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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被俘(2)

  这女子也明白了。她绝望地试图爬起来,嘴里大声求饶,“求求你们,我不敢了,再不敢跑了,饶了我吧……”她满脸是泪,脸上写满了令人不忍卒睹的恐惧。

  “放过她!”我脱口而出。

  那队长朝我转过身来,雪如忙上前,试图把我拉到她身后。

  他狠狠地逼视我,狂喊了一句听不懂的契丹话。

  “欺侮一个弱女子并不能证明你们的强大,总有一天,大周会向你们百倍地报复!”

  他很轻蔑地笑了笑,突然就抽出腰里的长鞭,向我劈头盖脸地打来。

  一旁的雪如惊叫一声,拼命用身子挡着我,想要替我挡去噬人的鞭子。

  突然有人用契丹话大喊了一声什么。我倒在地上,朦胧中看见是那个红袍男人。他看着这满脸横肉的队长,指了指地上的那个女子。这人才收起鞭子,朝我的胸口狠狠踢了一脚。我疼得在地上窝成了一团。

  我听见那女子的哀求声越来越急,听见马蹄猛然间奔腾的声音,听见惨叫声越来越远,听见周围都是低低的哭泣声。

  最后那马跑回来了,拖在后面的已不能说是一个人,只是一段血肉模糊的残肢而已。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

  契丹野兽的叫嚣在耳边回荡。

  归家路千里,无处话凄凉。

  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上京。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寨里清点人数,除却死在路上的,还有二十三人。若不是雪如和瑶琴她们一路尽力保护,我大概也早就死在路边,成为野狗的食物。

  寨里还有不少其他女子,都被绑着双手,木然地站着。

  不多时,又进来几名契丹人,还有一个老婆子。他们拿进来一个大桶,轮流叫我们洗脸。洗完一个,老婆子便看一看,嘴里嘟哝一句,旁边就会上来一个契丹兵,把这女子带到大寨的一边。洗的人太多,大桶里的水污浊不堪。一个契丹兵按着我的头往水里一浸,老婆子便把我归到了其中一边。

  不多时雪如也被带到我身边,而瑶琴却被分到另一边去了。

  等所有的女子都被分配好后,老婆子站起来,指着瑶琴那边数十人大声说了句什么,那些女子突然惊叫大哭起来,有的人试图挣脱,往外逃去,但立刻就被契丹兵的鞭子制伏了。

  我惊慌失措却又不知发生何事。身后一个穿灰衣的女子低声说:“她们……要被分去各部落了……”

  我猛然看着对面的瑶琴,她仍惊恐而茫然。

  “不!”这惨痛的叫声还未来得及从喉头逸出,契丹兵已上来把我们拖走了。

  我们被推进另一处毡帐,帐里有几个面目凶悍的契丹女人,都长得高大粗壮。

  一个契丹女人说了句什么,她身旁一个汉族女子低声道:“叫你们老实一点,不然丢出去喂狗。”

  旁边还有几个汉族女子,叫我们脱了衣服在大桶里洗澡。水很冷,洗完澡她们又拿了羊皮衣服叫我们穿上。出了毡帐,我们被带到了一处矮房前,十人一间,我们就这样被关进了猪笼般的牢房。

  除了我和雪如,刚才那个灰衣女子也在,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谈起契丹人,都是咬牙切齿。原来,这几个也都是汉族女子。契丹人袭击了边关的村庄,她们都是被抢来的。

  几个姑娘说到家里人的惨状,都是痛哭流涕,听到大周和亲的队伍被抢掠,更是又惊又怕:“想不到契丹人猖狂若此!”

  她们不知道我是公主。如果知道,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灰衣女子会说些契丹话。她告诉我们,白天听几个看守说,我们这几个挑出来的女子明日都要献给耶律炀。

  “耶律炀?”

  听了她的话我才明白,那个下令杀害真真的红袍男人就是契丹王耶律隆光的儿子耶律炀。在数月前的一次战役中,耶律隆光遭周军诱伏被杀。为了报复,他的儿子临潢王耶律炀带兵扫荡了边关一带,杀伤无数平民。我们的队伍不幸碰上了他。

  “耶律隆光还有一个小儿子叫耶律楚,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被封东丹王,周人却都称他黑鹰王。一年多前,契丹与周军幽州会战,他率五万黑鹰军,竟将十二万周军杀得片甲不留!”

