,母亲却说不用,让我回去休息。

  电视里在演两小时短剧。有我喜欢的演员,我本想坚持看完,可才看到一半时意识就逐渐模糊起来,这一点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看看钟,已是晚上九点半。依照我宿舍生活的习惯,这个时候有睡意毫不奇怪,但这种感觉稍有异样,仿佛被吸到某种东西里似的。

  那就喝杯水吧—想到这里,我正待起身,却已动弹不得,只觉得脑袋里面有一样东西猛地一转,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我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浮着,大概是被人抱了起来。我仍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究竟是真的被抱了起来,还是仅仅做了一个梦,连自己都弄不清了。

  醒过来,是因为感到脸上有一种冰冷的东西,冷得发疼。我扭动身子,想换个方向,这才发现,不止脸庞,全身都感到寒气逼人。

  我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夜空。昏暗的天空中挂着几颗星星。接着,随着视野不断扩大,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家里的庭院。我正躺在积雪上面。

  我怎么会在这里?刚想到这儿,身体就猛地一阵颤抖。我穿着毛衣和牛仔裤,没有穿鞋。

  接下来的一瞬间,巨大的声响从一旁传来。

  不,似乎远不止声响那么简单。伴随着爆炸声,大地震动起来,身体也晃动不已。

  一团火焰从头顶落下。我不禁抱住头,蜷缩起身子。一股热浪掠过后背。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我的家正在燃烧!刚才还见证了一家人团聚的家此刻已卷入一片火海。

  我坚持着爬到门口,再次回头。凶猛的烈焰让我目眩,但熊熊烈火中摇曳的影子分明就是我的家。

  有人跑了过来,对我喊了一声“危险”,然后用力拉起我的手臂。

  事后我才被告知那是附近的一个叔叔。此时已经有很多人赶了过来,却没有一个进入我的视野。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呆呆地望着生我养我的家渐渐成为灰烬。火焰以远远超过我此前认知的速度吞噬了整个家。

  我喜欢的露台坍塌了,奶油色的墙壁眼看着变得焦黑,熊熊烈焰从我房间的窗户里喷出来。

  我恢复意识是在听到消防车警笛之后的事了。很奇怪,在那之前我竟全未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火灾。

  我放声大哭,呼喊着父亲和母亲。“没事的,没事的……”我隐约感到有人在旁边安慰着我。但我并没有停下,依旧大哭不已。

  随着消防员灭火作业的进展,不久,父亲被救了出来,躺上担架。

  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也有一些擦伤。

  我一下扑到父亲面前,在问他的情况之前,先问了这样一句:“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的脸。他神志非常清醒,伤势也不像看上去那么严重。

  “是鞠子啊。”父亲呻吟道,“你妈妈她……”他没有说下去。直到被抬进救护车,他仍是仅以一种悲凉的眼神望着我。

  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无力一样,之后,火魔仍在肆虐。我被迟一些赶来的警官扶上警车,从里面观看了消防作业的情形。我明白了,灭火不单单是为了我家,也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建筑。

  警官似乎做了工作,要安排我住进附近的一户人家。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去,只想知道母亲的安危。那家的阿姨一个劲地说不会有事,让我不要担心,可我知道,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舅舅开车来接我。

  “去哪里啊?”我对着坐在驾驶席上的舅舅的侧脸问道。喜欢滑雪的舅舅平时总是充满活力,这天却像老了十岁一样,一脸无精打采。

  “去你爸就诊的医院。”

  “妈妈呢?”

