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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萧史(2)

  他极缓地摇头,宁静的双眉间荒凉一片,“并不都是假的。我的母亲,是渤海人。”他脸上湿湿的,还沾着方才被我泼上的茶液,像是流过满脸的泪,“她原是渤海王的侄妹,却被我父汗看中。因不能见容于其妻,才又回到渤海,偷偷生下我。

  “我在渤海长大,萧错将军是我的师父。他于我更胜生父。他的女儿,我亦视如亲妹。契丹人攻入忽汗城时,她惨被凌辱而死,我师父全家也尽皆被杀。”

  他的语声清淡,却包蕴着无限辛酸,冲击着我的心房。

  “渤海陷落后,王宫中众多女子被随意分配。贞惠公主最为美貌,耶律楚手下悍将述律雄对她垂涎已久。述律家与渤海王族世代为仇,公主怎堪忍受仇人凌辱。她向耶律楚请求怜惜和庇护,但是耶律楚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直接将公主赏赐给述律雄,使得她仅三个月就不堪欺凌含恨而死。”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眸子散着晶莹的光泽,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光彩。我蓦然心中一动,“那是你爱的人吗?”

  他露出一点淡淡的,如月光一般冰冷的笑意,仿佛沉浸在一个哀伤的梦里,“曾经爱过。”

  “为什么不带着她逃走呢?”

  他半合着眼眸,神情疲惫,“我试过。等我伪成乐师靠近述律雄,公主已香消玉殒。”他忽然语气激烈起来,“那以后,我才明白,只有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这世上唯一有用之物。”

  光晕疏离地映照在我们身上,宫里的一切都虚幻如飘浮的梦,使人如同跌进一个不真实的幻境,其中一切,支离破碎。

  他的心境,我竟然懂得。

  耶律楚,他的相貌地位,他的意气风发,他契丹第一勇士的称谓,曾那么耀眼地照亮了萧史的凄凉与黯然。

  “耶律楚和耶律炀,为何都没有称帝契丹可汗?只在各自占地称王?”萧史忽然问我。

  我微微蹙眉道:“耶律炀久有称帝之心,只是未得良机。而大汗,他是为了南北契丹不再起狼烟。”

  “更重要的原因耶律楚不会告诉你,”他的声音冷冷,“因为耶律隆光的汗位,根本不是正统。”

  我屏息凝神。

  他道:“耶律隆光暗中策动八部叛乱,残杀所有阻挠他夺取汗位之人。但有一样东西他始终未能得到,那就是象征契丹八部最高权力的旗鼓。耶律隆光生前威重权高,自然无人敢叫他把旗鼓拿出来验看。他一死,南方一部支持耶律楚,北方三部支持耶律炀,还有四部观望不动。两人谁也拿不出旗鼓,都没有令八部首领全部臣服的力量。”

  我恍然道:“你得到了旗鼓?所以你敢于冒险夺取黑鹰兵权,想要统领八部?”

  他道:“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我把长剑再次举起,横在他脖上,“没有黑鹰军权,纵有旗鼓又有何用?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与我合作共守天福,或者,我现在就杀了你。”

  萧史的脸上竟未露出分毫惧色,反而坦然迎向我的剑尖,“两条路都是死,我情愿死在剑下,也算是偿还殿下。”

  “好!”我显出穷凶极恶的表情,把刀抵住他的喉头,“立刻送你上路,免留后患!”

  他脖颈中已被尖锐的刀锋刮出一道血口,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望着我的双眼,眸子微湿。

  “对不起。”他轻声说,语态迷蒙。

  未料他临死只说出这三个字。我的刀停在他脖上,迟迟下不去一一一时委顿,忽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唔一一”心中暗叫不好。不知什么时候,萧史已暗中解开了绳套。

  我痛恨自己方才的软弱。他一边捂住我的嘴,一边把我放倒在地上。我知道挣扎无用,只能睁大眼睛注视着他。

  方才之辱,他怎肯甘休?我向耶律楚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叫萧史乖乖听话,却这么快就被他翻了盘。

  他却松开了手。我想叫唤,他道:“不要叫。我不会伤害殿下。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

  萧史手指间寒光一闪,一枚小小的利器被收了起来一一原来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这个扑朔迷离的男人,我永远看不透。

  萧史把我上身扶起,自己也站起来,擦了擦脸上与胸前的茶末。他背上还流着血,“现在天福城内还有多少人马?”

