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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惊变(2)

  “主子,你身体大有损伤,精神也不好,快别看了,躺一会儿吧。”侍女真真搀扶着我。

  为行路方便,我只着便装,躺下倒也方便。脱下发簪,拿在手里把玩。紫色的发簪收起是支簪子,拉开却是支紫笛,十分精巧。这是裴青母亲林夫人心爱之物,几乎从不离身。轻轻抚笛,泪水又弥漫了我的双眼……

  三年了,母后的死一刻未敢忘。那本是宫里极普通的一日,她却不知因何事触怒父皇,竟突然被幽闭上阳宫。

  我与景昊惊慌失措,整整几日都没有一点母后的消息。母后宫中的女官内监不断被抓走,被拷打,被虐杀……我反复求见父皇,得到的回答都是不见。

  当我向柳贵妃求告时,她哭得比我更伤心,更凄婉。

  外祖父被夺官外贬,裴丞相上书被责令闭门思过。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内。

  我决心要见父皇。

  我知道他每日在含元殿早朝后必去紫宸殿办公,接见近臣。那天,我是纵马去的。被簪子狠扎入臀部的汗血宝马冲力惊人,一直从围栏外冲入殿中,把殿内的一应摆设全冲撞了个稀烂,还撞倒了两名侍卫。

  如果我不是公主,早被殿外的宫弩手射死。侍卫们见我直撞进殿,一时不知该举刀还是放行,我因此竟成功了。

  父皇气得浑身发抖,伸手便给了我一巴掌。

  那是父皇第一次打我。他什么都不愿意听我说,还将我禁足于梦仙宫内。

  第三天的半夜,门猛地被撞开了,进来的是裴青。他的脸色铁青,“弄玉,快去看你母后,她,她……”

  我赤着脚就冲出去了。

  母后的寝衣上浸透了鲜血。旁边簇拥着的宫女们告诉我,她夜里从上阳宫私逃出来,跳下了忆凤楼。

  我到得太迟。她们说母后坠地后一时未死,还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

  我抱着母后,想把她身上的血擦去,却发现寝衣下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有些是用锐器戳的一个个洞,有的地方像是被烧过一般,一片片黑焦色,皮肉都结在一起,有些地方已经腐烂,脓液和血水混在一起。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不过十几天,她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赶过来,身边跟着泪眼朦胧的柳贵妃。我冲上去抓住父皇大喊:“父皇你怎忍心如此对母后……”

  父皇一把把我推出了很远。

  我却没有倒在地上,原来是裴青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疯了似的还要上去,却被裴青死死抱着,无法动弹。我想要说话,他却把我的嘴紧紧捂上。我拼命挣扎都挣不开,就死命地咬他的手,一直咬到血流进我的嘴里,他还是不松手。

  我挣扎得太凶了,父皇又把我关了起来。一个人待在内宫里,等眼泪都流干,头脑完全清醒,我才深悔自己的冲动。

  过去总觉得宫里每个人都宠着自己。现在才知道,没有了母后,我与景昊多么孤立无援。

  我被关了三个月,最后是二哥给我开的门,告诉我父皇终于息怒。

  二哥还告诉我,父皇保全了母后的尊严,对外宣称她急病而死,仍以皇后礼下葬。

  我痛恨道:“但是母后衔冤而死,何时才得昭雪?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死!”

  二哥很严肃地看着我,“几位老臣拼了性命,才有这般结果。”

  我想起被我咬伤了手的裴青。二哥踌躇了一阵,说:“这小子不让我告诉你,他是御前侍卫,那日却私入后宫,放你去见母后,父皇发怒,令廷尉责打了他二十鞭,贬他到北衙禁军去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毕竟是裴相之子,过一阵父皇息了怒,自然召他回来。”

  我颇伤怀,深悔自己无端连累他。二哥安慰我说:“他本就不爱在宫里转悠,早就想到外头去了。”

  从前的二哥,嗜酒好色,玩世不恭,现时站在我面前的他却完全不同。他目光深沉,神情凝重。

  “弄玉,二哥也要走了,以后你与景昊在宫中要多加小心。”原来这三月,边关颇不平静,二哥奉了父皇之命要去边关效力。

  毫无预兆地,天就塌了。突然间,我得独自面对来临的一切。

  我去看望景昊的时候,他正坐在殿前一个人发呆。见了我只是闷闷地问:“母后她,真的离我们去了吗?”

