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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出塞(2)

  这人剑眉入鬓,双瞳似漆,相貌颇为英挺。然而他的眼神,却毫无顾忌地端详着我,先在我的脸上兜了个圈,然后,又慢慢地移向我锦茜红明花抹胸上露出的雪白的脖颈,再向下凝视我胸前微微的隆起。他这种占有者般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难堪,耳根发热,无意识地伸手拢了拢胸前衣襟,他却爽朗大笑。

  旁边有内官偷偷附耳告诉我:“这是登里可汗的第三子英义。”

  登里可汗就是我未来的夫婿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恐惧地问裴冕:“我听说,回纥的习俗,父死子继其妻,可是当真?”

  他一时不言,似乎在斟酌着字眼,最后说:“公主放心,登里可汗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康健。”

  他的话显然没有能够安慰我。望着我失神的双眼,他又幽幽道:“唐肃宗时,宁国公主下嫁毗伽阙可汗,一年后可汗死,公主无有生育。虽有回纥法,但公主割面大哭,最终得返回故乡。家母早年也曾在西域多年,如今回到大周,还生育青弟。公主吉人天相,将来必可重回故土。”

  裴青的母亲林夫人不仅貌美,还是名动长安的才女。母后倾慕她的才名,令她以丞相夫人之尊出入宫廷,教习我诗、词、歌、舞与琴艺。母后不在这几年,我更把她当做了自己的母亲一般。不过,她却不是裴冕的母亲,裴冕是裴丞相第一位王夫人所生。林夫人十多岁时曾被契丹人掳去,二十五岁才被赎回,嫁给当时还是吏部侍郎的裴丞相为妾,第二年生下裴青。几年后裴丞相原配王夫人病死,林夫人才被扶正。不过这段往事,外人几乎不知。夫人自己也很不愿提起。但她教授我的乐舞之中,却有不少西域之音,尤其一曲《胡笳十八拍》,委婉悲伤,撕裂肝肠。有一次弹奏此曲,夫人凝视远方,泪流满面,令我久久难忘。

  正想着,裴冕叫道:“公主你看!”他向着左前方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的照拂下傲然挺立。

  他告诉我:“这是胡杨,是沙漠的守护神。它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也许将来公主归来之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它。”

  这是怎样的树,有着不死的灵魂和不屈的生命?我带着感动和敬畏之心向它仰望。

  从碛口动身,越过茫茫沙漠,队伍到了呼延谷。人马都已筋疲力尽,而天气越来越冷,呵气成冰。在谷里,我们更是遇到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狂风挟卷着大团大团的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车早已不能坐,我们骑着早先换过的高原马艰难前行。四面八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到处白茫茫一片。

  马匹驮着陪嫁的金银物资,越走越慢。有几匹马崴了脚,不能前行。骑兵们只好自己下马步行,把辎重转移一些到自己骑行的马上,只有女子们还骑在马上。

  我虽然穿着厚厚的毛皮,还是冻得浑身麻木。因长时间骑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晚上伤口稍稍愈合第二天又磨破,每条亵裤都沾满了血迹。

  行了大半日,终于找到了谷里一处天然形成的凹陷处避雪。我喝着侍女端来的姜汤,感到五脏俱暖和起来。随我陪嫁的还有三十名歌舞姬,平日都是花朵一般娇嫩的女子,因几个月的跋涉劳累,此刻凑在小小的火堆旁,都显得面色萎黄,神情奄奄。

  “拿姜汤给大家喝吧!”我吩咐身边服侍的侍女瑶琴,她应命去了。

  外边,裴冕正指挥兵士们堆起拾来的柴火埋锅做饭。谷里寸草不生,这些柴火还是入谷前搜集的。他连日来十分辛苦,也清瘦不少。

  天气太冷,干粮煮不热,都只半熟,只好将就食用。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大家都愁眉苦脸,十分萎靡。向导说:“出了谷就是周军驻地,应该可以避雪,还可以补充些食水。”

  听了这话,大家才振作一些。向导又说:“快走吧,谷里天黑得早,不趁天还亮走出去,就只好在谷里过夜了。”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了呼延谷。点起火把,照亮谷前,两座雄伟大山相对而立,一座高大的雄关就矗立在两座山峰之间。向导向我禀奏:“这就是周军最后的驻地鹿儿关。这里地势险要,传说中间通道只有山鹿可行,因此得名。出了鹿儿关一边是契丹地界,另一边就通向回纥了。”

  想到这一路来的艰辛,大家不禁欢呼雀跃。前哨士兵已去关外叫门,后面的人都翘首以待。不多时士兵纵马而来,却神情愤愤,“禀公主,驻军不肯开关放行!”

