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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鹰坠(1)

  我一厢情愿地希望与耶律楚只是短暂分别,然而一别就是三月。

  回周数十万联军来犯和黑鹰兵败的消息陆续传回天福城。我不知军情究竟如何,只能不断打听。断断续续有消息说黑鹰军一退再退,已折损数员大将、累万兵马。耶律楚先失幽州,再失却最重要的门户山海关,令回周联军在东丹境内长驱直入。

  天福谣言漫天,逐渐笼罩在岌岌可危的气氛中。

  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萧史不知去了何处,竟也不在天福,十月方归。我即刻召见他。萧史匆匆入宫,听我道已解去蛇毒,也十分欢喜。

  我心中焦急,讨要令他带进宫的大周檄文。坐于软榻之上,在灯火映照中一字一句看去,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异,还有种类似好笑的复杂情绪,“分明是耶律炀袭杀和亲车队,怎会变作耶律楚?”

  萧史正站于身边,眸中似微澜一漾,语气却清淡如水,“耶律炀还是耶律楚,这对大周来说有何不同?”

  我轻轻叹息一声,靠在手边掐花桶枕上,望着案几上一双陶人出神。的确,对大周来说,谁杀和亲公主并无不同,然而,心下却隐隐觉得不对劲。

  既然并无不同,为何要特意写出?这不是我熟悉的皇廷一贯的作风派头。大周檄文一向以鞑虏来形容契丹,充满藐视之气,根本不屑提起耶律氏的名姓。

  除非是认定此事只与耶律楚有关。或者,此次讨伐根本就是只针对耶律楚,存心要撇开耶律炀。

  “耶律炀!”我咬牙切齿道,“黑鹰军连败,他在上京竟无动静?”

  萧史道:“耶律楚是南面统帅。大周与回纥若来,必是他出兵。”

  耶律炀果然不动。

  我眼光幽幽落在萧史清朗的身上,忽然心头一震:萧史是我二哥内应。二哥明知我人在东丹,大周为何仍以耶律楚杀我的名义起草檄文?

  萧史……内应?猛然间一只大手攥住我的心,闷窒得难受。

  “萧大人,”我目光逡巡在他面上,“此次北征,二哥多次与契丹交兵,当在军中吧?”

  萧史温和地向我微微摇头,“殿下恐要失望了。起兵之前,淮南王已前往回纥为质以换取英义出兵。”

  “啊?”一股沉闷力道直击心头。曾领河北道行军元帅的二哥,曾直入上京杀耶律隆光的二哥,竟沦为回纥质子!

  是我未能去回纥和亲种下的恶果吗?

  “我交给大人的如意结,可已带给二哥?”数月时间,若二哥在回纥,应该早已收到。

  盯着萧史的脸,我敏锐地察觉他神色有一丝细微的异样,似是极快的一瞬凝滞,立刻又恢复如常,“殿下放心,已送到淮南王手中。”

  我粲然露齿,现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感动而热烈,“父皇诸儿女中,我与二哥感情最深。他看到我亲手编的如意结,可有说些什么?”眼角微润,已是一片湿蒙。

  萧史见我忍不住要落泪,俯身温润淡笑,轻声安慰道:“淮南王也思念公主,他得了殿下编结的如意结,即刻佩于腰间。”

  就像被闪电击中,洞穿肺腑。我骤然变色,已无法克制剧烈的情绪变化,只能迅疾将目光掉向他处。

  外头霍然风起,似呼啸的巨兽狼奔豕突,将半开的窗格震得啪啪响。风带着卷儿透进来,暖炉中银丝炭发出轻轻的毕剥碎声,红光隐隐点点。我立起身子,口里抱怨道:“这风真是愁煞人!”一边已踱到窗前,将窗紧紧闭上。

  我女红之差,二哥岂会不知。小时候母后令女官教习我与仙蕙编节制穗,她心灵手巧,而我奇笨无比,学了十日,未能学会打任何一种结。七夕乞巧日,母后令我们编结,见我手笨,还曾斥于我,令我在众人,尤其是裴青面前失了颜面。因脾气死倔,我从此便再不肯学编穗结,连母后也无可奈何。这事,二哥常拿来取笑我的。

  所以,他得了这个如意结绝不可能即刻佩于腰间,他一定知道那不是我编的。其实在给他如意结时,心中已有些试探之意吧,所以才故意不说分明。现在心底更是一片洞明。他在对我撒谎,他不是我二哥的人!

