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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侍寝(3)

  正间陈设着紫檀木雕嵌莲花镜心屏风,两边摆放着几件古玩陈设,都精巧古朴。旁边的耳房里是满架的书籍,我随意扫过,有少量契丹文字,更多的都是汉字。碧纱橱后面就是歇息的寝室,玫瑰枝的妆台上,各色珠玉玛瑙首饰堆成一堆。床上挂着月色轻纱薄帐,铺的是鸳鸯戏水的锦被。床前有一张精巧的长几,几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我随意拨弄了几下,暗暗赞叹好琴。转首发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那画中的女子,身着的虽是契丹服饰,面目婉约秀丽,却有几分熟识。而且,她的发间竟也簪着一根紫玉笛钗。

  这紫玉笛钗,契丹也有吗?还是……

  我想起了初见时耶律楚的神情。想起了他的手鲜血飞溅时却仍注目于我发间堕下的笛钗,想起了那日他微微发抖的手为我重新插上笛钗时所说的话:“这也许真是天意。”

  这笛钗与他,竟有什么渊源吗?这本是裴青母亲之物,还有耶律楚与裴青极其相似的容貌……

  难道?

  “夫人。”一声轻唤将我从沉思中拉回,回头看见阿君。她来服侍,我是欣喜的,终于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了。

  “阿君,你想家吗?”

  她爽快地点头,“想,有时想得真难受,夫人来了以后就更想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虽是渤海人,却被继父转卖了三次,卖到了幽州。

  “幽州城陷落后我们都被带回契丹,我来这里服侍大汗已经很久了。”她执起一把牛骨梳,替我梳理起长发,“夫人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吗?家乡七夕的巧果子,金黄色的油面,还捏成各种形状,上面撒着果脯。我晚上做梦时常想起来,厉害的时候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我也想起宫中的七夕节。这一天,宫里都要搭起百尺高的锦楼。宫女们在楼上摆放着数不胜数的精美点心和各地进贡的瓜果。妃嫔们精心修饰,装扮得像神女离月宫。父皇母后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我们用九孔针和五色线对着月亮穿,谁穿得过就封为当夜“巧侯”。钟鼓齐鸣,丝竹绵音,歌舞姬欢歌艳舞,通宵欢乐。

  朝中有品级的贵妇全都进宫来参加皇家筵席,接受封赏。只有裴夫人虽时常入宫,这一日却年年只在家中。我曾问过裴青,他也不知何故。少女们则溜到花架下,害羞地向着月亮乞求将来得一个佳偶。

  那时,我们常以撞破哪个小宫女的乞巧为乐事,年年都要去捣乱……裴青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自以为找到一个隐秘的所在,却被隐在花架后的仙蕙撞破……惊愕的表情……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从那时起,仙蕙就不爱和我们说话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样美好而无忧的生活……

  “大周宫廷里的巧果叫做乞巧包。御膳房把枣子包进乞巧包里,谁咬到了,谁就能得个佳偶。”

  阿君轻笑出声,“夫人一定咬到枣子了。”

  我也愣愣地微笑。那一年,每咬开一个乞巧包,都有一粒鲜红欲滴的枣。正欣喜自己运气这样好,心头如撞鹿怦怦跳,却抬头看见不远处裴青和二哥一脸坏笑,原来是他们捉弄我……

  “难怪大汗这样宠爱夫人,听说今夜仍点的夫人侍寝呢。让阿君为夫人精心装扮起来吧!”看见我微笑,阿君热情地说。

  我坚决地摇头,厌恶地扫了妆台上的首饰一眼,“不需要,这样就很好。”

  “这样?”阿君惊异地看着镜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样,“虽然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但人靠衣装,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我拈起一颗虎晶石,对着光亮,使它散发出七彩光泽,然后一丢,看它骨碌碌地旋转,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君,这话是错的。”

  她半懂不懂,啊了一声。

  我叹息道:“其实应该是,女为己悦者容啊。”心爱的人不在,还装扮什么呢?