  是了,正是那一战之后,大周急于向回纥借兵,才有了和亲之议。我惊讶于灰衣女子年纪轻轻,却对周与契丹战事了如指掌。她却神情肃穆悲凉,“家父,正是幽州节度使楚玉将军!”

  此话一出,我又惊讶又伤感。从边关到皇宫,谁不知楚玉将军之名!他一生作战无数,勇不可当。早年与奚作战,曾一日连下十九城。驻守幽州十多年,敌人闻风丧胆,不敢来犯。只可惜威震三关的一代战神,竟会死于契丹人之手,尸骨无收。

  呜呼,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如今竟连将军的女儿,也沦落契丹人之手,任凭宰割。

  突然,牢房外喧哗起来,响起一阵脚步声和男子粗鲁的吼叫声。咣的一声,牢门开了。

  门外是一个淫笑着的契丹肥猪,后面还跟着数名士兵。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契丹话,淫荡的眼神在我们身上来回搜寻。

  “小心,他是这里的牢头,是来找女人取乐的。”灰衣女子低声说道,身子往阴暗的角落里缩了缩。

  牢头恶心的眼神逐个审视了牢里的女子一遍,女子都瑟瑟发抖。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

  我的心一阵狂跳,恐惧到几乎无法呼吸,这肥猪却喘着气钻进了牢房。亵衣里还藏着裴冕给我的尖刀,洗澡时我把它藏在浓密的长发里,竟没被发现。此刻,我的手偷偷向亵衣里摸去。

  他长满长毛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嘴里的臭气呼哧呼哧地吐在我脸上,就要把我往外拖。我正待拔刀,却被人一把推开了。

  雪如站了起来,双手按着那人的手臂,“她身子有病,不能跟你去。”

  契丹肥猪冷笑了一声,显然能听懂汉话。他转过头,色眯眯地打量了雪如一番,说:“她不能去,你陪本大人玩玩。”

  我几乎是咆哮着对雪如叫道:“你疯了!”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去对着契丹人,“好!我随你去。”口气里有着冰冷的决然。

  我扑上去抓住她,“你不许去!我跟他拼了!大不了一死!”

  雪如却用力一根一根掰开我紧抓她的手指,尖厉地喝道:“你忘了公主临终怎样嘱咐你!”

  她从未敢这样对我说话,我一时竟未能抓紧她,那契丹肥猪立刻把她带走了。

  夜很黑很黑,一声尖叫突然划破寂静。那尖叫声很钻心,很压抑,是彻骨彻心的痛。那声音在低矮的牢房间回荡,引得我浑身一阵痉挛。

  只不消一会儿,牢房突然又嘈杂起来,如水沸腾一般,夹杂着男人的怒吼狂呼。什么东西被摔碎了,谁在发狂地厮打。顷刻间灯火通明,一阵混乱之后便有一派沉闷庞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沿着长长的廊庑传来。

  我把脸贴在牢房的门上,从两根木头中间伸出手去。从这里我看见他们将鲜血淋漓的雪如一路拖行过来,重新扔进牢房。

  她倚着墙角半躺,身子底下贮了一汪血水,凝结起的头发糊在前额上。血,沿着她前额上的伤口滴滴地淌下来。我想按住她出血的伤口,却发现她浑身都在渗血。她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嘴唇微微地抖动,一张一翕地发出低低的声音:“我把他……阉了……”

  她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愤恨和不甘。我抱紧她,心像一张网在渐渐收紧,紧接着如同有潮水滚过,开始了万箭钻心的疼痛。

  “你何须如此!其实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她吃力地伸手掩住我的嘴,“听我说,没时间了……不能再服侍……从现在起,你是真真……活下去……答应我……”

  她的声音变得更低。我像要快溺死的人,“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好一会儿,我都以为她再不会回答我,直到她突然又抓紧我的手,“能活着……真好……”她的手心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用青丝编成的如意结,“替我交给……淮南王……”

  淮南王是二哥景宏的封号。雪如她,是什么时候,对二哥有了这样的心意?抑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有了这一段情事?

