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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夺宠(2)

  安排布置停当,只等夜晚到来。指间有不自觉的轻颤,我此刻好像又回到了大周宫廷,在宫嫔内眷的重重包围中,直指炙手可热、威震六宫的柳皇后。当年孤军奋战的我,纵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量,却不知道,女人的床头自有通向权势与成功的阶梯。

  眼见时辰将至,宫人送来了赏我的新衣。唇边绽起一个冰冷的笑,今夜,再来演出一场大戏,也许,还会一直演下去。

  艳红的窄袖左衽宽袍通体绣满暗金色丝线,腰间以宽带紧紧收住,显得细腰不盈一握。宽带上密密层层镶嵌着各色宝石珠玉,身体一动便笼罩在一团绚丽的光芒中。长裙前拂地,后长而曳地尺余,走动时露出黑色小短靴,鞋面绣着五色彩凤,顶端是一颗红艳似血的宝石。衣鞋皆堪堪合身,不由令人纳闷。这样华贵的衣裳,单是上面的金色丝线,没有半月也是绣不成的。

  浓墨般乌黑亮泽的长发层层堆叠在头顶,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衣上珠玉繁复耀眼,因此发间只戴一枚珍珠琥珀金步摇。步摇上一百多颗大大小小的珍珠润泽晶莹,似鲛泪散落隐现在黑发间,点点荧光。正中细巧的金片勾连锁节,奉托出一颗巨大的琥珀,中间卧着赤金色神蛛。

  耳上项间都不戴首饰。只一条鲜红鞭痕忒惹眼,自颈项内伸向脸旁。很好,就是要叫它扎痛人的眼。

  打扮停当,侍女们上来收拾妆盒,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站到镜前,自己也吃了一惊。我因肤白,一向是穿红最为好看,但穿上这契丹华服,竟艳丽得叫自己也屏息凝神。红色给剔透的肌肤罩上薄薄的红晕,放射出媚惑的艳光。两腮如染红霞,醺然若醉。湿润的红唇如烂嚼樱桃,对映一双剪水秋瞳,更显得瞳仁乌黑,眸光荡漾。

  镜中人迷离起来,陡然又见灞陵边出发和亲的我,鲜红的嫁裙犹如血染的辛酸……

  “大汗已在门外等候。”阿君细声提醒我。

  打开门,正对上他转过头来。他戴着实里的衮冠,身披络缝红袍,腰佩犀玉带,脚踩虎皮络缝靴。那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融化在灯火灿烂的光辉里,侧面的线条犹如刀削斧凿,英挺儒雅,却带有一种脱俗的凛冽气息,化作王者的霸气与威严。

  看清我容貌的瞬间,他的双目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眸中流露着赤裸裸的爱恋和赞叹,向我伸出手来。

  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心里。他牵着我,步履稳稳地向天兴宫而去。一路上的宫人侍从皆低首行礼,一列一列地跪下去……

  我知道他如此是为了抬高我的身份,也知道我今天的穿戴已是大大的僭越。契丹人服饰规定很严,一般婢女侍从只能穿青、绿、黄等色,只有最尊贵的王与妃嫔才能穿红、紫。而我头上的步摇,更是正妃专用。忆起方才侍女们的惊讶之色,暗暗揣测述律赤珠将有的反应,又想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不觉手心冰凉。

  “很冷吗?”他温和地说道,捏了捏我的手心。

  我摇摇头,“只是……有些紧张。”

  “不要怕。”他揽一揽我的肩头,“有我在这里。”

  转过一处回廊,便是天兴宫正门。耶律楚走在前面,我故意拖慢两步,转过去时,正好看见律妃向他屈身下拜,及至见了他身后的我,脸色顿时变得雪白,待看清我身上的穿戴,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的脸上带了柔弱和惶恐,低低地、卑微地跪了下去,“奴婢拜见律妃娘娘。”

  律妃先是一愣,既而如明白了什么,冷笑了起来,“你今日倒愿给我行跪礼了?”

  我把头伏到地上,“昨日之事,还请娘娘恕奴婢无知之罪。”

  “无知之罪?”她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的轻蔑,“昨日你伶牙俐齿,出言不逊,今日倒突然知罪了?”

  我噤声不语,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我,是耶律楚。他的神色又如常冷漠,向律妃道:“我素来厌恶妇人争风,玩弄手段。如今真真随侍我身旁,赤珠你与她须姐妹相称,彼此敬重,不可再有如昨日之事发生。”

  他的声音不响,语气却极为严厉,是一言九鼎的沉重,叫人胆战心惊。那赤珠听了这几句话,脸色难看至极,半晌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是。”她的目光像钩子一般向我脸上掠来,定在我故意凸显的鞭痕上。

  宫里已满满当当地立满了仆从。我仍维持着怯意,不看众人,只低了头随耶律楚向前走。只听鼓声咚响,有仆高呼入席。耶律楚便走到主座王位,端正坐下。那赤珠走到他身侧左手第一个空位,也缓缓坐下。

  我立在原处,不知该坐还是该站。耶律楚以手示意我坐到他右手边第一个空位,我看看他,又看看座位,转首再去看赤珠,现出羞急和不安之态,“怎敢与律妃娘娘并列而坐。”

  耶律楚立起身来,朗声说:“内廷家宴,哪有这样多规矩,你不必推拒。”

