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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珠迸(2)

  萧史忙道:“我刚才所说更大用意就在此处。在东丹,耶律楚必须倚靠述律,却又不能让述律一族独大。所以,他急需一股势力来平衡,并且安抚渤海人。册封你,我们萧家从此扬眉吐气,纵然还不能与述律家平起平坐,但至少也能成为国中另一股势力;而册封萧错之女更是拉拢渤海各方旧势力的最好手段。若有了子嗣,渤海人会拥护这个孩子……”

  我终于恍然大悟,心中更痛得厉害,忍不住道:“怪不得,你要处心积虑将我变成你的妹妹;怪不得,耶律楚近日对妃离宫倍加恩宠。你们各怀心事抱负,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我,我却成了什么……”

  他面色戚然,双眼发红。

  我伸手一拂,把他的长衫拂到地下,自己便转身向着天福宫的方向走去——

  “殿下!”他在身后轻唤我,“我救不了殿下,殿下却能救渤海万民,或许还能救大周万民……”

  “放过我吧,让我死得安宁些。”我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

  “述律家不会放过你!述律羽之已遣多路密探前往大周,分别查探殿下的身世下落,以及如何来到东丹。只要查出一丝破绽,我当日之计就全盘毁了。淮南王复渤海,压契丹之计也便全毁。”

  我猛然站住了。

  “殿下可以对我置之不理,那么淮南王呢?”

  我背向他立着,如同悲戚的石雕。

  “殿下再细想想,淮南王这样保护着大周江山,又是为了谁?”

  景昊,我的弟弟!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蓦然触及。灞陵一别,今生无缘相见。弟弟,你在宫中可安好?

  一颗心要怎么还能承受?我捂住面颊,“你……容我再想想,别逼我……”

  他轻柔道:“好……出来这样久,殿下是该回宫去了。只是有些事殿下一定要牢牢记住,万不可有一点差错。”

  我凝视他模糊的面容。他一字一句叮嘱我:“你父亲是萧错。我大你七岁,是你的兄长。你五岁时随母亲去的大周,住在长安城东二十里地的梨花坞。母亲姓冯,左眉上有米粒大一颗痣。你七岁时母亲改嫁,夫家姓庄。你九岁时母亲另生有一子。那年你被征进宫,做的是晋城公主的侍读。若问起你姓名……”

  “我知道怎么说。”

  他沉滞地点头,“好。我们的人先去了大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和亲队伍中没有查到活口。除了容貌相似,殿下是燕国公主的印记,已被完全抹除。”

  我不再是燕国公主……我是渤海女子萧真真……

  “萧史。”我突然道。

  他应诺了一声。

  “这是你的真名吗?”

  他眉目间流动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异色,“将来有一天,殿下你会知道的。”

  星若流矢,月淡如钩……路过宫里那片水塘,上回我曾在这里湿了鞋。“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我忘记了,这样美的诗句,映衬的恰是作诗人的薄情。南唐后主李煜趁小周后入宫侍疾与小姨子肆意偷情,丝毫不顾病重妻子的感受。大周后知道后,用棉被蒙住脸,到死都没有再看负心人一眼。而小周后在南唐亡后为宋皇所辱,名节既丧,身命亦亡……

  像是回应我的幽怨,水塘边传来声声呜咽。难道这里还有一个伤心人?

  追寻这悲悲戚戚的呜咽,我发现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独立墙角花茵之下。苍苔露冷,花径风寒,她却丝毫不觉,头靠在墙上,小声抽泣,孱弱的双肩不停抽动。那惨淡的背影,让人无法不动容。

  “是谁……在那里?”

  那女子一惊,哭声停止了。她伸手胡乱拭了一把泪,向我的方向转过身来。

  我立刻认出了她!这是大雨之夜耶律楚召幸的那个女子。心中泛起狐疑,这女子怎么会是宫女装扮,还在这里哭泣?