  我黯然点头,正想安慰他,他却咬牙道:“等我将来登基,必将害我母后之人全部灭族!”

  我心下暗惊,忙掩了他的口,“景昊,你听着,再不可提起这事。从现在起,除非为姐知道,你不可私自出东宫。除非内官给你试过毒,否则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到别的宫殿去请安或赴宴,不要真的吃东西。”

  景昊吃惊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我抱紧他,“从现在起,就只有三姐与你相依为命!你答应我,好好地活着,耐心地等着。母后的仇是一定要报的,但你先要活到有能力替她报仇的那一天!”

  我被禁足三个月,竟错过了母后的丧礼。听说柳贵妃将丧礼操办得风光而隆重。母后谥号“庄静”,以皇后礼葬入孝陵。

  独立母后的麟德宫里,说不出的萧索肃杀。她最爱的梨花遍植宫院,如今却已落尽,被践踏成灰黄色的污泥。

  梨花虽然洁白,却太易受污,就像母亲。

  就连她昔日宫中之人,也都零落凄凉。在浣衣局找到了四个昔日的抬轿宫女,沉沉地低了头浣衣。我尚未张口,浣衣局的姑姑已道:“她四人多嘴,已拔了舌去!”我心下一惊,待亲自检视,四人口内,俱生生切断了舌头。小林子原是母后殿内颇得脸的宦官,如今转去饲马。我令宫中姜公公找他前来,他一见我,脸色立时大变,喋喋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天生蠢笨……”竟夺路而逃。我再欲找他,内官们回说小林子已在万荷塘里溺毙了。

  每日去麟德宫焚一炷香已渐渐变成我的习惯。这一日照常出了宫,侍女真真与雪如随了我,慢慢地往梦仙宫回去。

  春光已逝,浓阴匝道,黄鹂啭林,点染出一片初夏景象。太液池边杨柳依依,已有了不歇的蝉声。我微觉气闷,不觉脚步懒懒,远远看到一行人缓缓而来。

  走近却看到是柳贵妃并几个宫妃,俱是穿红戴绿。这姹紫嫣红,很是刺眼。我别过了头,闭了闭眼,方上前行礼。

  柳贵妃颔首应过。我方见她手中搀扶着另一位女子,看穿戴也是宫妃,容貌却是不识。

  见我微露诧异之色,柳贵妃小心将那女子的手交给一旁的姑姑,“这位是新晋的齐美人,却是个好福气的!”

  我瞅着齐美人的身量形容,心下已明白了几分,忙打起精神道:“恭喜美人了!”

  齐美人亦含笑受了。

  我欲回宫,柳贵妃却执意要同我一起走走。

  她捏着我的手,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弄玉,你瘦了,打扮又是这样清寒,着实叫人不忍心。”

  因在孝中,我只着半旧白色长衫,插一支素簪,与她们立在一处,确是清寒。

  我默默前行。贵妃边走边望着远处,声音也缥缈起来,“你母后与本宫,真当有缘。十五年前,我们同时进宫,后来又一同生女,封为婕妤。再后来,她生下太子,贵为皇后,我亦被封为贵妃。人皆云我姐妹二人已是高高在上,还有何不如意?却不料她走得这样突然……”说到这里,她语带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随行的妃子见柳贵妃伤心,纷纷上来劝解。柳贵妃取出金黄色的帕子,自己拭了拭泪,道:“今日可糊涂了,见了弄玉,本想劝解几句,自己倒弄出这一番话来。”

  我亦轻声道:“母妃如此情深义重,母后泉下有知,亦会感怀。”