  然而知道这一切都无谓了。她死了。

  外面出现了一些极其暗淡的光亮,薄薄的晨曦像雾一样漫进来,彻骨的寒凉,仿佛无数条小蛇穿过我的身体。

  她的尸体被拖走了。灰衣女子轻握我的手,眉宇间满是心痛与赞叹,“你的姐妹,好一个烈性女子。”

  我握紧如意结,用沾满她鲜血的双手贴在胸口尖刀藏匿的位置,似保存着最隐秘的誓言。

  第二日,我们被带到王帐里。临潢王耶律炀已换过貂裘,端坐在兽皮王座上,眼神带了一丝冷淡和嘲笑看着下边列成数排供他挑选的汉族女子。他的身后,恭顺地垂手而立着数位侍姬,皆秀曼光丽,紫帻青袍,金束玉带。

  “哪一个是楚玉的女儿?”他懒洋洋地问身边的侍从。

  一个侍卫立即抓住灰衣女子,把她拖到耶律炀面前。

  耶律炀居高临下,盯视着灰衣女子,发出一阵大笑,“楚玉自谓一代军神,威震三关,不承想他女儿也有落到我手中的一日!”

  “威震三关”是我父皇亲笔书写,御赐给楚将军的匾额。十多年来一直悬挂于幽州雄关之上,耀示着将军的无上光荣,直到幽州会战被契丹大败。

  灰衣女子厌恶地侧过脸,扬起娇小的下巴。

  耶律炀在王座上换个姿势,“去换过舞衣,给本汗侍酒。”

  灰衣女子冷然道:“不必换过,这就给大汗侍酒。”端过侍女送上的酒杯,她款款踱上阶梯,走到耶律炀身侧,一声断喝,“畜生,你好好喝吧!”话音未落,满满一杯酒已泼在耶律炀脸上。

  他立时大怒,一脚踢倒灰衣女子,吼道:“好个贱人,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吗!”

  灰衣女子从阶梯滚落,却毫无惧色,仰起脸,“我父亲乃当世英雄,我身岂能受辱?”

  耶律炀鼻中闷哼一声,嘴边却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好烈的小贱人,你是还不知道本汗的厉害!”他几步踱下,把脸凑到灰衣女子的面前,“乖乖听话,饶你不死,否则把你扒光了吊在城楼上示众。”

  而他的这番话却只换来灰衣女子一口唾沫再次喷吐在他脸上,“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定杀光你们契丹狗,为父雪恨!”

  他笑意顿消,真的发怒了,大口喘气,口角开合处,似吞吐万丈火焰,熊熊烈焰喷吐到这灰衣女子的躯体,要将她焚毁、吞噬,“来人,取本汗的铁钩来!”

  侍卫取过一根丈余长的铁杆,顶端带了一个尖钩。耶律炀单手握住,举到灰衣女子鼻下,脸色发黑,“再问你一次,给不给我侍酒?”

  灰衣女子迎着钩尖站直,眼神化作一支利箭,向那带来无尽仇恨的身躯射去,“要杀便杀,何必多言。这一口唾沫,吐得我着实舒坦!”

  耶律炀冷笑一声,“只怕等一会儿你要求我杀你!”

  一旁侍卫早已取了滚热的火盆。那铁钩在火中烧得通红一片,吱吱作响。两个契丹侍卫牢牢把灰衣女子架住,她嘴里还在激烈地怒骂着:“猪狗不如的东西,若我父亲不是因为……”周围众女早已战栗无人色。

  耶律炀取出长钩,突然猛力向灰衣女子扎去。她惨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

  “把她扒光了!”一群侍卫立刻上前,三两下就把灰衣女子的衣服全部扯下。她白色的身体十分瘦弱,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想是这一年躲避契丹人,吃了不少苦头。鲜血汩汩流下,似为她遮住最后的尊严。

  看到她布满血污的身躯,几个胆小的汉女已委泥于地。

  “等她醒了,把她扔到大寨里,教不肯顺从的女人们都看看清楚她的下场!”仿佛还不解恨的耶律炀转过身来,指着她对地下的众女喝道,“再有不从,以此为戒!”

  女子们哀哭连连,伏地磕头,谁敢不从?

  “七日后本汗与东丹王饮宴,共议战事。帐中旧舞已腻味了,你们中可有善歌舞者?”耶律炀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王座,一旁早有侍姬上前为他擦拭脸上水迹。

  汉女们早已吓软,无人敢应声。

  他微皱了皱眉,加重了声音又问道:“有吗?”

  “回大汗,奴婢能舞。”我挺起身子,越众而出。

  “你?”他的目光盯住我的脸庞,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漂亮的侍女!”

  “是。”我低垂视线,婉顺道:“大汗好记性,奴婢原是舞姬。”

  “哦?”他显得颇有兴趣,“你会跳什么?”