  我向她走近几步,“我是……妃离宫的真真。”

  她闻言一怔,仔细向我脸上端详,脸色慌张起来,跪下身子,“奴婢见过夫人。”

  “你……在何处当差?又为何在此哭泣?”我忙扶起她来,温言相问。

  她低了头,“奴婢是律妃娘娘宫里的。”

  我取了自己袖中帕子替她拭泪,“是谁叫你受委屈了?”

  她的头更低,扭着双手不肯出声。

  询问再三,终不发一言。我料其中有隐情,便不客气地问了出来:“大汗宠幸女子向来只留一夜。你早该出宫,怎么会在律妃宫里?”

  她眨动双眼,腮边残留的泪痕,被星光幻成冰冷的银灰色,“夫人,那夜大汗……并未宠幸奴婢,因此才到律妃娘娘宫中。”

  我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随即疑道:“可是,那夜我在窗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你出来。”

  她脸上现出羞色,声音细小如蚊,“可能大汗嫌奴婢粗鄙……只是躺着,并未……侍寝。”说罢这些话,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是惨白。

  我逼着她说出那夜之事,却不知怎样收场,站着比她更为难堪。

  见我无语,她向我屈了屈身子,“奴婢出来久了,怕宫里召唤,这就去了,请夫人恕罪!”说罢要走。

  “等等,”我有些口拙,“对不起,那夜我……不是存心……”

  她复向我行了一礼,“夫人何须道歉,我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女……大汗没有宠幸我,或许反是我的幸运……”她停住了话头,又拭了拭双眼,努力挤出一个坦然的微笑。

  我的喉头有一丝凝滞……心中一团乱线,怎么也理不清楚。

  回到妃离宫,突然很想弹琴。有一支曲子,我学会后从没有弹过,从前也不理解夫人为什么每每弹起都要落泪。

  契丹、渤海、大周、回纥……身随波逐流,不知何以对家国?琴声在手指撩拨间持久不去,高低弦合,尽诉凄情。嘈嘈切切,不可承载深沉的质问;冰泉冷涩,不可战胜命运的拨弄;银瓶乍破,不可平息深怀的仇恨;裂帛声嘶,却终是,弦已断,音难续——

  讶然中住手,面对着断裂的琴弦。抬头,却对上熟悉的眼神——不知何时,耶律楚已来到我寝宫内。难道他不是我全部苦痛伤怀的缘由?难道他不是我心如乱线的罪魁?难道他还不依不饶,此时来还想要对我做些什么?

  霎时不知为何会涌起这样多的恨意,操起手边坚硬如铁的镇纸,便向他劈头砸去——

  然而他分毫不躲,竟生生地挨了一下。镇纸尖利的边缘正砸中眉骨,砰的一声闷响,砸得我心跳都停了。

  我大惊,猛然立起,“怎么……不躲开?”

  他不答,低下头,手捂着一只眼睛。

  莫不是连眼睛也伤到了?不知怎么,身子已到他跟前,“你怎么样?”伸手紧紧捉住他捂住眼睛的手,声音打着战,“眼睛也伤着了吗?”

  他摇摇头,没有作声。

  寝宫里太黑,看不清他的伤口。我忙迭声叫宫里人。阿君等怕是早听见那镇纸落地声,听我叫唤,忙执了灯进来。灯光中,才见耶律楚眉间都是血,都吓得目瞪口呆。

  我见了血,已是怔傻不能动弹。

  耶律楚的声音响起,却还是冷静自制,“宫里暗,我撞到了……不妨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立刻忙成一团,少时端来热汤,取来细布创药。我抢上前去湿了细布,“快坐下吧。”

  他依言坐下,放下手。左眼上都是眉间渗下的血。我拿湿布轻轻按在他伤口上。他垂了眼任我摆布。等眼上的血都擦干净,才看清眉下却是一道锋利伤口。只要再往下分毫,眼睛就不保了。蘸取药粉轻轻涂抹在创口上,竟然一半都撒了,不知道是他的眼皮颤动,还是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我的心一紧,哭起来,“很疼吗?”