  前去回纥,鹿儿关是必经之路。此刻风雪交加,天又将黑,不开关,几百号人在关外无处栖身,我忙示意裴冕取我的令牌再前去叫门。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身上落满了雪,神情抑郁,“守关士兵大约有四五千人,武器精良。他们不放行,我们绝冲不过去。”

  “为何不放行?”我大为疑惑,“不知道我们是和亲队伍吗?”

  他咬着牙说:“守城将官说,安西节度使有令,大周与契丹正在交战,任何人不得放行,以公主之尊相逼也无用。”

  我听到柳盛的名字,心下已是发凉。回首看身后队伍,兵卒委顿,女子们更是瑟缩。

  计议了半天,我只好亲自来到关下,大喊:“关内诸将军,我是大周燕国公主,奉皇帝旨前往回纥和番,有圣旨及通关文书在手。今日天色已暗,风雪袭人,请诸位将军放行!”

  关上铠甲身影众多,却一点声音全无,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和着狂卷的风,消弭在天地的尽头。

  天已全黑,数百人被困在关下,两面都是大山。雪一会儿就埋过膝盖,许多人都冻得受不住了。

  向导无奈,只得说:“如守将坚持不开关,我们只好走另一条道。”

  “有另一条道?”我与裴冕同时惊喜出声。

  向导却眉头紧锁,徐徐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紫蒙川。”

  他指向大山旁那一片幽暗深邃的所在,“紫蒙川名字虽好听,却是一片沼泽地。过了沼泽地要翻过鹿耳、错甲三座大山,绕行二百里才能到回纥地界。当地人常说紫蒙川是连鸟也飞不过的地方,大军更是难行,故而周军只守鹿儿关。”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骚乱。原来是队伍中的兵士不堪寒冷,和关上守将争执起来。几名队长已激愤难耐,“他娘的,等在关外一夜,我等非冻死不可,不若杀入关去!”说罢便要登城。

  城上守将一见,立刻排出数列弓弩手,几百支箭对准城下,只待一声令下,便一齐发射。

  “住手!”我厉声大喝,“尔等都疯了吗?”送亲队伍中不少是陪嫁歌舞女姬和侍从,还有带往回纥的工匠文官,真正能打仗的兵士不过三四百人,所带武器也不过是防身刀剑,与守关精兵根本无法对抗。

  “不若回到呼延谷外再作打算。”我征询裴冕。

  然而落了一天的大雪,呼延谷本就狭小,现在早已被雪完全封死,无法回去。

  “那么,只有紫蒙川一条路了。”

  裴冕十分精干,一做好决定,就立刻原地将兵士重新编队。为了能过沼泽,丢掉了一些重的行李物品,几匹受伤的马也被丢下。每个人整理自己的装束,力求轻装上阵。

  他将一把尖刀呈给我,“万一……防身用吧。”

  我感激地点点头,把刀插在腰间。

  “好吧,弟兄们,把火把点亮些,上路吧。”

  即使有了火把,幽暗的沼泽地仍是十分难行,情况比我们想的糟糕得多。为了保护我的安全,裴冕一路执意背着我,等前方的兵士探明路,再前行。间或会听见一两阵惨叫,不知是谁陷进了沼泽,还是碰上了毒蛇之类,情形十分恐怖。我趴在他背上,在火把的光亮中隐约看见他在深深浅浅的雪泥里前进,有时大雪甚至没到他的腰间。

  雪还在不停地下,道路更难行走。不少地方表面冰冻住,踩上去才知道会陷得很深。我牢牢抓住他,防止自己从他背上掉下来。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了?”裴冕大喊。原来前面有一大片淤泥,一些马匹辎重陷进去了。

  “前方太危险了,还是原地休息,等天亮再行吧。”他喘着粗气说。

  侍从们挑了快稍微平实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勉强可以弯着腰休息。虽然很累很累,我却格外地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

  近处点起了几堆火,我稍稍看清了周围的情景。深碧色的浮萍类植物布满了这一片沼泽,上面落了不少雪,却没有积起来。在其中还稀稀拉拉地零星分布着几棵黑乎乎的怪树,有几处还不住地翻腾起巨大泥泡。整支队伍已拉得很长,人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都浑身是泥雪。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恐怖的咆哮,连带着泥浆翻腾的巨大声音,吓得我与近身的侍女瑟缩发抖。兵士们立刻挡在我面前,亮出尖刀警惕地看着。

  “大概是沼泽里的什么野兽吧,太黑了看不清,公主勿怕。”一个队长模样的壮汉说。

  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好容易挨到天亮,雪终于停了。

  我看见裴冕虚弱的样子,再不肯让他背我,执意跟在他身后自己走。又不知走了多久,沼泽好像没有边际似的。我累得实在不行,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一脚像踩空一般,人急速向下陷去。我吃了一惊,竟叫喊不出来。前边的裴冕已回过身来,“别动!”他厉声道。旁边一兵士飞速甩过来一根马鞭,绑在我腰间,两人一起猛力把我拉出了泥沼。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浑身冰冷,感觉自己再也动不了了。