  我眼波流转,轻睨他一眼,复又低头,“奴婢会舞梨花。”

  他仰头大笑,“好,好,你果然当得起梨花美态,还很识时务。”

  我耐心等待了七日——

  眼下白粉轻敷,遮住青色做啼状。双颊胭脂斜飞,晕染的是晓霞妆。螺黛细描入鬓,画出两弯却月眉。眉心花钿偎贴,剪出一朵梨花白。唇上朱笔一点,勾勒欲滴浅绛红。

  如墨玉般长发披下,蘸取玫瑰膏细梳,再绾成望仙髻,斜簪上镏金点翠嵌白玉薄翅蝴蝶,逶迤垂下的是细小的珠泪点点,触角铃铃。

  开箱启笼,取出带来的云裳舞衣,心中千山万水。这些本是我陪嫁之物,被契丹人抢去,如今为作新舞,又赏赐于我。

  缀满晶石的抹胸裹身,露出雪白颈项和清瘦锁骨,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轻泻于地,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素白长袖,用白玉跳脱牢牢固住。双足踩进金缕舞鞋,鞋沿磨蹭着足上伤口,丝丝裂痛。连日奔波,足上满布冻疮、新茧与伤口,若不是白袜笼住,端的是触目惊心。

  立于镜前,娇颜,冰肌,眸凝春水。然而,华服掩不没泪意,艳妆遮不住悲愁。我缓缓将带着体温的紫玉笛钗从胸口取出,插于发间。

  “东丹王来了!”忽听周围舞姬齐齐欢呼,我心中暗生疑惑,随她们向帐外凝望。帘帐启合处带进一阵凉风,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又开始下雪了。远处一列兵队冒雪而来,皆一色黑色铠甲,为首一骑高擎大旗,旗上一只黑鹰飞扑,尖牙利爪,状甚恐怖。士兵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的八匹高头大马,通身墨黑油亮,前额却是赤白。我心下纳罕,知是绝世好马。

  马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杀害楚玉将军的凶手!

  几个舞姬已偷偷议论起来。我无甚兴趣,只远远坐在火盆前。然远远几句,还是落进耳中。

  “……契丹最勇猛的男人……战无不胜……相貌也是举世无双……”

  “……只纳处子……从来只度一夜……”

  “……就怕自带美人来……”

  她们越说越高兴,声音也越来越响。一舞姬突然兴奋立起,“你等做梦也想不到吧,上几月东丹王来,大汗让我给他侍酒呢!”

  众人皆惊呼羡慕不已,纷纷催她讲后来怎样。

  这舞姬却又失落起来,叹息道:“他只是让我倒酒,从头到尾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一次。不过,退席后赏赐倒是颇丰。”

  另一舞姬笑道:“东丹王身边还能少得了美人?只说他那侧妃述律赤珠,那可是上京第一美人。他能看上你?”

  这舞姬咬牙道:“看不上我?就看得上你这样的了?”

  笑她的舞姬见她不高兴,忙劝道:“你可别恼,其实不是你不好,谁不知道东丹王不喜欢汉女,从来不碰汉人……”

  这些汉族女子似乎都已久处契丹,被掳而来,失身于敌。时间长了,却也能如此心安理得,还能谈笑风生,更能对契丹豺狼痴情不已,真不知耶律炀如何调教的她们。

  正说得热闹,管事从帐外急匆匆进来,“还在这里闲聊!就要开席了,歌舞可都准备好了?快去耳帐候着!”

  大家顿时鸦雀无声,慌忙去了。

  耳帐是歌舞饮食的准备之处。在这里,隔着帘子能隐约看见王帐内的情形。此刻,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懈怠。

  “大汗到——”长长的传报声后,耶律炀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进来。一看见他,我就想起前几日灰衣女子的惨相,心里悲恨莫名。

  “东丹王到——”随着这声传报,身边的女子都拥向帘子的缝隙,踮起脚,瞪大眼睛。

  紧跟着耶律炀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身材比耶律炀更为高大,紫黑色的貂裘长袍,腰间束着鹰纹宽带。

  恍若猛然间被雷电击中,我在巨大的震动与惊诧中几乎无法立稳,双腿不自禁地打战。

  谁轻推了我一下,“刚才我们说着他,你不屑一顾,现在自己倒发痴了……”

  我愣愣地没有动,胸中有与往事重逢的快意与惊疑。

  这走向王座的男子,分明是——

  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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