  我突然感到格外冷,羊油灯的火苗似冻住了一般,冰冷生硬地一晃,又一晃。

  他是谁的人?他接近我、利用我,又有什么目的?初来东丹时,他手中有我昔年画像,还知道我皮肤隐秘之事,他一定与大周宫廷内部有秘密联系。

  大周宫廷……如此了解我……又针对耶律楚……头绪如此繁杂,脑内隐隐作痛。

  萧史见我背向他立于窗前沉思不语,轻轻唤道:“殿下!”

  我猛然惊醒,回过身时,已掩饰好所有情绪,“此次大周出征,谁为主帅?”

  萧史似乎略略有些犹豫,眉心微动,但旋即便道:“征北大元帅兼枢密副使柳盛。”

  柳盛?

  我顿时紧攥拳头,心中封闭的创痛又霍然撕裂。那一杯牵肠兜转的毒酒,那一捧烧心焚肺的烈火,是我与柳氏一族不共戴天之仇。忽然,就有了耶律楚在战场上把他碾成肉糜的期待。

  激愤至极,一时竟又豁然开朗。萧史为何要冒充是我二哥之人?他不能让我知道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此人一定与我有仇。

  与我有仇,位高权重,知道宫廷秘密,萧史背后的主子竟是……柳盛?

  心底的厌憎直冲上来,我竟然一直和这个骗子合谋!为自己的仇人效力?在萧史风雅素淡、温润真挚的笑容下,隐藏的又是怎样的阴险狡诈?

  思绪沿着桩桩件件、点点滴滴追溯:

  和亲队伍到鹿儿关时,柳盛令守将拒不开关。这个举动现在想来颇多蹊跷。裴相因此事受到牵连,一家被屠,柳盛缘何无事?还有,他拒不开关目的何在?如果是要害死我,出京前柳皇后已给我饮下牵肠散,不必要到鹿儿关再冒险多此一举。更何况怎么就能算准我们出紫蒙川后一定会遇到契丹人?

  除非是耶律炀向柳盛提出了这个要求,然后在紫蒙川外守候。

  柳盛……耶律炀……

  烧死和亲公主,耶律炀当日自称是为报复二哥杀了他的父汗耶律隆光。今日看来,他已将此事嫁祸给耶律楚。耶律炀容不下耶律楚在南面为王,不惜借刀杀人。柳盛为的又是什么?他已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妹妹又是当今皇后,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那个答案我是多么害怕去想!

  “如今大周回纥联军,正需要殿下相助。”萧史忽然就神色殷殷。

  我嘴角微牵,这不正是他一向对我惯用的伎俩?

  我收敛怒气,道:“听说黑鹰连败,大周数十万大军所向无敌。柳盛手握兵权,威风八面,何须我相助?”

  “此次北征大周连连得胜,”萧史双目微微一瞬,“正是因为公主。”

  “什么?”

  “殿下毒发,拖住耶律楚的手脚,贻误他的战机,更重要的是扰乱他的心神。幽州防务松弛,耶律楚未能及时下令调兵前往,竟令一万骑兵假扮十万,妄图迷惑联军,被大破之!他秘密前往黑山为殿下取药,耗费十余日时间。黑鹰军迟迟等不到主帅,退兵时自乱阵脚,失去最后屏障山海关,现在他们只能退到棘城。我得到密报,回周联军长驱直入东丹,已将棘城团团围住……”

  我惊呆了。战况竟然如此恶劣,远远超出我的设想。身上阵阵发凉,胸口窒闷得难受至极,“耶律楚他,是否也被围在棘城?”