  这话满殿人都听见,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我走到他右首坐下,向他颔首谢恩,“谢大汗。”再抬头却看见萧史立在耶律楚侧后方,带着了然的神态,默默地向我微笑,一时心头涌起暖意。

  他走到耶律楚面前,手执满满的酒杯,真挚道:“恭贺大汗再得佳人,请满饮此杯。”耶律楚爽朗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偷偷看那律妃,她已神色如常,却发现她的右手蜷在袖笼里,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指节突出,微微发青。

  一时宴乐奏起,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述律赤珠突然道:“这些曲子也有些听腻味了,不若赤珠为大汗一歌以助兴。”

  耶律楚转眸看她,微微点头,“也好,你的歌许久未听了。”

  她今日也是着力打扮过的。只见她头梳双鬟高髻,绾成翻飞蝴蝶状,头上遍饰金簪花钿,恍然若仙。

  她击掌三声,十二位舞女袅娜而来,皆黄金为耳,五色彩缠发,盘以为髻,纯练彩衣,束以为带。在舞女的舞步配合和乐师的伴奏下,述律赤珠启朱唇,发皓齿,展喉高歌。

  我以为她定和大周宫廷的歌女一般,作轻柔靡丽之声,谁知全然不同。初时声音并不很大,入耳却舒畅不已,如三伏天尽饮冰泉,浑身说不出的畅快。唱了数句后,渐渐地声音扶摇直上,忽然更高一音,像一线利箭直冲云霄,顿令云破日出。正惊赞不已,谁知她的声音在那极高的音色上,还能宛转回旋,一叠一叠地节节高起,如仙人登云梯,嫦娥奔明月……陡然间声音一落,千回百转,周匝数遍,才越唱越低,声音渐次低缓消失不见……

  满殿人皆陶醉,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无声,慢慢才又有一点声音漫开。这一声方出,众舞女即和声齐唱,顿时如雪化春来,百鸟争鸣,再加上那翻飞的舞袖,叫人目不暇接……

  我暗暗心惊。看她形貌火辣爽烈,歌声竟这般出尘清新。原来这赤珠得“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不只是倚仗貌美啊!

  众人自然拍手称好,极力赞叹,连耶律楚也神色柔和而赞许地注视着她。律妃唱完,趋前向耶律楚敬酒,他欣然接过,放在唇边。律妃转身,眸中异光一闪,笑吟吟向我道:“赤珠献丑了。听说妹妹来自大周宫廷,一定也是多才多艺。不如妹妹也歌一曲,叫这天兴宫里人也长长见识?”

  众人的目光立时转到我的身上。我心下自知自己的嗓子早在宫中火灾时就熏坏了,寻常说话还不易察觉,作歌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有些羞愧地低首道:“娘娘乃上京第一美人,真真蒲柳之姿已自惭形秽,更何况奴婢拙陋,不能作歌。”

  “哦?大汗向来重才,等闲女子难入眼中。他宠爱之人定不会只有姿容秀丽,妹妹可是过谦了。又或者,妹妹还在为昨日之事而气恼,不愿一歌?”她又向我笑道。

  我沉默不语,心下计较。此时我若不歌,扫了宴会雅兴,失了周廷体面且不说,众人必道我是个木头美人,连耶律楚也会因被看做只重美色而懊恼,还显得我不若她落落大方,更加还可能猜疑我恼她昨日所为,不愿献艺。

  我正想着,耶律楚却沉声替我解围道:“真真不如再作梨花舞?”

  那日的梨花舞我是绝不愿再作了。况且方才舞女们也已跳过柔媚之舞,若不能压制激怒她,我日间安排岂不白费?我抬头瞥了萧史一眼,他的脸孔也微有焦急之色,突然看见他腰间佩的长剑,不觉有了主意。

  我立起身来,“娘娘既如此抬爱,奴婢就献丑了。只是那梨花舞已不新鲜,不若借这位大人腰间佩剑一用。”

  我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疑色,连耶律楚也投来惊疑的目光,大约想我弱质纤纤、迎风不稳的模样只能作掌中舞,如何能舞剑?

  “真真竟有武艺?”他明知故问。

  我摇头,“没有武艺,只是花拳绣腿。”

  他蹙眉道:“刀剑无情,你不要逞强。”

  我点头道:“大汗放心。”转首对萧史道:“前观大人腰佩碧箫,定是精通音律之人。可愿为我击筑而歌?”

  萧史霁颜一笑,“敢不从命?”当下命人取来一架古琴。我令他奏琴吟诗,他道:“曲子词可好?”我笑道:“不若歌《裴将军诗》。”他眼中灵犀一点,“妙哉!”

  琴声起,他朗朗吟来,我身姿已动。青光耀目,骤然扬锋。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裴将军诗》是极男儿阳刚的诗歌,我的剑舞也脱自猛厉雄奇的《裴将军满堂势》。但因我不习武艺,因此将动作改换,雷霆之势已化作宛媚舞姿,另有一段风流态度。

  “将军临北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跃游雷,随风萦且回……”

  我身姿绰约,银光急闪,翩翩轻举,收放自如。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舞至高潮,仿佛天地为之变色,三军意气豪迈,杀敌之声,雷霆万钧。他琴声越来越高昂急切,我仗剑俯仰,旋转腾挪,红衣青锋,交相辉映。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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