  舅舅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妈妈的事,到了那里再告诉你。”

  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已经去世了吧?我真想这么问。我一夜没睡,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途中经过废墟的前面。舅舅恐怕已无心留意这些,我却凝眸注视着家的断壁残垣。不,连断壁残垣都称不上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除了一堆黑色的瓦砾。灭火用的水一夜之间已经冻结,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父亲的头部、左臂和左腿都缠着绷带,可精神仍很好,能进行一般的对话。全都是轻度烧伤,他本人也这么说。

  不知是因为识趣,还是父亲请求的结果,舅舅立刻就离开了。

  父亲马上盯着我说道:“你妈妈没能救出来。逃晚了。”

  大概是害怕如果稍加停顿就会说不出来,父亲一口气快速说完。

  然后,仿佛一直积压在心口的东西被拿掉一样,他轻轻舒了口气。

  我没有说话,点了下头。早就想到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所以,昨夜我已经提前哭过了。

  可是,我仍没能抑制住涌上胸口的情感。一滴泪水涌出眼眶,顺脸颊滑落,我失声痛哭。

  那天,警察和消防局的人早早便赶来询问父亲。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母亲被从废墟中发现时已成焦炭。

  父亲的证言大致如下:

  当晚他在一楼的书房一直工作到约十一点,因喉咙干渴,就去厨房喝了一杯水。进入客厅的时候觉得有些异常,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立刻意识到是煤气,急忙打开朝向院子的玻璃窗。发现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放心不下。先是抱起女儿让其躺在院子里,然后再次返回房内寻找燃气阀门。客厅和厨房的阀门都关着。

  他跑上楼梯,以为妻子可能正在卧室使用煤气炉。然而,就在他刚爬完楼梯的一刹那,爆炸发生了。

  他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数米,从楼梯上滚落。一瞬间,周围变成了一片火海。他刚回过神来,衣服就燃烧起来。

  他呼喊着妻子的名字站了起来,可腿似乎受伤了,每挪动一步都痛苦不堪。他拼死爬上楼梯,努力向卧室靠近,火焰却从毁坏的门口喷出来,根本无法进去。

  “静惠,从露台上跳下来!”他大声喊着,妻子却没有回应。

  他拖着疼痛的腿下了楼。没有时间了。他只能祈祷着妻子已经逃出。

  火势已蔓延到楼下。再走一点点就能出去了—他心里这样想,可跑出去似乎已不可能,更何况左腿几乎已失去知觉。

  正当他孤立无援、陷入绝望时,烈焰对面出现了身穿防火服的消防员的身影……警方的初步结论,是由于母亲在密闭的房间内使用煤气炉,导致炉子不完全燃烧,火熄灭后煤气释放到室内。母亲未能逃出,可以解释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而失去意识所致。

  但是,有几个疑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一个是煤气泄漏报警器。家里在一楼和二楼安装了两个报警器。

  两处都有插头被从插座上拔下的痕迹。

  对此,父亲这样回答:

  “说起来有些丢人,拔下来的情形时有发生。家电不断增加,插座经常不够用,于是……”

  这种情形怎么会经常有呢?但警察们也只是面露不满而已。

  问题是剩下的两个疑问。一是起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母亲不吸烟。即使吸烟,当时也应该已经因中毒而失去了意识。

  另一个便是关于卧室密闭状态的问题。煤气炉不完全燃烧,那么卧室的出入口就应该呈完全密闭的状态。可事实恰恰相反,大量煤气从房间内泄露出来,甚至让一楼的父亲都觉察到了。

  对于这一点,父亲只能回答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有回答的义务。

  对于起火原因之类,一个外行说不清楚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当晚警察再次来到父亲的病房。是一个脸像岩石一样凹凸不平的男子,具体年龄我无法判断。

  “小姑娘,能不能到外面待一会儿?”警察用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他似乎嫌我碍事,这令我很不愉快,但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待在里面,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来到走廊,我靠着房门一侧站立。我知道,这样可以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对话。

  “您太太当时在卧室里做什么?”警察再度向父亲抛出已重复多次的问话,接着又说,“绝对不可能是在休息。把先生和女儿丢下不管,自己一个人去睡觉,这根本难以想象。”

  “是啊,所以,我想大概是在卸妆。入浴前必须要这么做。”

  “啊,有道理。”警察点头的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煤气炉经常使用吗?”

  “嗯,每天都用。”

  “平时都放在卧室的什么位置?”

  “房间内放着两张床,就在床脚,正好对着露台。”

  “软管的长度呢?”