  “此次回周北伐,为的就是与黑鹰军正面决战,毕其功于一役。然而攻破山海关,围住棘城,战线拉长数千里,却找不到耶律楚的主力。”萧史露出一个其实毫无愉悦感的笑容,充满嘲讽之意。

  我未料到是这种情形,急忙追问:“守在棘城的,不是黑鹰军主力?”

  萧史冷哼一声:“狡兔三窟!按交兵情形看,山海关与棘城的守军都不是他精锐主力。耶律楚将一部分黑鹰军组成小股游击部队,沿途不断袭扰周军,自己则隐匿不出。他应该至少还有几万精兵捏在手中,必须尽快找到这支主力,速战灭之。不然,冬日一至,补给线跟不上……”

  我恍然,忙打断他,“你是要我去打探他的主力藏于何处?”

  萧史点头,“攻下棘城,回周联军下一个目标便是天福。我料耶律楚一定会在某个时间回来找殿下。”

  手指狠狠抠住榻边的扶靠,我极力克制着愤怒,一字一字道:“你是否会考虑停止同回周合作?大周许给你的一切东丹一样可以给你,甚至更多。”

  气氛顿时如胶般凝住。

  “这不可能。”许久的静默后,萧史忽然一反常态,虽然看起来温润依旧,虽然听起来话语平和,却隐有往日从未见的强硬,“这条路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哪怕走到死,走到黑,走到粉身碎骨……大周与回纥数十万联军就快打到天福城下!里应外合,此次纵不能一举伐灭整个契丹,也可重创之。我忍了许久,才终于等到这一日……”

  此刻他的语气,甚至神态,竟与耶律楚指点江山时毫无二致。也许有着野心和抱负的男人们,本就是一样的。

  “我绝不会再背叛大汗。”

  萧史眼神幽深地看我,“公主,在另一边,是大周二十万兵卒,是殿下的故国子民!公主一向以大义为重。今日不灭黑鹰军,他日契丹马踏中原之际,殿下能安心无忧吗?殿下若眼见大周成为第二个渤海,还能继续与耶律楚轻怜蜜爱吗?”

  必须做出选择,我又何尝不晓大义?但是,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都叫做背叛。

  生平第一次,我开始怀疑自小一直受着的皇家正统教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然而这场战争的打响,到底是每一个大周人,包括我,必须承担的责任,还是只不过是君主、骁将、权臣之间的穷兵黩武,争权夺利?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萧史一直殷切地端详着我的脸,似乎对我心中煎熬感同身受。

  “黄勇老将军此次北征为先锋,还有一人也来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我心中一震。

  萧史缓缓道出:“中军将军兼通藩使裴青,想必公主应该熟悉。”

  “裴青?”涔涔凉意如凛凛银针,猛然扎向我的心。

  “听说他尚了宣城公主,却以驸马之身投军。初时不过是个下等将官,打起仗来不要命,而且颇有智谋,这才凭借军功扶摇直上。这次北征契丹,他是主动请缨,任中军行辕。”

  萧史的话,每一个字都似红炭烫入心底,燃起身体中的烈火,焰卷纷飞,一分一分从脚底燃上来,愈烧愈烈,愈烧愈痛。

  竟是青……来了!若是沙场遭逢,怎忍他兄弟手足相残?我全身的力气被霍然抽空,身子一软,靠向长榻。

  萧史伸手扶住我,语气温暖而关切,从胸襟内取出一封信,“这是中军将军给殿下的书信。”

  “青……他知道我还活着?”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封突如其来的书信。

  萧史悠悠抬眸,望着我的目光似有几分迷蒙,又有几分欣慰,“若不是为救公主,裴将军何必自请北征?”