  我戒备地盯着他,道:“城中原有守军两千人,再加大汗留下的三千斡尔朵军。”

  “五千人对阵数十万,”萧史极为嘲讽地一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黑鹰军的主力究竟在何处。”

  我总算知道他方才为何放开了我,便干脆地说:“我并不知道。大汗只说尽力拖延十五日,他自会派兵来援。”我看向他,“渤海是你的故土,我一早就知道你定不会舍弃它。作为对你守城的报答,击退回周后,大汗会将辽河以北到鸭绿江以南大片土地赐封给你,给耶律隆啸一族。”说罢将诏书取出给他看过,“要拖延十五日靠这五千兵马当然不行,请你设法调集渤海降军。”

  萧史接过诏书随意一看,“我会留下守卫天福,但不是为耶律楚守。”

  我十分清楚,萧史并非心甘情愿与我合作。他狡诈诡谲,眼下他未能取得黑鹰兵权,没有与回周谈判的资本,权衡之下只能暂时投靠耶律楚。而我需要的正是他调动渤海降军的能力。

  另一方面,我也明知目前城内更大的敌人并不是萧史。黑鹰军主力不在城中的事实瞒不住议政帐中众人。一旦回周来时,耶律楚本人不在,必定掀起惊天动地的巨波。为让回周深信黑鹰主力就在城中,我决不能允许走脱一人。为了弹压众人,毋令生乱,我可以做出任何残酷的事。

  回周大军日益逼近。回纥骑兵先锋八千人攻势迅猛,已近天福城郊。回纥新可汗英义为了进一步激怒耶律楚举兵出战,沿途纵兵烧杀淫掠,将一路都变作修罗地狱。在到达天福城外后,英义却扎下营来,只在四周警戒。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回周大军主力即将来到。

  随着回纥骑兵的暴行传入城中,天福城内也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立于宫中,我虽看不见城头街巷,眼前亦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情景。

  颁下令去,天福所有臣属明日巳时一刻齐聚议政帐听宣。

  四更天即起身,只待巳时。长长的裙裾拖曳身后,乌发流泻肩头,以素色丝带束成最简洁的单髻,面上蒙着缥缈的白纱。金黄色的晨晖洒在我身上。耶律寒亲自披甲佩刀跟随,他身后是十名戎装侍卫。

  来到帐前正是巳时一刻,议政帐外已立满众臣。我皆不识,只凭耶律寒拣重要之人向我一一悄声介绍。约略看来,半数为渤海旧臣,另半数以述律家子侄最多。四相中只有左相在,他是渤海人,垂垂老矣,似乎连站着都很吃力。

  我道:“升帐!”

  前方侍卫立即开启帐帘,迎我入内。我的长裙扫过地下斑斓兽皮之后,众臣才按品级鱼贯而入。

  “王妃请上坐。”耶律寒于身后向我示意。

  我微微颔首,却只立于首座大椅旁,并不占据耶律楚之座,抬手将一轴诏书交给耶律寒诵读。

  这是一封以王妃暂理监国之诏,要求天福众臣在戍守天福期间皆听令于我。我压住激烈的心跳,留神众人表情,果然都难抑惊讶之色。

  这封诏书读完,我便亲自开启第二封,“回周犯我国境,夺我幽州,今又以大军进逼天福。大汗有令,萧史为天福守备。封城死守,以待援军!”

  萧史已事先在列位臣子中等候,此时单膝跪下,恭敬接过。

  我正待吩咐余事,人群中忽听一声“慢着”,一人上前,高鼻深目,身形剽悍。他看也不看我,直接一句,“大汗何在?”

  我向侧边扫了一眼,耶律寒马上低声提醒:“这是右相第四子述律砺,性极莽撞,王妃小心。”

  我转过脸对述律砺道:“你已听过诏令,只需按令行事,无须多问。”

  述律砺哈哈一笑,态度倨傲,“我述律一族向来只听命于大汗,不听命于……”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女人!”他身侧顿时有人跟着附和了几声。

  “述律砺!”耶律寒踏前一步,脸上掠过一抹冰冷的锋芒,口吻也毫不客气,“大汗令王妃监国。你小子有几个胆,敢抗命不遵?”