  阿君手中梳子一收,已然跪下,“大汗……”

  我惊恐地回首,正对上耶律楚酷冷的眼神。他立在寝宫门口,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阿君不懂,但他一定是懂的。

  我不寒而栗。然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对阿君说:“你去传膳吧。”

  阿君垂首迅速地退了出去,寝宫里一片寂静。

  他坐下,不怒而威。不一会儿,侍女们忙碌起来,少时已在中间的长榻上摆好膳食。他留下两个小厮服侍,令余者退到外间。我大感轻松,刚迈开步子,他眼神已扫向我,“真真留下。”我呆立不动。他手指身边空位,“你坐下,和我一起用膳。”

  我顺从地坐在他左手边。长榻上摆着各种肉,两个小厮取刀细细割下,将肉片放到旁边盛着葱、韭、蒜、醋的小碟里,再恭敬地端到我们面前。面前的小碗里装着骆糜、兔肝。我对着这些食物,不知如何是好。

  “吃不惯?”耶律楚看着我笼在袖里的手。

  我垂下头,“不饿。”

  他传令两个小厮,“叫厨子做一碗牛乳粥来吧。”

  小厮领命出去了。我给他倒上热茶,“大汗请用……”

  耶律楚不备,手里的茶洒了一半。

  二人面面相觑,他哑然,道:“一直听你叫契丹狗、禽兽、畜生,今日突然改口,竟大为不惯。”

  我窘迫不安,眼睛不知看哪里好。他却笑了。我偷看了他一眼,笑起来也很恐怖。

  心里正转着念头,外间进来一个小厮,附耳向耶律楚说了些什么。耶律楚用契丹语说道:“令他进来回话。”

  须臾后却进来一个汉人,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很不引人注目的五官,周身却透着说不出的精明和诡诈。

  耶律楚正色问他:“这次有什么消息?”

  那汉子眼风微朝我扫了扫,干咳了一声。耶律楚的半边脸向我这边偏了偏,道:“曹先生但说无妨。”

  汉子方小心奏报道:“长安那边调兵遣将,上两月才从西南边防调了五万人马,怕是为了那燕国公主之事意图复仇……”

  耶律楚又问:“可探得谁为主帅?”

  那汉子顿首道:“周朝如今政局有变,朝堂上为挂帅之事也是争论不休的。”

  我屏息听着,耶律楚向我道:“给先生看茶。”

  我忙去准备。那汉子继续说:“如今程皇后一族倒台。虽还留了个太子,可是大小官吏早看清了风向。丞相裴展与太傅黄勇二人原都是程氏一边的人,现在太傅尚不明确。裴展的儿子倒是已尚了帝女,是新立的皇后柳氏的女儿,叫什么宣城公主……”

  他的话尚未说完,耶律楚已低吼了一声:“真真!”

  我猛回神,才发现我正给这曹先生斟着茶。茶汤早已满,从杯边不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茶盘里。

  我着了慌,手一缩,茶壶立刻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一声清越的激响。

  然而我听不见这碎响,看不见这流溢的茶汤,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裴青他,竟和仙蕙成婚了……

  其实我不该难过。我离开青已经将近一年,更何况他以为我已死,实在不该对青太过苛求。

  但我还是很难过。从前在黑暗里行走,青就是那唯一一点微弱的灯光。有这点暖意和亮意,再痛再苦我也还存着一线希望,纵然这希望实在渺茫。而现在,连这唯一的亮光也熄灭了。

  终于天黑。遣开所有侍女,我独自坐在黑暗中,突然很想醉。我一向酒量极浅,两三杯就醉倒,是以从不饮酒,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契丹的酒很呛,全然不似宫中梨花白,滑落喉中如烈火一般。我猛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泪水在脸上纵横密布。身子一软,倒在身后的锦被上。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一幕一幕,都是往事袭上心头。

  梨花满树下,他勾起欢悦的笑颜,“……终于可以永远牵着你的手……”

  月光满地中,他说出一生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临别军帐里,他落下伤痛的泪滴,“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

  如今,都变作了冷冷的嘲笑。

  酒劲上头,眼前一阵一阵迷糊。在这样浓烈的醉意里,我模模糊糊地看见床前人影交叠,青衫长身,俊眉秀目,那样熟悉的身影与容颜。

  青!

  我呜咽着伸手向他,“真是你吗?你终于来了!”