  只是这淡淡一句,我已经哽咽不能言。我母后一族为柳氏所害,青一家又何尝不是?如今青在柳盛手下,他的日子可想有多么难过了。

  接过雪白的信笺,心跳得如此急促。外封上便是青熟悉的笔迹。经年不见,他隽秀文雅的字迹更添沉凝,锋芒深敛,华光尽掩,颇有老成持重的意味。

  “奉燕国公主亲启”,我伸手摩挲这久违的字迹。扑的一声,一颗泪滴已将墨迹漉湿。

  一行行,陈之以利害,晓之以大义。一句句,诉说久别思念的深情。

  青写道,周廷已暗知我并未身死,伏于东丹。黑鹰失利,我立有功劳。父皇已下密旨,大战得胜便罢议和亲之策,迎我还都,并另有封赏。

  我翻开信笺折页,仔细看了看右下角。心一紧痛,信笺已轻如羽毛一般飞了出去。窗外的风仍在猎猎地肆虐,暖炉中添了炭,那火红颜色灼得我双目又酸又疼。

  “大周的命脉、气数,二十万大军的前程,都在殿下手中。请公主相助找到黑鹰主力,一举灭之,夺取东丹,进击上京。殿下肩负天下未来,务请完成这使命……”

  冬日悄然而至,呼吸带出团团白气。头顶有鹰平展双翅掠过,孤独的唳声和着寂寞的风撩去,在厚重的宫墙下徘徊不已。

  当我在暮色中手执耶律楚的令牌步入议政帐时,守值兵士只向令牌看了一眼,就纷纷向两边让开,根本没敢开口相询。

  同样是威武大帐,这里弥漫着与耶律楚日常军帐不同的气息。外帐的地上铺满斑斓兽皮,巨型酒缸摆在帐角。帐壁上悬挂虎、熊、狼等猛兽头颅,一股沉郁的牧猎之味与凛冽杀气。首座大椅上铺的还是耶律楚一贯所用的白虎皮,居中供奉硕大展翼的黑鹰。

  我进入平日的禁地内帐,这里才是东丹军政之心脏。

  内帐比外间风雅些。长案上铺展着宽大的羊皮地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契丹小字与符号,打着密密麻麻的攻守标记。两边四把交椅,当是东丹四位丞相之位。长案尽头并排放着两把镶金座椅。我听说,述律羽之在这里有与耶律楚并排而坐的权力。

  帐后的柜上,也陈列着排排卷起的地图。我拉开数轴,军机图、山脉、部落分布、河流……找到几幅大周与回纥地形图,都绘得规规整整。有一幅还描着行军路线,一直远达潼关。

  我又把目光投向帐内重锁的铜柜,这里应该就是藏有机密文件的所在。有两本书那么厚大的扁平长锁死死咬住柜门,不泄分毫秘密。

  我将这锁摆弄了半晌,知道除非有钥匙,否则绝无可能使蛮力开启。这大锁的锁眼十分特别,是扁长形,上面雕着黑鹰……却只有半只!

  半只黑鹰……灵光闪过,我急忙取出黑鹰令牌。果不其然,令牌上正是另半只黑鹰!心下顿时狂喜。

  我跪下身子,手抖得厉害,好容易将令牌塞进锁眼中去,咔嗒咔嗒的响声,锁突然就自己弹开了。柜门向两边开启,露出后壁的小门,没想到这么顺利。

  这令牌除号令天福之外,竟然还是一把掌管军政绝密的钥匙。耶律楚就这样轻易交给了我!

  “这是我的令牌,从不离身,见之如见我,一定要收好,若有异变时可护你周全。”

  他的叮嘱,言犹在耳。

  我尽可能忽略起伏不定的呼吸,伸手打开后壁小门。一方朱红色小匣,掀开是卷明黄横轴,像是诏书,却没有大周诏书的蟠龙与纹印。我小心翼翼抖开一一

  是耶律隆光的传位诏书!

  我已完全能识得契丹文字,诏书上清楚写着传位于第三子中京王耶律楚,右下角还加盖上鹰纹玺印。由此可见,诏书在占东丹前就已拟好。

  太阳穴突突跳动。耶律楚既有诏书在手,嗣位正统,为何竟不称位契丹可汗?当时曾听他言父汗死时自己在战场负伤,未能抢占上京。那么现在仍隐忍不发,是还无实力与把握拿下耶律炀,还是另有原因?

  把诏书卷好放回匣中。这重若千钧之物,却不是我要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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