  他抬眼望着我,轻轻道:“现在……不疼了。”

  “又骗人!”我啐道,兀自抽抽噎噎。

  过了很久,药粉渐渐糊住伤口,不再流血。我这才略略释怀。正待退开身子,他却拉住我的手,“还在恨我?”

  我害怕他炽热的眼神,忙避开目光说:“是,我……恨死你了,我是故意拿镇纸打你的!”

  他稍用力拉我过去,手揽着我的腰,把我的身体贴到他胸膛上,“那你为何要哭?”

  “谁哭了?”我急急辩解,却已看见一滴泪落在他手上,晶莹的一小颗,在灯火中幻着七彩光霓,像在嘲笑我的掩饰。

  耶律楚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紧紧逼迫我,好像要逼退我所有伪装。但那眸子深处,却似有着些许慌乱……我极力想要挪开视线,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却发现他的目光和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都叫人避无可避。

  “是我叫你受苦了。”他叹息道。

  我微微动唇,他立刻痛楚地盯着我的唇。我们两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时间已停住不动……然而我只是看着他,生生地,竟说不出伤人的话——

  他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闪烁起蓝紫色的异光……突然唇落下来,吻着我腮边的泪,吻着我颤动的睫毛,吻着我还抽泣着的鼻子,一直吻到我的唇上……

  软弱的感觉铺天盖地卷来……我举起拳欲捶打他胸口,却骤然看见他眉间鲜红伤口,手停在一半。他伸手握住我的拳头,把我的手拉过去环住他修长的脖颈。

  我含泪看着他,“我多希望你不是契丹人,不是什么大汗,希望你心里不要装着那么多野心和争斗,希望你没有欠下累累血债,希望你不是大周的敌人……”

  他双眼也蒙上一层雾光。过了许久,他沉浑的声音才响起,“对不起。”

  我眼眶湿了,含着无限委屈和……歉意,“你不怪我……打你吗……”

  他垂目道:“比起你那日的话,算不得什么……你总有本事叫我发狂。”

  我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温柔如水的爱人。

  “我还可以……再相信你吗……”我语如呢喃,不知是问他,还是问我自己。

  他在我额头印下一吻,唇心有细密的纹路。

  晓色渐现中,他拉了长榻上的斗篷披在我肩头,复又拢拢我的发,“把紫玉笛钗插上吧。”

  我将长发绾了个松松的堕马髻,去妆台匣内取出笛钗,自己插在发间。他在黑暗中凝视我,修长双眸中微波一漾。

  “随我来!”他的脚步柔软而又坚定。

  外间的侍女小厮们见我们出来,都慌忙上前。耶律楚轻轻摆手,叫他们退下,执了我的手走出妃离宫外。

  越走越远……终于来到的,竟是上回我来过的佛堂。青牛神还是面带微笑,白马神还是姿态端庄,似乎都已遗忘那些往事……

  值夜的仆役们没料到我们此时走进佛堂,忙请安点灯。耶律楚径自带我走进内殿。

  内殿四壁雕饰,更为雄浑肃穆。灯火闪闪,宝鼎香萦。正中整块翡玉砌成祭台。我举眸静观,供奉的是耶律隆光之灵位。

  他神情庄宁,肃然嘱我:“你跪下。”

  我有一丝犹豫。他立即目光熠熠锁视住我,带了不可违逆的专断,直到我屈身跪下才挪开视线。他焚香插烛,擦拭灵牌,又退开数步到我身边,与我并列而跪,自己向灵位庄重下拜。

  清香浮绕中,他侧面清冷,眼底却如潮涌动,向着虚空喃喃自语:“请父汗看看……这孩子您可称心?”