  他不答,只静静看我。

  我狠狠掐自己的手,感受到强烈的痛楚。这不是梦!再没有矜羞,我起身便扑入他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真的是你呢!你可知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虽重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你醉了……”他的声音里混合着疑惑与怒气。

  我拉起他的手,坚决地要求:“请你抱住我吧!”

  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搂住了我的肩,然后双手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使我更紧地贴在他身上,一边低下头来在我的头发上摩擦着自己的面颊。

  我把嘴唇贴在他胸前,然后又抬起头来吻着他的喉头。他的嘴摩擦着我的鬓角,使我战栗。我仰起头,张开双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颤动的双唇,没有作声。

  “吻我,”我轻声说,“请你吻我吧。”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来,盖住了我的双唇。炽热的唇瓣相触,摩擦,又轻轻噬咬。我轻微地呻吟了一声,他的吻更深,唇舌顶开牙关在我口中任意驰骋……我踮起脚尖,不知餍足地回吻着他,把自己紧紧地贴到他宽厚而温暖的胸膛上。

  我们从没有这样热烈而深情地吻过。

  良久,靠在他肩头,我轻轻捶打他,发出含泪的质问:“为什么和宣城成婚?为什么偏偏是仙蕙?是谁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的手臂突然僵硬,把我推开一些,凝视着我的脸,“你从前的恋人,是周朝丞相之子裴青?”

  我困惑而混乱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受伤在驿站的那夜,也曾把我当做他。”他冷淡地放开手,方才的热情似乎一下子消散了。

  我的神志还在酒意中迷醉。他一放手,我就摇摇晃晃,“青,你在说什么……你可知道,我有多思念你……”

  他身体震动,目光越来越冷,终于转身向外走去。

  “不要走!”我抢步上前,从背后紧紧搂住他,“别离开我。我受了多少苦,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死了……”

  他厉声喝道:“放开手!”

  “不放!”我哭泣起来,“我不放。我一放开,你又会消失不见。这一次,我绝不放手……”

  他却勃然大怒,转身抓住我的双臂猛烈摇晃,“该死的女人,快醒过来,看清楚我是谁!”

  我被他摇得头更晕,“你是青,你是青,你是青!你绝不会是别人!”

  他把我狠狠推倒在身后的床上,“你再喊一次试试!”

  我可怜兮兮地向他伸出双臂,语气带了哀求,“青!”

  他俯下身用力按住我的双肩,“你敢再喊一声!喊一次,我就要你一次!喊十次,就要你十次!”

  我的肩膀被他压得生疼,却仍颤声哀求道:“青,别走!只要你别走,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咬着牙,嘴角颤动着,面目狂躁。

  青为什么这样生气?他一定是嫌弃我了!我勾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脸颊,流着泪说:“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纵被无情弃,我亦不悔不羞。你莫嫌我放荡,纵然我已是残花败柳,但我想要,我要变成你的女人!”仗着酒后的胆大妄为,我不管不顾地解开上身的衣物,让自己毫无遮掩地毕露在他眼前。

  他惊讶而火热地注视着我。他的脸离我很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热。

  突然他压住了我,伸手扯下我身上剩余的衣服,像狂风暴雨般的吻落在我的脸上、唇上、身上的每一处,以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爱抚我……

  毫无征兆他停了下来,轻轻地喘息,再次落在我唇上的却是极尽缠绵的吻。这吻一直向下,席卷过我的身体。什么时候,青已经不再生涩,他变得这样经验老到……

  “叫我!”他低哑地命令。

  “嗯!”我意识昏乱,不受控制地呻吟。

  “叫我的名字!”他停下动作,对着我重复。

  “啊……青!”

  他却骤然狂暴起来,几乎捏碎我的下巴,语气凶狠,“睁开眼睛!你看清楚,我是耶律楚!”

  耶律楚……我迷迷蒙蒙地想着……耶律楚!

  我倏地睁开眼睛,神志竟然变得清醒。

  身上的男子眼神像要把我吞噬!那一抹魔性的蓝紫色狠狠地嘲笑我!

  “叫我!叫我——楚!”

  “求求你——”我开始拼命推拒他。

  “太晚了。”他无情地宣判。

  我用力咬住他的肩头,直到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然而他丝毫不停……慢慢瓦解我最后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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