  她的神情颇为黯然。

  妃子们怕柳贵妃再伤心,忙把话题引到齐美人的孕上。柳贵妃这才打起些精神,拉着齐美人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固胎之法,又问齐美人吃的用的可都安好,十分上心。听说齐美人嗜吃酸脯,柳贵妃越发高兴,“爱吃酸的可是男胎之象。本宫与皇后当年怀胎时,俱爱吃甜,可不,诞下两位公主来了。”她又回头吩咐宫女道:“我宫里现有腌好的果脯,等会儿就给妹妹送去。”宫女应声去了。

  且行且谈,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颇雅致的宫室,侍从道:“朱颜宫到了!”柳贵妃拉着齐美人又叮嘱了好一会儿,才令人送她进去了,又令其他宫妃也散了。

  侍从提了宫轿来抬,柳贵妃却扬了扬手,“你等远远跟着,本宫与晋城公主走走。”

  “母妃待齐美人真好。”我诚挚道。

  柳贵妃执了我的手,娓娓道:“民间亦道,多子多福。你父皇虽富有四海,却膝下荒凉。他也每每为此伤神,常叹无子可替他分忧。你皇兄景宏虽好,却可惜是宫女所生。景昊虽为太子,却还年幼。齐美人出身名门,若能诞下龙嗣,也足可慰你父皇之心。”

  往前走是一大片假山怪石,点缀着浓密的青荫。地下青草如碧色绒毯,走上去悄然无声。

  假山后却传来几声冷笑。

  “什么暴病而亡,都是唬人的!我听值夜的碧珠说,皇后是跳了忆凤楼死的。跳下来的时候跟女鬼似的,浑身是血,可吓死人了!”

  “听说皇后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柳贵妃也气得一声大喝:“什么人,滚出来!”

  原来是三个宫女躲在假山后面嚼舌头,见了柳贵妃与我如同见了鬼一般。

  三人早已吓瘫,软在地上只顾求饶。柳贵妃盛怒道:“本宫与先皇后情同姐妹,怎容你们在背后诋毁她,更何况太子与晋城公主也是尔等可以乱嚼舌根的吗?本宫今日无心再听你们胡言,免得污了耳朵,又使公主伤心。来啊,拔去她们的舌头,再乱棍打死!”

  听到拔去舌头,我心里一震,没来由地立刻想到了四个浣衣局里的无舌宫女。后面跟着的侍从们早已上前,三人号叫着被拖出去了。柳贵妃气结,“这些贱婢如此不知好歹!”又望向我说:“弄玉你无须理会!本宫明日就颁诏六宫,再妄议你母后者,绝不轻饶。”

  她的声音略略有些刺耳。我才想到,母后不在,现时是柳贵妃统摄六宫了。

  “请母妃三思!”我忙说道,“宫中之事都是越传越像真的。若母妃下诏禁止议论,只怕明面上禁了,底下更生是非。不如查清传言来自何处,方可从源头上除去它。”

  “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委屈你了!”柳贵妃连连颔首,伤感道:“皇上这次不知听信谁的谗言,竟误解了姐姐。我百般苦劝俱无用,还道再啰唆就一并治罪。我本欲让慎刑司详查此事,谁知你母后竟寻了短见……”

  我也默默垂泪,半晌才能启唇,“母妃相助之恩,弄玉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天色不早,母妃也莫再伤怀,以免伤身,请回宫歇息。儿臣这便也告退了。”

  柳贵妃拿帕子替我拭泪,又再三安慰我,才道:“去吧。”

  宫中的雨夜,灯影幢幢,雾霭沉沉。窗外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在风与雨的撕扯中幻化出如同鬼魅般的形状。我取出笔来,努力静下心来写字。一笔一笔,蘸满墨汁的笔尖在纸上翻转拖曳,如我此际烦乱的心思。

  一滴水迹落在未干的墨上,迅速化开。我低头,却惊觉自己反复在写同一个字: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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