  “三米左右……”

  警察又针对煤气炉和使用习惯详细询问,全都是白天时父亲已经解释过的情况。他大概是存有怀疑,期待着通过这种反复询问的方式令父亲在回答的过程中露出马脚吧。但父亲并没有显得不快,坚持回答着同样的答案。

  询问告一段落后,警察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

  “最近这段时间,您太太的状态如何?”

  回答之前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或许因为这是个唐突的问题。

  “状态?您的意思是……”

  “钻牛角尖或是有什么苦恼之类,有没有这种事?”

  “您是说这次火灾是我妻子自杀造成的?”父亲的声音尖厉起来。

  “我只是认为是可能性之一。”

  “绝对不可能!”父亲断然道,“昨天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个愉快无比的日子。女儿寄宿在学校,好久才回来这么一次。我妻子非常高兴,一大早就出去购物,为女儿做好吃的,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

  这样的人居然会自杀?不可能,绝不可能!”

  面对父亲的反击,警察沉默了一会儿。他究竟是在点头,还是仍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我无法想象。

  沉默了良久,警察忽然开口了。

  “您当时没有吸烟吧?”

  “我?是的,我不吸烟。”

  “您太太也……”

  “嗯。”

  “但是有打火机。”

  “啊?”

  “一百元一个的打火机。在遗体旁边找到的。”

  “不可能……啊,不,不过……”父亲一直完美流畅的语调开始混乱起来,“有打火机并不奇怪。烧垃圾和树叶,还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会用到。”

  “但入浴之前该不会使用吧?”

  “或许,是放在梳妆台上吧?”

  “您说得没错,梳妆台的残块也在遗体旁边找到了。”

  “对吧。”父亲的声音里又恢复了自信,“偶然,纯属偶然。”

  “或许。”

  听见椅子吱吱嘎嘎响动的声音,我便离开了那里。不久,警察走出了病房。他一看见我,便堆出笑容,靠了过来。

  “我有些话想问你。”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点头。

  我在候诊室接受了询问,内容与刚才询问父亲时一样。如果我把母亲在厨房哭泣的情形说出来,警察不知会有多高兴,这一点我完全能想象。但我当然不会那么回答。由于我回来了,母亲显得很高兴—我这般回答。

  警察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便离去了。

  后来似乎又调查了好几次,但我不太清楚,因为那时我已经被寄养在外婆家。但正如警方最初得出的结论那样,我似乎也能猜测出,火灾似乎是因炉子不完全燃烧引发的。

  父亲出院后,母亲徒具形式的葬礼只在家人内部草草举行。那是在一月末的一个异常寒冷的日子。

  二月份,我回到了学校。每个人都对我很和善。细野修女还专门为我在教会祈祷,希望我今后不要再品味如此的苦痛。

  父亲租了公寓,开始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虽说左腿在火灾中受伤变得有些不便,可他坚称自己的困难必须自己设法克服,做饭、扫除、洗衣服全都独立解决。学校休假时,我回到的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住惯了的家,而是父亲那狭小又略显脏乱的公寓。

  我偶尔仍去那个曾发生火灾的地方看看。开始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到我上高中时,那里变成了一个停车场。

  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都无法忘却那一夜。几件挥之不去的事情在我心里凝结成一个巨大的疑问,附着在我脑海深处—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用不着倾听警方和消防局的分析。母亲绝不会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点着煤气炉任其燃烧,也绝不会切断煤气泄漏报警器的电源。

  母亲是自杀的,并且还要把我和父亲一起带走。那一夜突然袭来的困意,还有晚饭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敢说里面就绝对没有放安眠药?母亲一定是先让我和父亲睡着,满屋里放满煤气,然后纵火。

  问题是动机。关于这一点我无法猜测,母亲躲避我的原因也不明。

  但我确信,只有父亲一人知道全部答案,所以他才故意隐瞒了母亲自杀的真相。

  但父亲没有向我透露丝毫信息。有时,我提起母亲的话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

  “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藏在心底吧,绝不要再打开那扇门。”

  就这样,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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