  我转眸向他,有些惶恐。

  他转过身,伸手抚我之发,正色道:“今日在父汗灵前许诺,我视你为妻。从此荣辱与共,白首一心。”

  “我视你为妻。”这一句,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丝毫未曾设防,还来不及抵抗,更不知道如何拒绝。

  乱了心,失了阵脚,便溃不成军。撕心裂肺之痛,不共戴天之仇……顷刻间,已悄然远遁……我只能低下头,把热泪倾注在自己掌心。

  他拉我起来,双手揽我入怀。我们的身影在灯火中合在一起。不知是烟雾弥漫入鼻,还是他身上的气息侵入心海,把我紧紧地围绕,再难挣脱。渐渐地,我的手麻了,身体也僵了……

  阳光从门缝里洒进来,殿外已是新的一天。

  携手走出佛堂时,殿外早已有众多侍卫仆役等候。天已大亮,他却不急上朝,执意送我。脚步缓缓地,还慢悠悠只拣人多处兜了一大圈。

  是要让宫里人都知道,我已复宠吗?

  携手进入妃离宫时,宫里一干人早已等待多时。

  耶律楚道:“你等都受委屈了,今后更要尽心服侍。”又道一声赏,便许给众人诸多金银。

  众人见我二人情状,早已是喜不自胜,听到还有封赏,更是阖宫欢欣,纷纷向我祝贺。我顿时双颊滚热。耶律楚只在一旁看着,竟也不嫌他们聒噪。

  等摆膳完毕,令众人退出,他才徐徐嘱咐我:“赤珠有孕,不能再多操劳,封妃后由你代掌天福后宫之事。我会令两位年老执事助你,有疑难处可向她们求问,有不服之人报我便是。”

  玉妃……执掌天福……我有些讶色,眼波游移。

  他见我神色,唇角微微一扬,“你不用怕,只管慢慢学起。幸好天福没有三宫六院,想也无甚大事。”

  我突然想到,不知萧史会怎生高兴。

  正想着,耶律楚已道:“我现在只担心你的身体。这个娘胎里带来的咳血之症。赤珠有孕了,真真你什么时候才……”

  我霍然失神,有异样的冷与痛从脚底一直漫上身来……

  他伸手覆上我手背,“好在你年岁尚小,只待慢慢调养身体。你兄长有心,荐请了一位大周名医,说是多年前曾在宫里当过御医,很有些本事。我已许他重酬,过些日子便可到天福。”

  萧史他,果然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只是……大周御医,耶律楚竟然不疑?

  他又叮嘱我些宫中之事,我一一应了,他才起身,微笑着打趣我,“我今晚还来……真真不要再拿东西打我……”

  我大窘,头几乎垂到胸口去。

  耶律楚一走,阿君便进宫来。她不似其他人欢快,反倒有些忧色,四下无人时向我说:“夫人如今苦尽甘来,可千万别忘了前事之痛。”

  我极缓地点头。

  十日后,吉日。耶律楚于天福宫永安台立我为侧妃。永安台为天福城最高建筑,专为登基册封诸事而建。

  契丹仪式简洁庄重。

  他穿了朱红锦袍,当风立于高台,更显俊肃朗傲,不可一世。

  我按契丹仪制身着紫金白凤裙,胸前垂挂以金丝串联的七百余颗珍珠,下坠一块晶莹美玉。礼仪官引领我拾级而上。凤衣飘展,华美尊贵,珠光流转。

  行至末级,殿宇房梁皆匍匐脚下。忽然回望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然而烟雾迷茫,天际无涯,浮云蔽日,使人断肠。

  我,大周燕国公主,命运导我的路途何其诡异艰辛……

  今日我为东丹王侧妃。父皇若知,满朝文武若知,青若知……那些抛弃了我的所有人,不知都要作何感想。

  幸好,燕国公主已死,而真真,也即将死去。

  再回首,眸中已无波无澜。

  他居高临下,含笑凝视,眸光停驻在我眼底。只一步,便可把手交付在他掌心,并肩而立。

  就在这一瞬,毫无原因地——

  项上珠链骤然断开,数百颗大小明珠呼啦啦迸跳四散,沿级而下,洒落一地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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