  述律砺与耶律寒四目相视,针锋相对道:“契丹没有女人监国的先例!除非叫大汗出来,女人怎能在议政帐中指手画脚?”

  旁边马上也有人道:“是啊,大汗究竟何在?为何突然让王妃监国?”

  “回周有数十万大军,请问城中有多少守军?”

  ……

  帐中逐渐混乱,失去控制。我伸手取出耶律楚的令牌,把它高高举在众人面前,“见令牌如见大汗,待击退回周,定然给各位一个解释!”

  不少人一见令牌都现出恭敬畏惧的神色,然而述律砺及身周数人不以为意。我心中明白,他们今日定要公然挑衅我了。

  果然述律砺张狂道:“萧家兄妹都是渤海余孽,现在把持议政帐究竟有什么阴谋?我们定要见到大汗。”

  “定要见到大汗。”

  ……

  我霍然骂道:“回周联军就在城外!天福危亡之际,你等不思合力抗敌,却内讧纷争,聒噪甚于妇人!述律砺,你若再挑起事端,我当斩汝以儆效尤!”

  述律砺轻蔑,毫不退让,“除非大汗亲令,否则,我等不会奉你的旨意。”

  他是料定我不敢动手了。他冷傲的进逼下,我也环视眼前众人,“死人总好过叛徒。不奉我之令,今日便出不得这帐门了。”

  述律砺竟然毫不在乎地哈哈大笑,他的声音震动着整个议政帐,“愿听这娘儿们指挥的,站出来给爷们瞧瞧!”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着我面前的这块空地。可是,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连年迈的左相也只站在原地。这些人毫无畏色地望着我,想我能奈他们众人何?

  我眼风扫过人群中的萧史,他左手微动,向我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那好吧。”我勉为其难地说,“既然尔等非要求死,今日便成全你们!”举手直指帐门,“侍卫们!”黑鹰甲士在我们入帐后已将议政帐团团围住,此时披坚执锐蜂拥而入。帐中众人立时皆一凛。

  “逆我者亡。”我冷声下令,“帐下便是逆贼,尽皆杀之,一个不留!”

  众人吃惊的叫声还未及逸出喉咙,惨呼声已此起彼伏。

  斡尔朵军是耶律楚生死护卫亲兵,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高手。述律砺等人虽也为猛将,但入议政帐必须卸去武器。赤手空拳怎敌刀斧?况且,他们根本没想到我竟敢真的大开杀戒。

  震耳欲聋的杀声在帐中肆意回荡,近在众人眼前。须臾前还正在怒骂激辩之人,下一刻便成为一具尸首。

  “毒妇,你这渤海贱奴,老子宰了你!”述律砺身中数刀,却仍能闪过身周数名黑甲兵士,忽然自靴内拔出一刃匕首,若一团红光向我直扑过来。

  耶律寒立刻上前一挡,毫不迟疑,举刀一横一一我只觉眼前光影闪动,下一瞬便看见一只握着匕首的胳膊飞了出去……

  触目的鲜红四处喷溅,帐壁、地面、长桌、众人的衣衫……

  我左手紧握着右手,狠狠捏住,蒙着薄纱的面容却始终镇定自若。

  “王妃饶命、饶命啊。”垂老的左相踉跄地爬到我脚边两步处,苦苦哀求。他的头顶,一名黑甲兵正高高举起尖刀一一

  “停!”我喝道,伸手阻止兵士,尖刀堪堪碰到左相衣领,吓得他再无人色,凄然委地。

  再视帐内,除去横七竖八的尸首断臂,余下众人立在血泊中,一片死寂。

  “从今日起,天福只听我号令!”我的声音愈渐冷峭,逼视着下面众人,“上阵抗敌,护佑城中百姓,才是尔等该做之事。若再有敢违逆之人,我会把他也变成一具尸首。”

  今日血债,述律家族决不会甘休,朝臣们也不会忘却。我把自己逼到绝路,但是别无选择。回周即将来到,除了万人一心,拼死抗敌,别无出路。为了天福城中十数万百姓,也为了彻底破灭柳盛的篡国之心,我愿意背负任何后果与骂名。

  那一道心头曾有的颤抖、彷徨与恐惧,此刻已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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