  “我们已经要走出紫蒙川了!”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对我说话。

  出了紫蒙川,已是第二天傍晚,近处是一片石碛。稍加休整,清点人数物资。原先将近八百人的队伍竟只剩了五百余人,大多是兵士。物资马匹也丢失了不少。我回头望着那片阴暗的沼泽,心如刀割,一夜之间,它竟已吞噬了两三百人。

  向前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翻过一座并不很高的山头,渐渐地路开阔与平坦起来,一面还是大山,另一面却有大河滚滚流过。沿着大河走到一片乱石堆前,向导突然停住,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只是向我们指了指前面的方向。

  “向东北边再翻过两座山头就到回纥地界了,小人这就告退了吧。”

  我叫侍从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走了。

  这一天太过可怕,所以每个人都垂头丧气,走得很慢。晚上点起篝火时,大家也只是默默地、筋疲力尽地坐着。

  真真、雪如和瑶琴都在低声啜泣。我带来的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共有四人,最小的绿萼没能从沼泽里出来。我和衣而卧,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许是太疲倦,不知不觉我睡着了:母后轻轻地给我穿上锦衣,一边温柔地笑,我们的弄玉生得这样好,将来要怎么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一会儿父皇也来了,玉儿长大了,给父皇跳个舞吧。我欣然起舞,在长袖的甩动中看见二哥、裴青、景昊都围在我的周围拍手叫好。裙摆飞扬,舞步生风,我越舞越急,边舞边笑,突然,大殿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呆呆地站着,宫门突然开了,亮光直射在我脸上,仙蕙从外面跑进来,惊慌地大叫契丹人来了!契丹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双眼,却是真真在拍着我大喊。话音刚落,裴冕一下蹿进了帐,“快走!”我还不及穿上鞋,就被他拖曳着出了大帐。

  虽是半夜,却仍能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正急速地从山上向着我们的宿营地俯冲而来。裴冕把我拖上马,自己翻身坐在我身后。我回头大喊:“真真,雪如,瑶琴,快跑!”裴冕却扬起鞭往马身上狠抽了一记。马吃痛,立时狂奔起来。

  背后一阵阵的喊杀声逐渐近了,隐约还有刀剑相击之声。突然,裴冕把我的头使劲往下一按,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飞过。

  我刚想抬头,又一支,接着只听箭声乱响。裴冕拔出刀来,拼命砍击,挡掉了好几支。我不敢再抬头,只听任耳边的风呼呼掠过,刮得耳朵生疼。

  马沿着长河边向前飞奔。两队骑兵从后面跟了上来,与我们并列。我侧头一看,却是队伍中的周军将士赶了上来,并列两边保护我们。

  一名骑兵大声向裴冕叫道:“大人,契丹人追上来了,有数千之众!”裴冕向后一望,从他身体侧去而让出的空隙中,我看见后面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骑兵。

  突然,马匹猛地一顿,我几乎要扑到马头上。前方沉沉的黑暗里,竟也亮起无数的火把,快速向我们移来。

  前后都被包围了!

  裴冕迅速掉转马头,向侧边的树丛跑去。

  箭声还在我耳边嘶响。

  树丛中突然蹿出几骑契丹兵,横着切断去路。旁边一骑立刻上去迎战,我们的马奋蹄前行,然而两旁枝藤牵绊,一点儿也施展不开。

  一骑契丹兵又纵马靠近我们。马上一人突然手一伸,甩出一根长链,链的顶端带着一把弯刀。这弯刀在空中一闪,直直向我飞来!

  当!一声巨响,裴冕伸出长剑,架住弯刀。那弯刀倏忽一收,划出一道凌厉的银光,将他的长剑猛地脱手,飞卷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那弯刀再次飞来,比刚才更快,更猛,直取我面门。裴冕的武器已被卷走,无法再挡。我一时惊极,闭眼只待受死。

  呼地一阵,温热的液体洒在我脸上。我猛睁眼,禁不住惨呼出声。身后的裴冕竟伸出一只手挡在我面前。此时,那只手已被弯刀卷去,洒在我脸上的,是他断臂处喷溅而出的鲜血!

  “裴大人!”我痛苦地大叫。

  他脸色惨白,用另一只手拉紧缰绳,俯在我身后用尽力气大喊:“这马……两人太重了……甩不掉!你……快跑!”说完,竟一只脚脱开马镫,滚下马去。

  “别走!”我的声音如撕裂的风声,一手拉紧缰绳,一手向后去拉他。

  “快走!”他的声音惨痛至极,“保护你活下去,这是青托付我的!”

  说完,他拔出腰间的刀,向马臀猛刺。马一声悲鸣,向前蹿去。朦胧中,我看见他挥舞着尖刀,扑向后面的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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